第37章 猜測
陳鹿歸的書院每旬休一日, 所有孩子都歡天喜地出去野了,前院空蕩又寂靜,只有明媚的陽光透過棚頂的縫隙零碎地灑落, 在桌椅上投下斑駁的影。
前幾旬休息的日子,陳鹿歸都是和沈如霜上午坐在前院裏邊做些雜活邊說話, 用過午膳後就相伴去田野間賞春景,一直從柳枝抽新芽到桃花掩面開,他們都這樣平淡又滿足地過着日子。
但是現在不同了,沈如霜要忙着做絹花, 得了空各家姑娘太太都争相邀請她去家裏做客說話,早上出門晚上都不見得能回來,連身影都瞧不見。
陳鹿歸只好獨自一人收拾着書院雜亂的筆墨紙硯, 後來一擡頭忽然覺得書院牆壁太過灰暗,還有着積年風雨侵蝕留下的痕跡,平日裏不覺得有什麽,仔細打量起來就不順眼。
興許是京城耳濡目染出來的習慣, 陳鹿歸第一反應是挂些清雅的字畫就能改善不少。原本京城同僚的卧房也是多多少少有些破舊,但誰也不想被人看出落魄的困境,都互相贈予字畫來裝點,好歹被人嘲諷起來能狡辯說清韻風骨。
他雖不在乎這些表面功夫, 但在書院挂上字畫也十分應景,還能激勵那些孩子勤加讀書, 于是說幹就幹, 鋪開宣紙就磨墨落筆。
折騰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陳鹿歸已經大致完成了一幅滿意的長詩, 簡單裝裱後就挂在了牆上, 轉身進屋将板凳搬到院門口, 打算坐在這兒等沈如霜回家。
誰知剛出了門,就看見一位胡須盡白的老者踱步至院中,身穿石青色彈墨闊袖長衫,滿頭白發用一根木簪随性束起,拄着拐杖悠然端詳着書院的每一個角落。
陳鹿歸乍一看以為他是哪戶人家的閑散老頭,但仔細一瞧就發現他衣衫上的紋樣與衆不同,似乎是京城曾經時興過的,料子看着也極好,不像折柳鎮可以輕易買到的,貌不起眼的拐杖是上好的檀木,老者目光清明利落,看着精神矍铄,整個人清清爽爽,不像田間莊稼人,倒像是頗有學識的讀書人。
想到了這一層,陳鹿歸也不敢怠慢,溫潤謙和地笑着迎上去,相隔幾步遠立于老者身後,拱手行了一禮道:
“寒舍簡陋破舊,亦無上好的茶水,還望這位夫子不要嫌棄才好。”
老者也客客氣氣地回禮,只道是小鎮并無多少書院,路過一時新鮮進來逛逛罷了,又随和地與陳鹿歸閑談了一陣。
這時陳鹿歸才知道,這位老者名喚蘇思林,曾在京城做過幾十年的官,雖一直都是些無實權的文官,但資歷極深也受人尊敬,還曾經做過進士科的考官,近幾年才致世歸鄉,做一個閑雲野鶴之人安度晚年。
陳鹿歸自幼刻苦讀書,不斷從鄉裏考科舉,一年又一年地往上爬着,為的就是有一天能仕途順暢無阻,在有生之年平步青雲,奈何進士落榜卻不知緣由,知道蘇思林的身份後肅然起敬,态度愈發誠懇恭敬。
但蘇思林倒是揮揮手讓他不必拘束,他早已不涉足任何官場之事,在偏遠村野間相遇也是緣分一場,權當是忘年之交便好。他緩緩地邁着步子在書院轉悠着,直至行至那幅字畫前,才驟然間停住了腳步,目光變得意味深長起來,問道:
“這幅字畫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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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鹿歸一愣,不知蘇思林究竟是何用意。他自知沒有名家大師的水平,這幅字畫他自己覺得滿意,但在蘇思林這樣的大家眼裏是再平常不過,根本不可能入了他的眼。
他摸不清蘇思林是客套還是認真,也沒臉面和膽量直白告訴他是自己所作,只好躊躇了片刻陪着笑答道:
“這是我在京城時一位故交所贈,我與他感情深厚,所以一直帶到了江南挂着。”
聽了這話,蘇思林更是讓人捉摸不透地撫摸着胡須嘆息,眸中的神色似是帶着遺憾和愧疚,沉聲問道:
“那你的這位故交現在如何了?過得好不好?”
