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4)
在那之後姜維和鐘會度過了一段相對安寧平靜的日子,盡管這只是表面的安寧與平靜,姜維也覺着聊勝于無。而後他聽聞司馬太傅再次卧病,時人皆說這又是司馬懿的僞裝,唯有姜維知道,司馬懿的天命到了。
過去之事已不可追,既然他姜維今生今世乃是司馬家門客,那便做得稱職而徹底為好。由是姜維遞了拜帖求見司馬懿,若這人還有什麽用得到他的,他也能盡了人事。
待姜維見了司馬懿時,才發現這人的氣色依舊不錯,也無怪世人皆說這人只是裝病。想來,若無差錯,司馬懿也許是壽終正寝,只是不知道這人是用什麽來積得這般福祉。
司馬懿見了他,像是見了自己兒子一般親切的招了過來。抓着他的手細細問了朝廷的事兒,可姜維依稀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不耐煩,也不知道這打聽是為了安他司馬懿的心,還是安姜維本人的心。
“伯約莫不是不樂意聽我這老頭子絮叨?”司馬懿問道。
“太傅多心了。”姜維忙道。
司馬懿拍了拍姜維的手,頗有長者訓導的意味,笑了笑轉移了話題:“伯約可知外邊的流言?”
姜維搖頭:“末将不知。”
“怕是又說司馬懿這老匹夫裝病了啊。”司馬懿仰了仰身體,嘆了口氣,“伯約莫不也是這麽認為?”
“末将不敢。”
司馬懿聞言語氣一變:“你怕是真不認為吧。”
這時姜維才算是反應過來,司馬懿裝病的消息怕也是他自己傳出去的,兵者詭道,真真假假哪裏分得清楚,老謀深算的司馬懿更是深谙此道。這人若是想讓你只知道他在裝病,又怎能容忍你知道他是真病呢。
由是姜維不覺冷汗一身。
可那司馬懿又嘆息一聲:“早時卿游離于我與曹爽兩派之外,入了我司馬門下又能提出适合時宜的計策,老夫就看出伯約并非那池魚之物,遲早要一飛沖天的。”
若司馬懿只是有了這般心思不說出來,姜維還能多少明白點兒他的想法,無非是除了姜伯約這不安因素,早早給兒子鋪好路。可這人卻直白的說出來了,使得姜維摸不透他的想法。
司馬懿也不和他解釋什麽,只是說:“當年武帝道我非人臣之相,多虧文帝力保,才算度過一劫,現在想來,也許武帝本就無謀害之意,不過就是想要警告一下,不過這是警告老夫,還是警告文帝,那便不是老夫能揣測的了。”
姜維點頭稱是,可若不這麽做,也不知何種反應才好。
司馬懿也沒管他作何反應,只自顧自的轉了話題。
“彼時老夫受文帝大恩,欲報之。文帝早逝,将幼帝托付于我。可不多時,明帝陛下也去了。”
“盡管如此,那時候若問老夫,文帝是個什麽模樣,老夫怕也說不清楚了。”
“伯約啊,有的東西看似是你的,實際不過一場虛妄,該放下便放下吧。”
司馬懿最後那番話姜維想了好一會也沒能明白,直至司馬懿去世,終制葬首陽,姜維才忽然想起以前似有聽聞文帝和司馬仆射私交甚好之傳聞,似乎又有點兒明白司馬仲達的意思了。
但司馬懿終是未見過那個九度北伐的姜維,也不知道這個姜維輾轉幾世,只為鐘士季一人。故自恃過來人,總以為姜維不過年少一時執迷,其實不過一場誤會罷了。
權傾朝野的司馬太傅死了,不少之前只将其做裝病之人手足無措。司馬懿病故後,司馬師無疑承父職,要知道雖司馬子元并非庸才,可權力更疊之事,誰都說不好。早一分明了,便早一分準備。可司馬懿病得讓外人分不出真假,終是讓外人失了先機。複一年,升大将軍。此時姜維已為都督。又一年,吳人疾引兵北伐,司馬子元命文欽拒之,吳人盤桓于合肥新城數月,糧盡而走,後又被文欽于合榆殺得大敗。
而後兩相休兵,各自清理門戶。司馬師将朝中曹爽的枝節又清了一番,又将之前幾個受牽連的有才之人重新任用,廢了曹芳,另立曹髦,命姜維坐鎮南方,與文欽比鄰。那日姜維去辭別鐘會,總是覺着怎麽看都看不厭的樣子。
那人也覺着好笑:“好容易見着了,伯約是要辜負這良辰美景,只用來看吾?”
