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剖了麽
見他這麽問, 周恒之便知蕭淩安不是未聽清,而是不想聽、不敢信。但他在這道威嚴淩厲的目光下也不敢不回答,只能斟酌了良久才小聲道:
“只要把這具遺體的腹部剖開, 若是其中有剛成形的胎兒,就能确認她是皇後娘娘......”
蕭淩安聽完後沉默良久, 繼而荒謬地笑了,瞥向周恒之的目光中盡是嘲諷和警告,似是在責備他們連這種不顧體面的辦法都想得出來。
剖屍哪怕對尋常老百姓來說,都是極為不敬和忌諱的事情。民間若是出了命案難辨遺體, 一聽說要剖屍查驗,那些家屬寧可靠着直覺将親人領回去,也不願毀壞遺體。
更何況眼前之人是沈如霜, 是他的結發妻、他的皇後,怎麽可能承受剖屍這樣殘忍無情的屈辱呢?
但是蕭淩安還有一絲理智尚存,他也知道周恒之思慮周全,這麽說也是為了能夠完全确認這具遺體的身份, 給了他一點渺茫的希望。
萬一這具遺體的腹中沒有胎兒,那這人就不是沈如霜,而偏殿又沒有其他的遺體,這麽說來霜兒就還有可能躲藏在這世上的角落裏, 他還有機會能夠找到她。
可若是真的有胎兒.......他不敢再仔細往下想,這樣不僅沒保住霜兒最後的體面, 還将他唯一的妄念親手摧毀。
蕭淩安的眸中浮現出幾分糾結, 他定了定心神,将面容上對剖屍的不忍和反感盡數壓下去, 沉着臉色問道:
“若是剖屍, 這具遺體還能保得住多少?能否再入棺葬入皇陵?”
周恒之的額角滲出冷汗, 心中已經暗暗有了答案,但是聽蕭淩安的語氣是必然不想聽到他說的答案的,只好深吸一口氣,盡量放緩了語調沉痛道:
“那日火勢猛烈,這具遺體又被埋了些天,現在皮肉盡毀,骨骼酥爛,若是剖屍怕是很難保全,入棺倒是有些可能,但按照大梁的規矩,殘破之軀不能帝後合葬。”
話音剛落,蕭淩安的喘息就凝滞了片刻,咬着牙根攥緊指節,“咯吱”的響聲在空蕩蕩的陋室內幽幽飄蕩,聽得人脊背發涼。
他原本會有狠下心剖屍的念頭,正是因為這般可以驗明這具遺體的身份,讓霜兒可以風風光光地葬入帝後陵,也算是他眼下唯一可以給她的尊榮,待他百年之後再去黃泉下陪她。
可若是剖屍後連最終的目的也無法達到,又有何意義呢?難道就僅僅因為懷疑這具遺體的身份,必須要一探究竟嗎?
若是霜兒還在,會不會嘲諷他自始至終對她只有猜忌和防備,哪怕是在烈火中與世長辭,也不願意給她最後一點信任和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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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淩安猶豫地沒有答話,回想起從西南偏殿走水後失去沈如霜的這幾日,恍然間發現格外懷念曾經的日子,也不知不覺間積攢了太多悔恨。
那些他從前嗤之以鼻的過往,現在卻睜眼入夢皆盈滿腦海,還會在他不經意間觸及一切時不可抑制地上湧,帶着讓他遙不可及地美好與溫存,勾起唇角的同時也将繡花針刺入心口,此後無時無刻不隐隐作痛。
或許沈如霜也挺好的,盡管她出身鄉野,不識禮數,也只會用那些拙劣幼稚上不得臺面的手段來讨好他,讓他險些誤了大事,但現在一朝失去,憶起她時總比任何時候都要純粹動人,不似別的都帶着陰險難防的目的。
他到現在才慢慢發覺,從前或許不應該這樣匆匆而過,以至于那些曾經的遺憾在眼下都加倍地奉還,不肯罷休地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既然如此,他便不能再一錯再錯,應當盡力保全霜兒的遺體。
況且現在這具遺體十之八九就是沈如霜,無論是遣散所有人的行為還是那只手镯,都只有沈如霜才能做得出來,他或許不應該再去懷疑些什麽。
如果因為他的一點懷疑,眼睜睜看着霜兒地遺體被剖開,然後因此無法帝後合葬,想必不僅霜兒泉下有知不會原諒他,他自己也會愈發悔恨。
怎麽可能不是她呢?難不成沈如霜在有了身孕的情勢下,還能找到一具相像的遺體來代替,然後再逃出皇宮不成?
她一直膽小怯懦,對京城和皇宮也沒幾分了解,這種複雜迂回又極為容易留下破綻的事情,就憑她怎麽可能做到?
思及此,蕭淩安仿佛說服了自己一般,心中打定了主意,吩咐道:
“不必再多慮了,明日等禮部備下一切皇後的儀制後就下葬吧。”
誰料周恒之當即皺起了眉頭,雖然懼怕蕭淩安的威懾但依舊跪在他面前攔住去路,堅持着不肯挪開,嚴肅道:
“陛下,臣知道皇後逝去您心中傷痛,但是帝後合葬是大事,如今身份不明,若是出了差錯無顏面對大梁先祖,還請陛下三思!”
蕭淩安聽了這話心中不悅,目光一凜瞥了周恒之一眼,望見他斑白地鬓發和滄桑地面容,終究是暫且按捺住愠怒,冷冷道:
“讓開。”
周恒之眸中閃過片刻的動搖,亦是了解蕭淩安的脾性,知道後面會有一場狂風暴雨等着他,但他向來最顧及體統禮法,依舊直挺挺地跪着沒有挪動半分。
“你這是想抗旨嗎?”
