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6)
日子平淡如水了一陣子——似乎很久,但是姜維也并不在意到底有多久了。自鐘會不想理他開始,對他來說,過一年,或者一天,都沒什麽太大區別。他并不記得那些日子裏發生過什麽,也許處理過一些不聽話的官員,也許有些冤假錯案,他也許不小心當了幫兇,但是這并不是他所關心的事情。
不久後聽聞蜀軍入侵,似乎規模頗盛,僅憑鎮守西陲的兵力尚不足以應對,因此需要從朝中調派人馬。鐘會對于獨自領兵早已躍躍欲試,司馬昭也就随了他的意。鐘會似乎從來不會考慮自己失敗的可能性,剛接到了命令就仿佛已經得勝歸來一般興高采烈。
姜維倒是有點詫異,他也想不大清楚到底是誰會率軍北伐——但是他并沒有多動心思考慮這件事。物是人非,也許朝中,此時此刻多了許多他并不認識的人吧。也許此時此刻,有一個同自己當年一般的後起之秀,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只是不知道,那個人能不能和自己一樣,悲守覆亡的國家到最後一刻。
但願不要有人再走自己的路了。他最後這樣想。
軍情不算太過緊急,兩日後方才出發。鐘會臨走的時候,不少人來給他踐行,卻獨獨沒有告訴姜維。
姜維并不是不知道他要走,可是他也知道鐘會許是不想他出現。他一個人在自己的後院裏面獨坐獨酌。天悶得很,似乎要下雨了,因為陰雲密布,似乎黑的也比以往早了些。就在他打算回屋的時候,忽然察覺到半開的後門外有人影晃動。
以武将在戰場上磨練出來的細致入微,他早就發現了那裏有人,他覺得也許只是路過之人也不一定。這樣想着,他喝幹了杯中的酒,又滿了一杯,發現人影晃了一下,似乎從另一個方向又走了過來。
這就有點奇怪了,難不成是被賊人盯梢?不過洛陽城中還沒有哪個賊敢随便光臨武将的府上。姜維覺得好奇,站起身體,蹑手蹑腳地挪了過去,盡量不出聲。湊到門口,往外瞄了一下,他卻是一愣。
外面的人似乎也發覺了他,轉身想走,可是動作不比他敏捷,一下子就被跳出來的姜維攔在身前。
“士季,宴會這麽早就散了?”
“哪有宴會?不過是幾個朋友一起喝點酒而已。”鐘會也不擡眼看他,“我剛剛送人回府,往回走時路過此地。”——欲蓋彌彰一般,他舔舔嘴唇,“現在我得回去了,明天還要一早出發。告辭。”
“送人還要徒步?士季好雅興。”姜維并不戳穿他,只是笑了笑,“不妨我叫人送你吧。”
“不用了,我的車停在路口……”鐘會一副要解釋什麽的架勢,卻又頓了頓,最後還只是低了頭,轉身走開了。并沒有說一句再會。
姜維看着他的背影,在心裏嘆了口氣。這麽長時間來的冷眼以對,讓姜維本來确信的判斷都動搖了,直到今天。
鐘會還愛着他,這一點竟絲毫沒有改變;卻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如此的怨恨,怨恨姜維所犯下的錯誤。姜維明白他的想法,想想自己曾經不惜親手殺死這個現在占據了他生命的人,他便知道現在的鐘會內心有多麽糾結。
他想起小的時候,曾見到大人們為了擴房挖出院中的一棵樹。那樹冠參天,枝繁葉茂,讓他最為詫異的是,挖出來的樹根,居然有那麽深,那麽大——遠遠茂盛過地上人們所看到的部分。
他無端想起那棵樹,想起那繁茂的根。也許每個人所表露出的感情都是一棵樹,而那下面藏着錯綜複雜的根須,甚至大過那棵樹本身。這些年來,鐘會心心念念地重視什麽,渴盼什麽,為什麽失望,到了現在,只有這後門之前片刻的猶疑而已。
姜維跨出一步,聽着那邊車轱辘的響動,他喊了一聲:“士季回來的時候可要叫上我給你接風洗塵啊!”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晚風忽地急迫了起來,急雨欲來。
