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5)
時隔不久,司馬師那自認立于天命之巅的人,卻終于也逃不過天命的嘲弄,一病不起。姜維和鐘會曾去探望,雖然嘴上說司馬公享福祿之人定會痊愈,但是其實看了他的病況,誰都知道,他去日無多。
臨告別的時候,司馬師拉着姜維的手托付了幾句,也無非用心協助子上之類。鐘會在一旁低頭不語,司馬師看了鐘會一眼,又把目光轉向姜維,忽然露出一個模糊不清的笑容。
“我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狀況,不過這樣似乎也不是壞事。”他的眼睛看着上空,聲音喃喃,“雖說遺憾,畢竟無法左右的事太多,還有些,比天命将近還要殘酷許多。”
“司馬公莫要……”
司馬師伸了指頭擺了擺,叫姜維不要做那些虛假安慰。
“若是比起那些身不由己來,其實這樣歸入平靜,倒也沒什麽不好……伯約,其實我是羨慕你的。”說着他又看了一眼鐘會,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兩人道了別緩緩退出房間,姜維盯着司馬師的臉,忽然替他感到一陣心酸。
羨慕嗎?人總是見到他人光鮮得意之處,卻不知道那背後藏了多少艱辛苦楚不為人知。即使權傾朝野如司馬子元,在生命行将結束之時,卻也終究還藏着這一份可憐的心思。
那種滋味他已經嘗了一次又一次,真的不想再跌入同樣的輪回。
不久之後司馬師便病故了。葬禮上,看着衆臣一張張或真或假的悲傷面孔,他忽然恍惚起來。
這一世到底有多少東西變了,有多少沒變?
司馬師仍舊沒有拼得過天命,而司馬昭也理所當然地繼承了其兄之權位。這樣說來,忠于魏的舊臣,依舊會選擇同樣的路吧。
比如,諸葛誕之叛亂。
姜維想到諸葛誕的時候,心裏泛起一絲酸楚。他曾與此人有過泛泛之交。觀其言行舉止,也是個人物,難怪鐘會誇自己的時候會提到他——為此姜維也略微沾沾自喜了片刻。
大約是因為這一世文欽叛變在前,逃到吳地以後與諸葛誕有所往來,所以司馬昭懷疑諸葛誕的步伐加快了很多。司馬師死後尚不到一年,賈充已經急急忙忙地建議司馬昭對諸葛誕早作打算。
“召其回京而趁機除之,公闾之策不失為妙計。只是……”姜維擡眼看了看司馬昭,似是征求其意見。
司馬昭無所謂似的擡了擡眼皮:“說下去。”
“不,沒什麽。”姜維頓了頓,“尚未考慮周全,所以不敢妄言。”
姜維也算司馬昭的親信之人,而且司馬昭知他素來行事謹慎,所以并未怪他說了一半的話。
商量半晌,司馬昭似乎猶豫不定,最後仍是說待他再思量一二。衆人退去,司馬昭卻獨獨喊住姜維。
姜維聞聲伫立,卻沒有看向司馬昭,而是直直地盯着走出去的鐘會。
他看到鐘會回頭看了自己一眼,那眼光讓他手心出了一層汗。
姜維膽大,并未怕過什麽,只是這種感受卻不似怕,更像是焦慮。
耳邊聽得司馬昭低聲道,“伯約有話,現在可以說了吧?”
眼前依舊是鐘會回頭看自己一眼的摸樣,姜維定了定神,苦笑了一下。
“回大将軍,在下只是覺得有所不妥,但是尚未思慮妥當,不敢貿然進言。”
“伯約莫不是有什麽擔憂?”
姜維搖搖頭。司馬昭似乎并不着急,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覺得公闾之提議可行,之所以暫緩行事,還是因為你所言之憂慮。所以若有什麽建言,但說無妨。”
我的想法會讓你知道的,但不是現在,不是我。
我能争取到的所有的機會,都将贈予那一個人。
姜維想着,笑了笑,拱手退下。
踏出門去,正見鐘會在門口徘徊。鐘會發覺他出來,卻作沒看見一般,反而扭過頭去。
落花靜美,擦過鐘會的臉頰,最後粘在他的發梢上。姜維見那小臉微紅,不自覺地湊了上去,輕輕撩起他的發辮。
“大将軍還沒出來麽?”還沒等姜維開口,鐘會搶先說道,卻仍舊沒有回頭看姜維一眼。
姜維早已察覺最近一段時間鐘會和司馬昭走得愈發的近,而且和自己不如往日那般如膠似漆。他也能想到大概是怎樣一回事,但是從來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的心是鐘會的,但是鐘會是不是他的,卻是完全無關緊要的另一碼事。
“大将軍在裏面,大約等一會就該出來了。”姜維道,“本想有些事跟你說,既然你還有事,就不多打擾了。”說罷他轉身想走,才邁出幾步,卻聽見鐘會在背後叫自己。
“伯約留步。”
“士季還有何事?”