蕭淩安幽幽嘆出一口氣,猛然間俯身揪住周恒之的衣襟,發狠地将他整個人從地上拎起來,提到半空中再使勁摔在冰冷的地上,踏過他蜷縮掙紮地手指,眸中的斷紋染上悲戚的猩紅之色,握緊的拳微微顫抖道:
“朕以為她還活着的時候,你們所有人都時刻提醒朕她已經不在了。現在朕想好好安葬她,你們又說這不是她,不覺得可笑嗎?”
蕭淩安唇角的笑意凄厲又絕望,不知嘲諷的究竟是他自己還是別人,眸中的驕傲卻铠甲一般浮現上來,似是為他的任性做做遮掩,揚起下颌道:
“先祖又如何?你休想以此逼朕剖屍!若是誰再敢多言,朕也絕不放過!”
聽了這話,周恒之知道再說下去也無濟于事,蕭淩安絕非用狠話來恐吓他,無論對誰都能狠得下心說到做到,故而脊背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望着蕭淩安孤傲的背影在慘淡天光中漸漸走遠。
冬季的江面上船只甚少,行了好一段路才能零星看見一兩艘,入了夜就愈發漆黑沉寂,放眼望去只有這艘去往江南的商船燃着燈火。
廂房裏沒有炭火,沈如霜裹緊了被褥蜷縮在小床上,随性翻着陳鹿歸的書卷打發時間,時不時透過窗子望一眼深夜江景,倒也算是舒适惬意。
“咚咚咚”,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沈如霜和陳鹿歸對視一眼,想到了今日在船上發生的麻煩事,皆是從對方眸中看到了警惕和防備。
“是我,張二娘。”門外之人高聲喊了一句。
二人這才松了一口氣,将門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條小縫。
張二娘笑吟吟地走了進來,細心地将門關嚴實,不讓寒風奪走屋內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溫暖,把一個食盒擺在小桌上,客氣地對着沈如霜道:
“姑娘,我才聽說今日冷大哥對你做的糊塗事,特意來替他賠個不是,你也別往心裏去了。”
一提到這事兒沈如霜就不痛快,但是張二娘人還算不錯,一聽說他們還要被褥就立刻送了一床厚實的,況且這事說到底也與她無關,只能耐着性子點頭。
桌上擺着的是一碗熱騰騰的排骨湯,雖然做得粗糙,但在這寒冬的商船上也算是難得,清湯浸沒着幾大塊瘦肉,飄蕩的菜葉幹淨碧綠,看得沈如霜眼前一亮。
“我聽說姑娘有了身孕,特意給你送來的,還望不嫌棄才好。”張二娘将排骨湯推到沈如霜面前,又給他們二人遞上碗筷,邊看他們吃邊解釋道:
“冷大哥是掌舵的,去年媳婦出事成了鳏夫,做水路生意幾十年有些積蓄,品行也确實不太好,總想着娶一個年輕貌美的娘子做媳婦。但也不會強奪有夫之婦,姑娘現在可以放心了。”
沈如霜随意聽着,并不在意這裏面究竟有什麽原因,也不想再去計較,聽過便忘了,倒是與陳鹿歸推讓起那碗排骨湯來。
她有了身孕,陳鹿歸自然要讓給她喝,但是她這一路已經領受了陳鹿歸太多的好處和人情,不想以後糾纏着還不清,堅持着要讓陳鹿歸喝了這碗排骨湯。
張二娘看着他們一來一回的模樣笑出了聲,打趣地拍了拍沈如霜的肩膀,道:
“你夫君真是疼你,這般情深真是和咱們陛下一樣呢。”
沈如霜的客套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一字一頓道:“你說什麽?”
張二娘卻全然未發覺,當個樂子似的拉着她說個不停,說書般眉飛色舞道:
“你不知道嗎?先皇後亡故,陛下為她發了瘋,全天下就他一個人不肯相信先皇後已經不在了,整日在養心殿感情傷懷,為先皇後悼念超度呢......”
沈如霜險些笑出了聲,但生怕暴露身份只能強行忍住,心中卻鄙夷得很。
做戲做到這份上,也只有蕭淩安了。
“陛下對先皇後真是情深吶,先皇後在世時一定過得很幸福,還真是有點羨慕......”張二娘如同打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地念叨着。
沈如霜的眸光卻越來越冷,盡是嘲諷與荒謬的笑意。
她在皇宮時可從未感受到半點愛意與溫暖,現在回想起那段日子還是覺得噩夢一場般駭人,恨不得這輩子都忘了才好。
“話雖如此,但也只是傳言罷了。”沈如霜淡淡地打斷了張二娘的話頭,鳳眸含笑地掃了她一眼,平靜道:
“再說了,就算是真的,與我何幹?”
這話倒是讓張二娘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深以為然地點點頭,附和道:
“姑娘這話還真是與衆不同,不過也在理,陛下那日子和我們普通老百姓是沒啥關系喽。”
說罷,她也不再多言什麽,關照她們吃完将碗筷放在門口就離開了。
沈如霜望着天邊一輪孤月,看着清冷的光輝碎銀般灑落在波光粼粼地江面上,心中寧靜幽遠。
是啊,帝王家的事情與平民百姓能有什麽關系呢?
她從今往後也是平民百姓了。
她會回到江南,有自己美滿幸福的小日子。
她會好好生下孩子,讓他活潑快樂地長大,絕不會在宮中變成一個怪物。
或許她也會找一個真正愛她地夫婿,攜手相伴餘生。
總之,往後的一切,都不會和蕭淩安有半分關系了。
作者有話說:
今日有點短,因為身體不太舒服QAQ,明天會有萬字更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