結果聽聞魏軍凱旋的消息後良久,鐘會也終于沒有告訴他,甚至在朝堂上驕傲地領賞的時候,也沒有正眼瞧姜維一眼。直到這年清明日近,大家紛紛祭祀踏青,他偶然遇到了一個人在郊野瞎轉的鐘會,才得了一次兩人獨處的機會。
姜維對此倒頗有些吃驚,他本來記得鐘會是協同幾個基友出來的,意氣風發的樣子讓姜維錯覺鐘會最近不只官場得意,情場同樣吉星高照。可是此時此刻鐘會耷拉着腦袋亂晃,旁邊的下人都站得遠遠的,大氣都不敢喘,想都不用想,一定是他又在鬧脾氣。
姜維立在那裏看了一會,猶豫自己要不要上前,然而此時鐘會的目光已經向自己投來,再回避開恐怕是不大合适了。
他走上去若無其事地和鐘會打招呼。鐘會只是哼了一聲,卻揮揮手讓自己的下人都走遠點。
周圍只剩下他們兩人,誰都不言不語,只是靜靜地站着。姜維有些無法忍受這等寂靜,開口問他:“和你同來的人都去哪了?”
“不知道。”鐘會只是說了這麽一句,也不解釋,繼續沉默不語。
姜維開始感覺惶恐了,可是又不能就這樣離開。猛然他想起不久之前似乎發生了呂巽狀告呂安不孝将之入獄一事,根據他的記憶,這件事和嵇康有關,自然也扯不清和鐘會的幹系。
“聽聞最近嵇叔夜牽連到呂仲悌一事當中,士季身為司隸校尉,恐怕要經你手管理此案吧?”
“你怎麽也關心起這件事了?”
“只是想起來,順便一問。”
“呂安入獄,本來和嵇叔夜無關,可是只因他曾從中調停,晉公便命人将他也一并收監,又把嵇叔夜的與巨源絕交那封信的抄稿給了我。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那你怎麽看待嵇中散一事?”
鐘會冷冷地笑了笑,“我能有什麽看法?無非是順着晉公的意思。”
“嵇中散曾經輕慢于你,這次倒是個機會……”
“報複?”
鐘會挑了眉,看着姜維,見姜維不語,又笑了笑,“你也如他們一樣如此看待我麽?”
“有人說過這樣的話?”
“不止一個。”
姜維嘆了口氣,“你難道不是這麽想的?”
鐘會的眼神警覺起來,又帶了一絲嘲諷。
“你問這些又是為何?”
“你難道還擔心我到處嚼舌根不成?”
“我才不相信你會不明其中的道理。”鐘會扭了扭頭,“嵇康乃是名士,而晉公是不能落罵名的。”
姜維忽然覺得沒什麽可說的了,鐘會的不耐煩刻在臉上,刻在他說出的每一個字上。他也曾經幻想過這一世是不是嵇康能對鐘會稍微客氣一點,結果到了現在,還是一模一樣的結果。
而現在,鐘會又什麽都不肯讓他知道。再問下去也沒有什麽意義了。他拱了拱手,說了告辭,剛想轉身離開,忽然聽到鐘會開了口。
“其實我曾以為我想報複他的,直到看到晉公給我那封書信的時候,我還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一定要在晉公面前多說幾句。”
姜維轉過頭去看着鐘會。
鐘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低了頭,“但是當我真的提筆開始打算寫下他的罪狀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一點都不怨他,對報複他也沒什麽心情。”
“但這是晉公的意思。”
“那是另一回事。”鐘會上前了一步,“他人都看錯了我,我其實并不在意,沒想到你也這麽看待我。”
“你自己也曾這樣看待自己。”
“也許吧,但是我為何并不覺得怨恨他,想必你是知道的。”
聽到這句話,姜維的心裏有個地方微微地涼了一下,然後又翻滾起來,如煮沸的冰。他伸出手去,想要撫摸鐘會的臉頰,卻被那人扭過頭去躲開了。
“……我知道為什麽。對不起。”
鐘會笑了,嘴角的弧度凜冽,如刀子般,終于将姜維憋了很久想對他說的話割得支離破碎。
嵇康受刑那天,同以前一般,依舊是三千太學生情願,依舊是刑場上一曲廣陵絕唱。嵇康在地上折斷了自己的琴,那一刻他的衣袂翻飛,仿佛将天下籠罩了他的驕傲和孤高。