鐘會輕輕咬着嘴唇,微低着頭,略略擡眼看向姜維。
這對他這個驕傲的人來說,已經是卑微的祈求姿态了。
姜維伸出手來,走向鐘會。他知道他不是真的在等司馬昭,卻一定是在等自己。他記得鐘會出門前那個眼神,他知道鐘會要告訴自己什麽。
所以他安靜地笑,輕輕探頭去吻鐘會。
卻被躲過去了。
鐘會紅着臉,眼圈卻都微微發紅,仿佛要哭出來似的。
姜維并不詫異,他知道鐘會在想什麽,卻永遠無法把握那個恰到好處的尺度。這一刻他甚至想起“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這樣的形容來。不只是遠近,一切俗世中的煩擾,對于鐘會而言,都是對他們感情的考驗。
要把握人心,的确是難啊,可是難道還能難過那三生三世的糾纏,一次次的溯游而上的尋覓?
他緊緊地把鐘會摟在懷中,完全不顧對方掙紮不休。
“我知道你要什麽,我很快就能給你。”
鐘會停止了掙紮,在他懷裏仰起頭來,眼睛半眯着,像一只第一次望向天空的小貓。
“你不想聽聽我要給大将軍的建言麽?”
鐘會若有所思了一會,輕輕點了點頭。
姜維笑了。他還是懂鐘會的,甚至可能比鐘會自己都要懂。
坐在姜維的房間裏,聽了姜維把自己的想法一一道來,鐘會捏弄着手指,颔首而笑。
“這倒是好計……只是,如今蜀寇作亂,若要調兵暗中提防壽春,恐怕難以應對。”
蜀漢沒了姜維,自然失了擎天之柱,雖然偶有進犯,卻都是毛毛雨而已,掀不起大波瀾。姜維記憶中自諸葛亮死後,這是唯一一次蜀軍“大舉”來犯——卻也不過自己當時所動軍隊的一半。
雖如此,司馬昭還是調了兵将前去抵擋,此時若要分兵,只怕是司馬昭不肯的。
“那也無妨,調襄樊之軍便可。若能在吳軍行動之前擒獲諸葛誕,再給吳軍一擊,必然是大功一件。”
“伯約如此自信諸葛誕會勾結吳軍?”
“你若是諸葛誕,聽聞大将軍命你離開壽春北上入京,你要作何打算才能自保?”姜維笑着反問道。
鐘會點點頭,“雖說諸葛誕一向自诩忠于大魏,但是事到臨頭,只怕他也不得不借吳軍之力。”
他臉上的笑容就随着這句話展開,正是姜維喜歡的那種笑容——得意而純粹,讓人想起在陽光下振動翅膀的蝴蝶。
于是他也笑了。
“可是若諸葛誕未和吳軍勾結,反而上京,豈不是……”
“你若擔心這個,也好辦。這幾天我便裝病不上朝,也不見來客。你去同大将軍說你擔憂諸葛誕與吳軍勾結起兵反叛,而暗中調兵之計是我所提,然後你請命去行此事。這樣萬一事不成,我至少可以替你擔部分責任。”
“如此好計,你自己不去,卻要讓給我,還肯替我擔責。這可真是……”
姜維捏了鐘會的臉,“怎麽,不相信我?”