陳鹿歸趕忙低下了頭,生怕愣怔的神色被蘇思林看穿,心中疑惑的迷霧越來越凝重,暗道難不成蘇思林是認識他的字跡?可是在京城他們從未有過任何交集,這話又從何說起呢?
但他既然已經撒了謊,也只能硬着頭皮半真半假地扯下去,稍加思考道:
“他考進士落榜了,回鄉後被保舉到京城,在宮中當了個籍籍無名的文墨先生,多少是有些不得志,起初還時常提起仕途,但時日久了也磋磨氣性,同我說此生便這樣罷了。”
話音剛落,蘇思林又是一聲悠長無奈的嘆息,眸光愈發深不可測,仿佛藏着什麽不可觸及的秘密,啧了幾聲搖頭嘆道:
“你這位故交的文章我有幸看過,寫得一手好字,詩詞策論也都是上乘,有些地方頗有見地,應當也算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了,只可惜......”
說到這兒,蘇思林的話頭戛然而止,想起了什麽似的,将方才的神色盡數收起,不肯再往下多說些什麽,眸中帶着憐惜與悲憫。
陳鹿歸聽到他在誇贊自己,心間剛浮上來幾分喜悅和激動,不明所以地皺眉望着忽然沉默的蘇思林,隐約覺得這件事不簡單,應當還有更深的講究,不禁出聲追問道:
“敢問......可惜什麽?”
蘇思林依舊沉默不語,下意識地撫摸着胡須思索着,似是在糾結着什麽,但終究還是不肯繼續說下去,只是故作豁達地拍了拍陳鹿歸的肩頭,勉強扯出些笑意,輕輕揭過道:
“罷了罷了,往事休要再提!你若是還與這位故交有往來,就鼓勵他不要就此放棄,好好地留在京城,以他的才華與文采,一年不中就多考幾年,總有出頭的時候。”
陳鹿歸聽得雲裏霧裏,但蘇思林卻不想再說下去,客氣地同他道了別就徑直離開了,連往下追問的機會都沒給他留下,只有滄桑的背影沐浴在沉沉暮霭中。
他下意識地拖着板凳坐在院門口,好好回味着蘇思林說得那番話,眉頭擰得緊緊的,擠出了額前的道道紋路。
若說蘇思林看過他的文章是機緣巧合便也罷了,可是以他名家大師的身份和眼光,為何會如此篤定地說他一定會高中呢?更何況方才只說是“一位故交”,他完全沒有誇大才能來激勵的必要。
可若說他真的有這份才幹,當年又為何會落榜?
陳鹿歸低頭凝視着地上的黃土出神,眸中滿是糾結和矛盾的陰雲。
他一直以為沒考中進士終究是因為學識不夠,就算恰巧有了保舉也只是個文墨先生,在宮中熬了一年尋不到前路也就放棄了,安安心心回江南過好小日子。
所以蘇思林“可惜”的究竟是什麽?現在想來連保舉之事也太過于巧合,像是老天在補償他一樣,難道其中另有曲折嗎?
就算撇去這些不說,蘇思林說讓他留在京城,可是他已經離開了,已經将一切都放下了,甚至還打算用尋常日子打動沈如霜,想與她長久地過下去。
一切......都晚了呀......