那一刻本來站在人群之後的鐘會扭過頭去,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刑場。夏侯玄死的時候的興奮之情恍惚還記得,只是這一次,他連看下去的心情都沒有了。
轉過路口是一片竹林,有些清雅之士,比如過去幾年中,嵇康向秀等人時常在此飲酒清談。而現在,從竹林的深處,居然悠悠傳來一陣琴聲。
鐘會循着琴聲找去,當他看到那個身影的時候,就是一愣。
太熟悉不過的身影,只是不知道,原來那人還會彈琴。
姜維在竹林裏一個人彈奏着古琴,仍舊是那個曲子,他陶醉而專注,甚至沒有注意到背後有人走來。
鐘會靜靜地站着聽,他的拳頭一點點握緊,連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出來。
姜維一曲終了,方才察覺似乎背後有人。回轉過身,正看到半扭着臉的鐘會似乎在擦去眼角的淚。
“士季……”姜維裝作沒留意他在做什麽,“我自己一個人練琴,沒想到居然有人在聽,慚愧。”
“我還不知道你居然會彈琴。”鐘會趕緊抹了一把臉,若無其事地看着天,說。
“不過是粗通樂理罷了。”
“伯約不必過謙,我是想誇你幾句的,可惜我剛聽了嵇康的廣陵散,緊接着聽你的琴,實在是雲泥之別。不過既然嵇康現在已經進了鬼門關,大概以後我還有誇獎你的機會吧。”
姜維卻沒有生氣,反而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見笑了。”
鐘會讨了個沒趣,只好讪讪地沒話找話:“唔……只可惜,廣陵散那等好曲,以後聽不到了。”
“嵇叔夜之琴,本就是他用以昭其清高,斥世間他所不屑之人。如果他已然身死,琴曲縱然流傳,又有何用?”
“那伯約之琴呢?”
“士季不懂麽?”姜維笑着反問道。
鐘會經常以英才教育自诩,音律自古便是五藝之一,自然不能缺。姜維知道他明白。他看着那雙濕潤的琥珀色的眼睛,裏面滿滿的,好像從迷茫之下,滲有些許的畏縮,卻期待的神色來。
姜維站起身來,走向鐘會。他沒有躲開他,只是一直盯着他的眼睛。
當手掌覆上鐘會的臉那一刻,鐘會猛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力氣那麽大,勾起姜維隔世的記憶——那個混亂的夜晚,瀕死的鐘會死死攥住他的手腕的時候,那張絕望的臉。
再不能這樣失去他。就這麽想着,一向自持的姜維忽然緊張了起來,一把将鐘會拉到近前。也許是他用了太大的力氣,把鐘會吓得有些發愣,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貼在姜維懷裏了。
“你放開……”
然後他的嘴就被堵住了。他使勁推了一下,沒有推開,索性就不再閃避。
姜維安心地吻着他,很久沒有嘗過這樣甜蜜的滋味,他并不慌張,細細地用舌頭觸及那人口腔中每一個敏感之處——他都記得,記得很清楚,大概比自己哪裏敏感都記得清楚得多。
鐘會被他的吻挑逗得喘起了粗氣,直到兩個人都快要窒息了,姜維才依依不舍地放開鐘會。
鐘會的臉通紅,姜維的手剛一松開,他馬上推了一把姜維的胸口,掉頭就走,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搖曳的竹影之後。姜維并不追趕他,也不喊他,只是微笑着去收拾自己的琴。
那天晚上,姜維去鐘會的府上拜望。那只對他一個人死死關了許久許久的大門,居然在今天敞開了。
那一夜的情事格外熾烈。鐘會仿佛報複一般,狠狠地掐着姜維的脊背,連指甲都陷進去。姜維并不惱,只是不緊不慢地撞入鐘會柔軟身體的最深處,看到他眼角現了淚光方才罷休。
“這段時間來,有人陪你麽?”事畢之後,姜維小心翼翼地問道。
鐘會閉着眼睛躺着,只是冷哼了一聲。
“你其實還痛心嵇康,我知道的。”
“算是吧。不過現在好多了。”
“突然就想通了?”