“我自是信你的。”
這句話宛如一道寒風,在姜維心裏一凜。美麗的蝶翼忽然破碎紛紛。
——“我自是信你的。”
還是那句話,那個笑容,靠在自己懷裏的鐘會。不由他不想起第二次轉世,鐘會聽聞自己讓他提防鄧艾時候的樣子。
他的笑容僵止片刻,那日孤寂的朝陽依然歷歷,手指不自覺地捏了捏緊。
心頭浮起不祥的預感,卻無從查知到底是哪裏不對。他只好微笑着進行接下來的事情,用情欲壓制心裏不安的躁動。
但願只是自己想多了吧。
第二天鐘會便找到司馬昭,匆匆進言關于提防諸葛誕之法。鐘會身為司馬昭親信,雖然有人說過他不可重用,可是司馬昭似乎暫時并未太過懷疑于他,自然點頭允諾,命他即刻秘密行事。
本以為事情一帆風順,忽然朝中聞聽蜀軍大敗,捷報傳至洛陽,自然少不了一番慶祝。飲宴之上,賈充湊近了姜維,說他聽聞細作密報,吳軍計劃兵出廬江,與諸葛誕兵合壽春,一路北上。之後鐘會也同姜維提起這一密報,話語間還連連贊賞姜維果然料事如神。可是姜維聽了這兩個好消息,卻反而陷入了疑慮之中。
上一次吳軍乃是與自己裏應外合方才大舉出兵,而且消息嚴密,并未讓司馬昭知道了去——雖然這也并不是他所确知之事。只有蜀軍的敗退,讓姜維這個身經百戰的将軍瞬間産生了本能的擔憂。
沒有蜀軍呼應,這一世的吳國本身便弱于之前;加上種種不利因素,若自己是吳軍将領,很可能不會冒這個險去協助諸葛誕,甚至可能将計就計……
他無法再想下去了,尋到了正在志得意滿地準備出發的鐘會,勸他三思而行。
“怎麽,伯約反悔了不成?果然還是不肯讓我獨吞功勞吧。”半是調笑,另一半卻分明是真切可及的懷疑。姜維看着鐘會的眼睛,心裏一陣陣起伏不定。
“我只是擔心若是吳軍失約,反而以反間之計蒙騙我等……”
“消息确鑿,都是心腹之人所傳密報,應該不假。再說,吳軍怎會失約?”
“蜀軍剛剛退去,你也是懂得兵法之人,只怕失了照應,吳軍不肯輕易犯險。”
“吳軍出兵,為何有一定要同蜀軍照應?”
姜維啞然,想起這一世蜀軍幾乎沒有什麽大規模的北伐,似乎吳軍出兵與否,也并不由此決定;至于密報的可靠性,最近似乎連司馬昭都相信了,那也許是确實無疑的。
于是他也便不再多勸,只讓鐘會小心行事,自己等他立功歸來。
出征的那天,雖然是秘密行事,但鐘會仍舊不改那耀武揚威的模樣,騎在馬上,躊躇滿志地舉着飛翔劍,仿佛此時此刻他身後已有千軍萬馬,頃刻間便可以踏平吳地。
姜維站立一旁遠遠看着他,他喜歡鐘會這自信的模樣。
再沒有什麽比看到那人的笑容更重要的了。
還不到一個月,還在裝病的姜維終于裝不下去了,因為他的心裏着實已經病了。
吳軍果真失約,扔下壽春不管,突然進攻襄樊。偏偏那一片的兵力為了提防諸葛誕被抽調大半。此時諸葛誕孤守壽春,士氣低落,只需調集附近兵馬便可将其徹底鏟滅,鐘會的大軍反而毫無作用。
因是親近之人,所以被喚來議事的姜維得以等在內廳之中,隐約可以聽到屋內司馬昭在和誰談話。他湊近了去聽,卻正聽得屋內之人提到鐘會。雖然不甚清楚,但是姜維仍能察覺這是鐘毓的聲音。再細細聽下去,鐘毓正說到鐘會或有不臣之心,若萬一有變亂,央求司馬昭放過鐘毓一脈。
姜維心下詫異,他也曾聽聞有鐘毓此言,不足為奇;不想自己真切地聽到了,心裏卻又是一番滋味。
雖然心裏明白鐘會的确如此,鐘毓也算知人,但是想想被至親之人在上司面前說這種話,人緣也算差到家了。
他不禁苦笑,卻聽得門內告別之聲,緊接着腳步匆忙,連忙坐回原位,裝作欣賞牆上的畫。
鐘毓走後,司馬昭把他叫了進去,卻沒多說什麽,而是命他率兵去救樊城。說完便命他趕緊去辦。
姜維愣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想要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司馬昭看着他進退不能的樣子,卻什麽都沒問,只是笑着說樊城危急,請伯約趕緊出發。