姜維聞言,吻着鐘會的發,将其帶到在床上。
本以為要開始聚少離多的日子,那文欽聽聞司馬師廢了魏帝,按捺不住起兵而反。姜維引兵拒之,在司馬師大軍到來後又立了大功。最後文欽節節敗退,逃往吳國。司馬師大喜,班師回朝論功行賞,司馬子元自起行酒,及至姜維,謂之左右:“伯約真王佐之才也!”
姜維聽着有些熟悉,又有些別扭,許是荀文若周公瑾也被說是王佐之才。姜維持了酒飲盡後,不經意掃到對面的鐘會,才明白為何如此熟悉了。
這話上輩子是司馬子元稱贊鐘士季的。
鐘會此時也注意到姜維在看他,但那人只是瞥了他一眼,又顧自飲酒去了。姜維只當他又別扭上了,便沒放在心上。
“我那小表舅作何又惱您了?”
姜維轉回頭,坐在他旁邊的荀勖端着樽酒,宴宴地打趣着他。
“公增說笑,士季何須惱我?”
那荀勖少時喪父,依附舅家,不知怎的打小同鐘會不和。姜維以前就有聽夏侯霸談及這兩人的趣事兒,說是鐘會自堂姐處訛了荀勖寶劍,荀勖又在鐘家兄弟新置的大宅門上畫了二人亡父之畫像,讓人啼笑皆非。
姜維知道鐘會雖年幼喪父,但對這偏寵他的父親還是極為敬重的,就是司馬昭拿他父親打趣,他也是不依的,非得報複回去,連旁邊的陳泰陳賽也無辜中槍。故一直有心化解這兩人仇怨。現下雖不能說兩人情好日密,但也好歹表面挺和平,沒出現鐘會又訛了荀勖劍的事故。
不過自那以後,荀勖見着了姜維便打趣他,姜維無奈,只做不知。
荀勖看姜維一副全身心信任鐘會的模樣,不痛不癢的說了句:“都督莫要忘了,雖一朝為官,誰不想往上爬,我那表舅自小争強好勝,哪是願屈居人下的。您并不是鐘家門生,他也不是您的門客。即便您樂意他節節高升,您又怎知他也和您存了一樣的心思?”
姜維只飲酒,沉默不語。
而後姜維拜訪鐘會之時,正值柳枝抽芽。姜維進了鐘會所在的院落,那人正聽着小曲。一旁的歌女唱着《江有汜》:“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
姜維不禁感到啼笑皆非,莫說這人不是深宮怨婦,市井棄婦。就是要聽,那也是以前那個鐘士季聽吧?現下這個鐘會,年少氣盛,春風得意,仕途一片光明。在姜維看來,聽着曲兒真有幾分無病呻吟的味道。
但話又說回來,現下這時節,行散的文人士大夫并不稀缺。鐘會這點呻吟,興許只是一時興起。這麽勸慰了自己幾下,姜維似有釋然了。
姜維進了屋,看到鐘會正捧着越瓷的碗盯着不放,不知在想什麽。那越瓷白皙柔和,像玉器一般,多多少少和鐘會總是鋒芒畢露的氣質不大合襯。
他等了會,對方仍沒有從碗上收心的意思,只得輕聲喚了那人。此時鐘會才擡起頭看向他,招呼他坐了,讓人擺上酒水吃食,又懶洋洋的讓歌伎樂師都下去。姜維敏感的感到這人有些不耐和不情不願,讓他想到莫不是自己被當替罪羊發洩了的感覺,這讓他有些許不快。
“伯約可還舍得來見我?”鐘會開口就是這種讓姜維莫名其妙的話。
“士季說笑,我有何不舍得來見你的?”姜維不解,只能中規中矩的應着。
“伯約近來風光無限,頗受景王器重,何須管我這個小人物的死活?”鐘會涼涼地說。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但終會也沒有慌張,或者辯解之意。姜維原也有些怒意,但又想想,這人向來對他兩的感情不安,那升上來的火氣又壓下去了些。
他好言勸道:“士季莫聽那烏七八糟的流言,讓那些外人胡亂橫插一刀。”
鐘會見他如此忍讓,似也有些動容,緩下面色。說了些伯約外出征戰多時,頗為辛苦的體己的話,姜維一一應了,兩人聊着姜維離開以後發生的事,比如鐘會的好基友王弼去年秋天不治身亡,之類的事兒,不知怎麽就聊到鐘會出征的問題。
鐘會家世甚好,代代有人朝上為官,父親鐘繇更是官至太傅,自是不必像鄧艾那般一點一滴全靠自己坐上來。然而到底自己是文官,能不能領兵打仗,确是個問題。
但姜維知道這人最後定能沙場點兵,便安慰道:“士季頗得景王信任,而景王又識人之人,何患無此良機?”