“沒錯,我忽然就想清楚了一件事。”鐘會半眯起眼睛看着姜維。
“什麽?”
“道不同,不相為謀。”
姜維笑了。
鐘會長嘆一聲,“我不過是好奇與我現今不同的另一種心志而已。但是我現在認清了,那并非适合我之道路。嵇叔夜……也終究不是我所真正心儀之人。我其實并不懂他的心境,覺得格外神秘,方才想要一探究竟。”
姜維裹着被子看着鐘會,安靜地聽他說下去。燈火黯淡,一層朦胧的光把他的皮膚染成蜜色,讓姜維忍不住想要俯下身親吻。
“他卻百般嘲弄于我,說我是世俗之人……哼,若他所言之俗,就是求建功立業的話,那我只能對此雅號敬謝不敏了。我就是追求功名,也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他與我,終究不是同路之人。”
“那你覺得我呢?”姜維圈着鐘會的卷毛,悠悠地問。
“人如其曲。”鐘會答,“那首琴曲……雖然你彈得比起嵇康差遠了,但是你的曲子,終究是比他的能打動我。”
還沒等姜維笑一笑,鐘會卻嘆了口氣。
“只可惜,嵇康雖然對我不屑,卻似乎也對我沒什麽威脅。和我同路之人即使心神相交,只怕都因為懷了同樣的功名之心,最後只會……”
“你想多了。”姜維打斷他,“你一直在誤解我。”
“你拿什麽證明給我看?”鐘會駁道。
姜維歪了歪頭,還在思索如何說比較好,鐘會卻轉了個身。
“也罷,我今天其實還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哦?”
“天命無常,前路難測。若是有心,就随心所欲好了。到了将來什麽不可知的時候,有一晌貪歡,也好過生生錯過。”
這句話讓姜維心中一震——他想到什麽都沒有改變過的那一世,自己也是這樣勸自己暫且心安地和鐘會在一起的。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屋內的燈火那麽暗,暗到他看不清鐘會眼神,他猜不透,這人到底是在用什麽樣的心情,說出這些話的
他有些慌了似的,低頭去吻鐘會,仿佛要通過這樣證明什麽似的。鐘會毫不猶豫地回應他,他卻更是感到手足無措起來。
姜維開始感到害怕,在短暫的歡好之後,是鐘會向司馬昭建言伐蜀的時候。他有些錯愕,一個人可以怎麽變,如同他一般,完全把整個生命投入到另一片天地;人又可以如何不變,即使經歷了幾生幾世,依舊固執于同樣領向覆滅的路。
他看着鐘會驕傲的眸子,心裏在想,他是不是現在就存了反意,還是功高蓋主以後才萌生了驕狂之心。他不相信最初的一世鐘會是因為自己才反的,到了現在他更不相信——怎麽可能,那人雖然諸多脆弱迷茫,但絕不是能夠輕易讓別人在心裏種下種子的人。
相比之下,他自己反而決絕地接過了他人的夢想,把它變成了自己的。
而現在他的夢想,他的愛,又是被誰種下的呢?