姜維本以為司馬昭會提起鐘會的進言,這樣自己也好往自己身上攬責任。然而司馬昭對此無只言片語,姜維想替鐘會回護,也無從下手。若此時冒昧進言,只怕會越描越黑。
他知道鐘會落空的計謀和剛剛鐘毓的進言代表着什麽——也許正是因為如此,知曉自己與鐘會交好的司馬昭才不給他替鐘會辯解的機會。若此時救了樊城,姜維很難想象自己要如何面對鐘會。
垂頭喪氣地出來,領兵進軍樊城,姜維甚至已經做好了故意戰敗的準備。
即使當年曾經付出全部來效忠的蜀漢也成了雲煙,魏國,或者司馬家對他而言,更是不足一提。
比起他對鐘會的愛,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大兵發至樊城,姜維本想裝模作樣打幾陣,然後便堅守不出等吳軍來攻,故意賣個破綻。雖然不奢望司馬昭會派鐘會來救,但是至少他自己不想得這次的功勞。
無奈吳軍士氣低下,姜維小勝幾陣以後,傳來諸葛誕被部下叛變所殺,魏軍占領壽春的消息。吳軍本就不多的兵此時悉數撤回吳國。
姜維第一次知道,原來比無論如何努力都打不贏更加沮喪的事情就是,無論如何給敵人放水都打不輸一場仗。
這一次,那精致而脆弱的越瓷果真碎了,碎成一地帶血的殘片。
鐘會倚在門框上略帶鄙夷地看着姜維,眼神略帶鋒芒。這讓他想起第一次轉世中,自己親手殺掉鐘會之前,對方那鄙夷而嘲諷的目光來。
他知道那個目光是什麽意思——放棄。
他從來沒有想過把鐘會禁锢在自己身邊,他想給他自由,他可以不再擁有他,但不是這樣傷痕累累的方式。
也許有必要的時候也要硬氣起來,姜維上前一步,用手臂把鐘會鎖在牆邊。
“士季,我很抱歉,但是這一次我提醒過……”
“那又如何?”鐘會挑了眉毛反問道,甚至不讓姜維說完話。
姜維啞然,是的,那又如何?有時候追究是誰的錯反而荒謬。那喚作信任美麗的瓷器碎了,就沒人再能使其複原。
變得無力的手臂被鐘會輕輕撥開。他眼看着那個身影慢慢走出門去,愈行愈遠。也許是自己的錯覺吧,那瘦弱的肩膀在輕輕地聳動。也許鐘會在哭,也許他該追上去安慰他,但是此時的姜維卻覺得兩腳仿佛灌了鉛一般沉重,無論如何也邁不開步子。
一陣風起,所有的花瓣仿佛都在這時候落了;它們躺在地上,頹然而沒有生機。
仿佛永遠不能重開。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姜維都沒有見過鐘會——确切地說,見是見過的,朝堂之上,議事之地,總是打一個照面。然而也只是相視一眼罷了。所以還不如不見。
鐘會雖刻薄,但畢竟是懂禮之人,客套起來也能夠讓人如沐春風,偏生姜維一人,只能感覺到其中如倒春寒一般的冷冽。
仿佛是給他一個人準備的一般。
姜維也很理解鐘會的心态變化。他留意到,自那之後,鐘會無事的時候都會宅在家裏,也不去司馬昭那邊,司馬昭更不去他家拜訪。姜維曾經試圖去找鐘會,結果每次都被擋在外面,下人說他生病了,但其實隔着門縫都能看到鐘會坐在院子裏喝酒。
他一定是在喝酒,看到那雙因為醉意渾濁的眸子,姜維便能猜得他的心思一二。可是就在此時,那門吱呀呀地關上了,只剩下兩個銅門環上的獅子,用四只空洞的眼盯着他看。
他無奈何地離去,路上遇到賈充,便應邀去做客。席間賈充提及當下皇帝曹髦所作一《潛龍詩》,引得司馬昭大為不悅。
姜維想起成濟弑君一事,便知這其後是賈充所指使。估摸這一世,歷史還當重演。
卑微之人的愛恨情仇幾多變數,偏偏這歷史大勢,卻是怎樣都要走上原本的路。
那一刻姜維忽然覺得有些凄涼了,一杯酒猛然下肚,嗆得直咳嗽。賈充見他神色不對,試探性地問問最近身體可好,姜維擺了擺手。
“公闾不必擔心我,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些令人憂慮之事,心裏急躁罷了。”
“什麽憂慮之事?”