陳鹿歸越想越頭疼,沉重地呼出一口氣才緩過神來,剛踏出院門想找蘇思林好好問清楚,卻迎面碰上沈如霜,險些一不留神将她撞到,趕忙伸出手扶住她的後腰,安慰似的在小圓球的一樣的肚子上輕輕撫摸着。
“什麽事兒?這麽慌慌張張的?”沈如霜自然地把陳鹿歸的手臂當做支撐,小心翼翼地挺着孕肚進了屋內,奇怪地望着他六神無主的模樣問道。
“哦.......也沒什麽。”陳鹿歸心不在焉地将飯菜端到桌子上,擺好碗筷與她一同吃着,敷衍地解釋道:
“今日見了一位京城來的老夫子,覺得他學問更為高深,想多向他讨教。”
沈如霜并未看出陳鹿歸的異樣,只知道他自幼就喜歡鑽研學問,聽過後心下就當了真,笑着随口附和道:
“二哥哥還是這般好學,雖然我只略識得幾個字,但你的文章在我心裏是最好的,理應高中狀元才是,當年落榜說不準是有人嫉妒排擠呢......”
陳鹿歸原本還想着心思,聽了沈如霜這話忽然頓住了,腦海中閃過一個荒謬但極為執着的念頭。
他記得,蘇思林剛見面時曾說,他當過進士科的考官。
難道.......難道......
陳鹿歸渾身都開始發顫,手中輕飄飄的碗筷似是有千金重,怎麽端也端不起來,只能顫抖着擱置在桌上,發出“哐當”一聲脆響。
分明是陽春三月,他卻仿佛置身冰窖,寒意順着脊梁一寸一寸爬到心間,額角的冷汗順着臉頰滴落,眸中盡是不可置信的猜測和破碎的信念。
“二哥哥,你怎麽了?”沈如霜不明所以地問道。
陳鹿歸沒有回答,心中油煎似的焦慮難耐,一刻也不能安分地坐下去,丢下滿桌的碗筷和飯菜就出了門,強行壓着幾乎将他淹沒的不甘和悲憤,囑托道:
“我去找那位老夫子有要緊事,回來和你說,你吃完後碗筷留給我收拾好了,自己當心些別累着。”
說罷,他一刻也不想耽擱,忙不疊地在路邊拉住一個人問了蘇思林的住處,快步朝着前方奔去。
京城一直到了四月中下旬才稍稍有了些暖意,枝頭的花骨朵兒姍姍來遲地含苞待放,空氣中尚且還留有幾分春寒,但這對于熬了好幾個月寒冬的人來說已經心滿意足,皆是衣裙光鮮地出門賞春。
雲徽郡主蕭淩月是賢太妃的親生女兒,難得回宮一趟,還帶着剛一歲多的小世子一同來看望賢太妃,幹脆收拾了屋子住下,打算等過了春天再走。
陽光正好,蕭淩月抱着小世子在禦花園賞着枝頭的花苞,遠遠地就看見一道玄色的身影走來,趕忙将世子交給奶娘,恭敬地彎下身子行禮道:
“見過皇兄。”
蕭淩安淡淡地朝她點頭,并未苛責為難,反倒還算溫馨地寒暄了幾句。
幼時他日子落魄,時常被幾個皇兄欺辱,所有兄弟姐妹中只有蕭淩月一人未曾傷害過他,甚至有時還會好心地偷偷給他送傷藥和糕點,算是幫了他不少,他心中也記着這點好處。
所以後來他将所有人除去的時候,也只放過了蕭淩月一人,還給她挑了一門不錯的親事,此生都能過得安穩順遂。
此時,窩在奶娘懷中的小世子不知是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奶聲奶氣地“咯咯”笑了起來,粉雕玉琢的小臉格外可愛,在陽光下如同綻放的桃花。
蕭淩安被他吸引了目光,難得溫柔地觸碰小世子的臉頰,柔軟溫暖的觸感讓他整個人指尖微顫,忽的發起愣來。
若是霜兒還在,他們的孩子再過幾個月就要出生了,以後應當也會這樣活潑可愛吧。
但是,永遠也不可能了。
思及此,蕭淩安又覺得心口隐隐作痛,如同被鈍刀摩擦着一般,腥甜的味道壓抑不住地往喉嚨間上湧,趕忙轉身用掌心捂着。
作者有話說:
今天陳鹿歸的部分可能有點小複雜,但是我覺得應該能夠看明白,進行一個有獎競猜吧,猜中的明日揭曉發紅包!
感謝在2022-09-16 03:58:07~2022-09-16 22:01:4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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