恍惚中,他聽到司馬昭點他的名字問他對伐蜀的看法。他支支吾吾,颠來倒去了半天,既不敢直接駁鐘會的面子,又不敢縱容他走向那條危險的路。
鐘會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一旁冷面相對。其實姜維并不是沒有想過再一次幫鐘會謀反——這一次是真心實意的,不是利用。可是終究他沒有那個勇氣面對再次可能的失敗。他無法想象曾經的場景再次上演,自己再一次那麽無助地失去他。
“伯約看來是不贊同我了。”鐘會最後幽幽地說道,“也罷,最後還要聽晉公裁決。”
面對鐘會的堅持,姜維覺得司馬昭是想要和以前一樣,讓鐘會為主力進軍。他感到頭疼,如果鐘會進軍,自己說什麽也要跟着的,但是這樣一來……
他要怎麽給司馬昭解釋,其實他不介意伐蜀不伐蜀,他在乎的只有鐘會一人罷了。
然而這一世,由于蜀漢國力因魏國的連年蠶室已然比以往虛弱很多,因此滿朝文武反對伐蜀的呼聲并不如之前一次那樣強烈。司馬昭似乎沒什麽太大的猶豫,雖說口上說再議,但其實姜維看得出來,他在內心之中其實已經做了決定。
姜維并不是沒有想過,若鐘會再次重蹈将來的覆轍,他也會義無返顧地陪下去。說不定還能夠幫他一償所願。然而事到如今姜維着實有些膽怯的,不因為別的,只是他越來越看清,自己的力量有多渺小。
連一個人的心都留不住。
議事之後鐘會照舊跟着姜維到家裏,似乎是因為長久不在一起的緣故,鐘會最近十分粘着他,仿佛還像是兩人剛剛勾搭到一起時候的樣子。卻有一點不同的是,鐘會不像從前那樣什麽大事都詢問他的意見,反而是聊些各地見聞,音樂歌舞之類。有時候兩人說到無話,鐘會就靠在姜維的懷裏,聽他唱些軍中的歌曲,也有些從娛樂場上聽來的小曲和葷段子。
姜維知道鐘會是在故意避開那些國家大事的話題,也許是因為他不信任自己,也許是因為他之前被這些事傷了心,索性不提。姜維也從來不主動招惹他。只是到了今天,他覺得自己不得不問問鐘會對伐蜀的看法。
“士季,你為何如此堅持伐蜀?”
“逆賊逍遙,自然要除去……”
“你也和我也打官腔麽?”姜維苦笑。
“伯約不是不知道緣由的吧,卻還要問?”鐘會挑了眉,手裏把玩着前不久下屬送他的嵌金銅壺,一邊頗不在意地說道。
“最近吳寇亦來犯,士季卻推脫了此立功良機,一心勸說晉公伐蜀。我有點想不明白。”
“伐蜀之功,高過擊退吳寇百倍。”
“僅此而已?”
“不然又如何?”
姜維愣了愣,心想即使鐘會有謀反之心,怕也不會和自己說的,心中稍稍有些苦澀。
“士季就如此在乎功名麽?”姜維似乎感嘆一般地輕輕說道,不似在問鐘會,卻更像是自語。
不想鐘會卻頗為在意似的,忽地嚴肅了起來:“伯約難道不在乎?”
“唔……”姜維一時不知如何應答,最後只有含糊道,“我年輕的時候,是在乎的。”
“現在呢?”
“我現在看起來,也是醉心于功名之人麽?”姜維忍不住反問道。
“我說過我們是同路人。”鐘會這樣回答他。
可是姜維卻陷入了沉思,不只是思索這一世之事,更是回溯當年那些為了蜀漢盡忠的歲月。
“功名之後,還有什麽呢?”姜維自言自語道,可是鐘會似乎理解成了追問的意思,有些不屑地撇撇嘴。
“人活一世,不立些功名于世間,豈不是太可惜了?即使那些隐逸之人,又有幾個是真心求無名,而不是求‘無名之名’呢?”
“也許有人看似為功名之事,但其實,所求者卻非功名。”
“不是功名,又是什麽呢?”
“大概是……”姜維沉默了片刻,“只是為了心中所念之事。”
可是這所念之事,又為何一定不是功名?
姜維覺得有點糊塗,也不知道怎麽居然說到這裏,自己滿了酒杯,一飲而盡。鐘會看着他笑了笑,“伯約許是喝多了幾杯,開始胡思亂想了吧。”
“沒有。”他忽然拉住鐘會的手,“士季,我若說我心中所念之事只有你一人,你信我麽?”
鐘會愣了片刻,然後笑着拍拍姜維的手背。
“你看起來真是喝了不少啊,伯約若是想休息,我就先告辭了?”