看來賈充還未有防備,姜維笑笑,只是推了推酒杯,“來,幹了這一杯。”
看來曹髦将要進攻司馬昭,也是必然會發生的了。只是這一次姜維不敢再輕信自己的判斷,而且他料定去告訴鐘會也沒用——那人必不會再信他,幹脆自己撒出眼線,去監視和曹髦一同動亂的王經等人。
果不其然,不久之後,就聞得密報,說王經受陛下密诏進宮議事。姜維聽罷,心下卻是一驚。第一世之時,因為王沈王業告密,司馬昭方才有備,但是這一次,不知為何居然只有王經一人受诏。
姜維猶豫片刻,決定先斬後奏,調集自己親兵衛隊,只等魏帝發難。
整束好盔甲的時候,姜維忽然覺得一陣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還對司馬昭如此忠心到底是為了什麽。如果不能夠挽回鐘會,大概他也就不需要再考慮別的了。
只是如果萬一——哪怕真的是萬中有一,曹髦奪權成功,只怕司馬家的親信鐘會也難道厄運。就是因為這樣荒誕而謹慎的思量,他也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即使信任不如當初,司馬昭也仍舊是庇護鐘會的羽翼。
只可惜,姜維知道,最後的最後,致鐘會于死地的,依舊是他當初的庇護司馬昭。
他不是沒有想過,以鐘會的性格,這人完全是自尋死路,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但是姜維偏偏不信這個邪——當年蜀漢危亡,他也不是沒有去孤注一擲,而且因此結下了這幾生幾世的孽緣。如今該是還債的時候了,且不論結果,就算是試一試,也要傾盡全力。
這一直是他所信奉的原則,就算到了現在也沒有變過。也許守護一個人,要比守護一個國家容易得多吧。姜維束緊了盔甲,陽光下,那刷洗的锃亮的甲胄卻是寒光凜凜。
才布置好了沒多久,果然見皇帝金闕那邊塵土飛揚,看起來是有不少人朝這邊來了。他知道皇帝的親信不多,還有一幫宦官內侍,沒什麽戰鬥力。只是弑君這種事,他是不想讓自己的手下親信做的。
正在猶豫之際,忽然從西北角又見一支軍隊,看起來人不算多,但是領頭的幾個偏将看起來卻頗為眼熟。
大約是司馬昭的部從。可是打的卻不是司馬昭的旗號。
細細看去,那領兵的将領,卻是一身盔甲的鐘會。
姜維笑了,臉頰澀澀地痛。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許該離開,讓鐘會領功,或者……或者更瘋狂的,如果鐘會需要有人來承當成濟的角色,他就會義無返顧地挺槍弑君。
曾經的一世他被他所忠心以待的君主所害,不知道如果這一世當一次替罪羊,他會不會有報仇的快感。
可是看着前面那尚未弱冠的小皇帝一臉的悲戚,他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未有過什麽仇恨。
轉眼間鐘會的軍隊已經到了切近,而魏帝的前鋒部隊——一些親衛兵也開始和姜維的軍隊交鋒。
城中大亂,姜維沒有上前,眯着眼睛看一旁的鐘會,卻發現那人也在瞧着他。
還是那初見時的清亮的眸子,難得的是居然不帶一點嘲諷;于是在這亂軍的對望之中,他忽然感到了片刻的安寧。
然後鐘會嘲諷地翹起了嘴角,驅馬向這邊走來。
姜維的思緒回到了現實——他居然也有預料,這倒是姜維不曾設想過的。
“伯約,真抱歉我搶了你的功勞呢。”
姜維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十拿九穩的時候,卻不和我說了。”
“我說了你會信麽?”
“你不和我說也就罷了,卻也不和司馬公說,卻私自行動。”
姜維張嘴剛要辯白,鐘會卻毫不給他空隙。
“你是不是要說,軍情緊要,保護司馬公安全要緊?”鐘會瞥了一眼身後的軍隊,“我會替你跟司馬公解釋的。”
血腥味已經浸入鼻息,姜維木然地看着鐘會,慢慢地把目光移向一旁混戰的地方。
“你也派了眼線吧?”
“怎麽,我們都做了一樣的事不是嗎?現在你又要來挑我的理了?”鐘會的聲音甚為驕傲,姜維卻只是苦笑連連。
“不……”他搖搖頭,“若知道你要來,我便不來了。”
“這時候你還說這種話,以為騙得了我麽?”
姜維複又擡起頭,對上鐘會的目光,“先不說這個,我問你,陛下此舉,雖然不能傷司馬公分毫,但是亦無人敢傷他。”他說着指了指驅車前進卻無人近身的曹髦,“你有什麽妙計麽?”
“弑君者死。”鐘會從牙縫擠出一句,“你不會以為我這樣就會被你诓騙吧?”
惡意,滿滿的叵信和揣測。當年的成濟因為輕信而成了棄子,而現在,我也可以假裝一次過于天真的耿直吧。
只是不知道自己這樣有頭有臉的人物,若是有了弑君之行,司馬昭舍不舍得也把他當了棄子。
也許當了棄子反而是好事吧。這是他第一次覺得些許的疲累。
“我來替士季動手如何?”姜維一偏頭,槍已經提在手裏,“我來殺了他,接着你可以殺了我。若是司馬公問起,你就說,是我私自進兵脅迫陛下與司馬公為敵,看事不成,又行弑君之舉。這樣,你的功勞即可加倍……”
“你……”鐘會聽着姜維若無其事地說出這些話,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就是這清亮的琥珀色眸子,姜維的心輕輕一動,若是能被他殺了,也算償了這幾生幾世的債吧。
“姜伯約,你別再耍我了!”
“我沒有。”
“那麽你如實告訴我,你這麽做,到底是為何?”
我真的只為給你一個人幸福,你信麽?
姜維并沒有說出這句話,只是笑了笑,挺槍催馬便向皇帝的面前沖去。
皇帝的衛隊所剩無幾,曹髦看起來已經膽怯的很,看到姜維一馬當先沖過來,居然吓得扔了劍,一屁股坐在車裏。就在這時,忽然遠處有人高聲喊:“請陛下回宮!”
是賈充的聲音,看起來,司馬昭也怕出事,所以又派了人來。
姜維勒住馬缰,只見滿臉是汗的賈充驅馬上前,翻身下馬給魏帝磕頭連連。
這一次大概是曹髦年齡尚小的緣故,居然比之前慫了許多,渾身抖如篩糠,不敢看地上橫陳的屍體,抱着車轅痛哭失聲。
這一次成濟免去了弑君的厄運,曹髦也保住了性命,但被廢黜,司馬昭仍舊另立曹奂為帝。鐘會自然是有功之人,雖然沒有直接封賞,卻明顯看出司馬昭漸漸又開始對他有所倚重。而姜維,大約是因為私自行動的緣故,仿佛在這件事裏面從未出現過一樣,沒有賞罰,也沒人再提。
時隔不久,司馬昭被加封為晉公。雖然之前也有加封之舉,但這一次封賞之盛,不是前幾次可比。而且自此後,司馬昭也時常自稱晉公,其他人自然跟着這麽喊了。
進爵晉公,然後封王,接着便代魏,這是一條人人都可以預測的路。曹髦已然說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言,只是大家都充耳不聞而已。
當年搖動的大漢,怕也是這樣消亡的吧。只有這時候姜維才能想起那些早已湮遠的記憶來,還想想他的生命中,還曾有一個漢字。
而現在,他覺得自己什麽都失去了。即使自己打算替鐘會當弑君之惡名,也仍舊沒有喚起他的一點信任之心。他開始懷疑自己當初怎麽會有那樣的毅力,在國之巨鼎已然傾覆的時候,還妄想以一己之力将其扶起。
也許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姜維。回憶起過去的事情,他只會感覺到無窮無盡的倦怠。
人可以被時間和無常的世事改變到如何的程度?姜維并不善于思索這些事,可是他每每念及鐘會對他感情一分一毫的變化,乃至今日,就覺得痛不能自已。
偶而荀勖會來拜望,還會仿佛幸災樂禍地問問姜維自己的舅舅鐘會最近怎樣。姜維悶悶地說很久不見,荀勖一副訝然的樣子,姜維卻看得清楚他在偷笑。
姜維知道他在想什麽,想起之前荀勖的勸誡,他其實并不無感激之情——若荀勖所言,與姜維的關系平平之友善,乃至其他什麽基友,怕是他都會聽得進去的。
只因對方是鐘會,便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姜維忽然覺得自己跌入了同第一世一樣的輪回裏面。
總有一個仿佛切近卻又遙不可及的目标,在他眼前,讓他追逐。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追逐那個目标,只是他的心催促着他這樣做。
他忽然覺得,也許自己根本沒變過,從來沒有。
“伯約?”荀勖看他發愣,輕輕叫了他一聲。
姜維緩過神來,笑了笑,“這樣喝酒也無趣,我家有樂師,不如叫上來奏樂為樂可好?”