說着鐘會起身要走,姜維卻一把扯了他的袖子。
“士季。”
他輕輕喚他,鐘會轉回頭來,用他琥珀色的眸子看着姜維。姜維只覺得血氣上湧,一把将他按在榻上。鐘會卻仿佛預料得到一般,仍舊笑盈盈地,看着姜維,不慌不忙地去解他衣服的帶子。
姜維覺得自己也許确實喝多了,頭腦甚至都有些不甚明白,他只覺得鐘會的笑容似一池深不見底的水,美卻寒冷,仿佛要将他溺斃。
這不是他之前所知道的那個鐘會。他有些怕,卻仍舊繼續着接下來的舉動,仿佛要靠這個來确認什麽似的。可是他偏偏卻覺得一陣陣莫名的空蕩,直到高潮的一刻,沖上頭腦的念頭居然是,也許這一生只是一場夢。
鐘會疲憊地躺在他懷裏,他自己也喘着粗氣,一邊用手輕輕撥鐘會腦後的長發。
“伯約,其實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麽。”鐘會輕輕道,“即使是你我這樣的人,也會做與世無争的夢。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共度一生,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姜維一時啞然。
“也許嵇康他們,也的确是只想與世無争吧。只是無論真心假意,我也曾羨慕過,但那終究不是我的路。這世間,畢竟更多的人,還是想要走到人上人的位置。”
“走得高了,也更容易摔得痛。”
“若是能看看高處的風景,摔下來也值得吧。”
“等你真的摔下去的時候大概就不如此想了。”姜維苦笑道。這人果然還是那樣輕狂而野心十足,居然說出這種話。
“我從來沒有想過讓你走與世無争的路,你不是那樣的人。我只希望你不要做傻事。”姜維最後這樣說。
“此言何解?”鐘會問。姜維卻不知如何向他解釋,只是笑着搖搖頭,輕輕吻了他的脖頸。
那一晚上姜維盤算了許久,鐘會在自己身邊睡得死沉,他卻仍舊為這個人的未來輾轉反側。他知道鐘會是渴望功名的,伐蜀他非去不可,可是正因為他渴望功名,因此只怕他到了蜀地,又重蹈那一世的覆轍。思來想去,他第二天本是休沐之日,他卻起了大早去私會司馬昭。
“晉公是否已經心裏有了領兵伐蜀之将的人選?”
“有是有,只是我還有些不放心。”司馬昭道,“伯約可有建言?”
“晉公說的可是鐘士季?”
司馬昭露出了一絲不可言說的笑容,點了點頭。
“那麽晉公不放心什麽呢?”
“伯約問這個,是想說什麽嗎?”
姜維遲疑了片刻,“在下私下來見晉公,就是擔憂士季年輕,又乏帶兵經驗,只怕若命他總領三軍,有些……”
“你一向在我面前言說他能力超群,為何這一次,反而忽然擔憂起他不能勝任來了?”司馬昭眯着眼睛問,姜維知道司馬昭的那些心思,只是他不想戳破罷了。
“在下只是将實情所告,至于采納與否,還請晉公定奪。”
司馬昭依舊玩味地看着姜維,可是姜維只是不動聲色地行禮退出,不肯再多說什麽。
過了幾日,司馬昭忽然在議事之時宣布了伐蜀的決定,而且出乎姜維意料的是,司馬昭當場任命姜維為征西将軍,命他總領伐蜀之兵,率十萬主力向漢中進發。接着任命鐘會為鎮西将軍——這倒是和原來一樣——率三萬軍從北而進。接着司馬昭又部署了本就駐紮于西陲之軍,命其與之同進,争取一舉滅蜀。
姜維聽了這一安排,只覺得頭疼,他不是沒有想到司馬昭會考慮自己作為領兵大将,只是他之前一直對伐蜀表現出無所謂的态度來。這一次建言,反而讓司馬昭意識到他其實是關心伐蜀之事——細想起來倒也不奇怪,當年他破諸葛亮大軍,名噪一時,此時此刻大概除了他,也沒有更合适的人選了。
只是這樣一來……姜維偷眼看了看一旁的鐘會,卻發現他沒有看着自己,只是對着大殿裏的柱子冷笑連連。