荀勖驕傲地揚了揚頭,“在下不才,對音律也略知一二,不如今天就來獻醜一番?”
“早就聽聞公曾因為精通音律,而有‘暗解’之號,我還想哪天登門請教。今天有幸聽一曲,自然是最好不過。”
姜維命人搬來古琴,荀勖演奏一首,曲調悠揚,聽得姜維一時沉醉。
“伯約也愛好音律麽?”彈奏結束後,荀勖問道。
“略知一二。”姜維的心沉了沉。他的琴技出自武侯,這也是為何他自這一世以來,從未給任何人演奏過琴曲,尤其是鐘會——當着他的面彈奏琴曲,只會讓姜維記起那些不快的往事。其實有時候他也曾在無人之時,自己撫弄琴弦,卻從來未再彈奏過那曲他引以為豪的《當歸》。
但有遠志,不在當歸。當年年輕氣盛之時曾出此言,事到如今,遠志不再,卻也再不能回去那個未有紛争的故地。
他長嘆一聲,旋律随手而起,荀勖閉目靜聽,臉上卻顯出恍然之色。
待到姜維一曲終了,荀勖撫掌颔首。
“這一曲可是伯約所譜?如此妙曲,今日方才得聞,真是可惜。”
“都是平時自娛自樂而已,見笑了。”
荀勖的笑容卻忽然收斂了,“伯約,你的心思,我現在也猜到幾分了。”
姜維一愣。
“我曾對伯約說,我那表舅……”
“我記得。”姜維有些煩躁,不想把那些話再聽一遍。
“不過現在,若是伯約之心真如這曲中所示,那我也不必說什麽了。我聽說,前不久保護晉公,攔阻高貴鄉公之時,伯約曾情願以身犯險。今日聽聞此曲,我才恍然。”
姜維笑了,“公曾不愧‘暗解’之號。”
“只是,情至深則傷人,伯約看起來也算是飽經世事之人,卻為何……”
“百卉凋瘁,芳菊始榮紛葩晔晔,或黃或青。乃有毛嫱西施,荊姬秦嬴。妍姿妖豔,一顧傾城……”姜維沒有直接回答他,卻吟誦出這幾句話。荀勖記得,這是鐘會《菊花賦》裏的語句。
荀勖也是聰明之人,聽到這幾句,便明白了姜維的意思。
“若是如此,我也不多勸了,人各有志,不可強求。說起來,其實我雖然和表舅不算和睦,他的性子我還是知道的。你若想令他歡心,不妨也做些詩賦,他素來喜歡這些東西。還有你那琴曲,為何不奏與他聽?他也是懂得音律之人。詩賦樂曲,素來是表明心意之物。伯約不妨一試。”
“多謝公曾提醒。”
那日送走荀勖,姜維有些悵然。他也不是不知道這是個讨好鐘會的辦法,只是自己久從軍旅,詩賦之類,早已經忘得一幹二淨。即使是當初愛好文字之時,也不過是作寫論駁之文,最多來段同人小說消遣一下,那些辭藻絢麗的骈賦,并不是他擅長的。
至于琴曲,姜維想了想,這也許是個辦法。只是鐘會對自己的誤解,已經深入骨髓,所誤會之處又是鐘會最為重視的功名之類,想必不是幾個曲子就能化解開的。
姜維手撫古琴,看了看窗外的月色。
即使不解開,也沒什麽好遺憾的。占有鐘會本來不是姜維的本意,只要他願意的話,這一世,這麽多年,只當是自己的颠倒錯亂便好。他可以就這樣,和之前未曾與鐘會相識之時一樣,遠遠地看着他,在他需要的時候幫他一把,然後默默地走向終老。姜維大鐘會二十餘歲,也許有一天要先他而去,之後鐘會若是再把自己逼死,雖然他也無能為力,但是至少算是盡了心意。
他所堅持的一切都可以沒有回應,仿佛靜谧的夜裏一個人無休無止的吶喊,他也不會覺得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