姜維的心沉了沉,想來這一次,又将是一場狂風暴雨。
不想鐘會的反應卻比他想的要平靜得多,不僅沒有像上次一樣甩手而去,反而請他到府上喝酒。
酒過數巡,兩人卻一直無話,氣氛尴尬的很。
又滿了一杯酒,鐘會忽然擡了頭看了看姜維。
“上次你起了大早,是去見晉公了吧。”
姜維一愣。
“我知道這件事以後本來沒有多想,只是今天他忽然作此安排……”鐘會抿了抿嘴唇,笑得頗為無奈,“也罷,他終究是更信得過你的。”
“士季,我……”
鐘會擺了擺手,端起酒杯來。
“這杯酒算是壯行吧。”
姜維想起上次壽春之失以後,鐘會那懊惱而怨恨的目光。可是此時的鐘會,居然毫無怨色,可是他從這平淡中,仍舊能看出鐘會心中潛藏的倔強。
姜維明白,之前他是把自己當成真正的戀人,還在期待自己能夠寵着他,還在相信姜維是真的肯為他放棄自己本該到手的功勞。
而這一次,鐘會應該是已經失望了,卻仍舊在失望中掙紮地愛着。他忽然覺得也許鐘會對他的愛并不比他對鐘會的愛淺,只是鐘會永遠不會像他這樣,只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目标,忘卻世間其他的一切。
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變成了那傾心于他們之間的愛的那一個,而對方反而變成在世俗功利和這份感情之間徘徊,乃至冷眼旁觀之人?
姜維忽然覺得萬分的惶恐起來。
“那次我的确找了晉公說伐蜀之事,但是事情并非你所想那樣。”
“你不必跟我解釋這些,反正事已至此,我早有預料。”
姜維張口結舌。那些解釋,都是些說不出口的擔憂——他怕自己會說了什麽反而将鐘會引上那條毀滅的路。他已經犯過一次這樣的錯誤,不想再犯。
半晌,他終于垂了頭,自己悶了一口酒。
“罷了。”
鐘會聽了,端起酒杯也一飲而盡。
姜維忽然從他喝酒的動作裏面看出一種決絕的姿态。鐘會已經一心認定了自己所想,甚至不給他機會同他辯白——也無法辯白。鐘會甚至放棄了用鬧別扭的方式來和他抗議,仿佛默然接受了這個現實,卻依舊同他飲酒盡歡。
卻再不是當初那般傾心以待。
原來還有什麽能讓他感到更難受,比起鐘會的不理不睬,他覺得這種若即若離才是更加可怕的事情。
都說借酒澆愁愁更愁,卻不想愁緒更能勾起酒意。姜維覺得有些暈眩,一把握住鐘會的手。
“我可以去請辭征西将軍之職,到時候,這建功的機會非你莫屬。”
他這樣說道。
鐘會卻沒有回答他,只是淡淡地一笑,又滿上杯中酒。
“怕是當初伯約急着找晉公自薦之時,就準備好了這些話給我聽吧?”
再沒有他年少之時那般牙尖嘴利的譏諷之調,卻聽了讓姜維覺得格外的心疼,生生地紮進心裏一般的難受。他知道那時候鐘會的譏諷不過是愛極之下的別扭和不滿,而此時的淡然,卻更像是他一再體會到的“放棄”。
每次都把那緊握的感情松開一點,直到兩顆心咫尺天涯。
“無論我怎麽說,你都覺得我在和你争功勞麽?”姜維變得難以自持的激動,卻仍舊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壓低聲音問道。
“我作如何之想,很重要麽?”
這樣輕描淡寫的回答給他仿佛淩遲一般的鈍痛。已經期待那麽久,經歷過那麽多次生死的期待,只希望兩人在一起。明明以為是堅如磐石的愛,終究被時光如滴水般打穿。
面對這一切,姜維卻一句辯白之言都找不到,只能默默飲下面前的苦酒,然後逃跑一般告辭離去。他能夠感覺到鐘會是如何盯着自己的背影的——那眼神銳利,生生将他的靈魂刺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