鐘會譏諷地輕笑一聲,但幾乎不可聞,讓姜維都以為是錯覺,可下面的話又讓他明白并不是:“我怎麽覺得伯約是在說自己呢?”
此時姜維若還要想什麽辦法掩飾過去,那也太軟弱和自欺欺人了,他不得不開始細細琢磨鐘會為何此次歸來,對他敵意如此深重。兩人又不是矯情之人,無論是桃色緋聞或者流言一方對另一方不滿或者厭惡,都不是這麽容易被相信的。
那便是別的事情?可這似乎更難揣摩了。
鐘會見他不答,自己先說開了:“伯約此番大功,更得景王青眼相待,平定天下自有伯約,哪用得着我這般沒有作為的人呢?”
姜維本能的就想辯解,雖然鐘會嘴巴經常不怎麽讨喜,可對他姜維冷嘲熱諷,多是受了委屈。姜維哪裏見得他心裏不痛快,自是想開解寬慰。可稍一琢磨,明白是怎麽回事以後,反而不知如何開口,捧着越瓷的手不由得顫抖,徒留滿嘴苦澀。
東吳淩統與甘寧不合,那是人家有殺父之仇。曾幾何時鐘會和鄧艾不合,只因鐘會嫉妒鄧艾大功,或是對其出身不快。彼時鄧艾無拒姜維北伐之功,而沒有被鐘會深惡痛絕,也沒有立功的機會,姜維沒能察覺。此時立了大功,成為鐘會眼中釘肉中刺的人,成了他自己,姜維也險些沒有察覺。
姜維總覺着,鐘會是不變的,性子不變,對他的愛戀也不變。他以為只要這兩個不變,不論外物如何變化,他此生總能走下去。可他沒想到的是,即使這兩個不變,外物的變化也能給他如此致命的麻煩。他原本只以為鐘會喜妒戀棧,只要他包容就好,可這妒對象變成了自己,他除了包容,似乎也沒有什麽解決辦法。
鐘會見姜維不答話,只有些呆愣的看着他,知是自己說的着實太狠了。心下有些懊惱,臉上也有後悔和尴尬之色,但嘴上的道歉還是別別扭扭,看起來沒有歉意似的。
姜維雖一時想明白一些事情,有點兒刺激狠了,但到底是太熟悉鐘會,知道這人嘴上的歉意看似不真心,但心底卻是悔了。
可他也知道,這悔意并不是出于對姜維嫉妒和懷疑本身。也許确實有因為自己嘴上說得确是傷人,而在道歉,可更多的是出于一種我愛你,所以有些事情我可以不計較,而這些事情,在鐘會心裏,必然是可饒恕,但并不能相信和認同的。
姜維對他們之間的信任竟如此脆弱感到一陣迷茫和傷感,他們之間維持彼此信任的總是鐘會。除了質疑感情的真實,包括謀策鐘會都甚少質疑他。姜維無數次為鐘會對他的信任是害死鐘會本人的根源之一懊悔,可失去了這份篤定屬于他的東西之時,他真真覺着迷茫:這究竟是有這份信任好,還是沒有好?
兩人身份統一之時的信任,竟不比兩人身份對立之時有的信任多,這讓他如何不傷感和迷茫。但更讓他傷感和迷茫的是,這并不只是鐘會少了和姜維相見前那些經歷和磨難鎖造成的問題,而是鐘會本身的問題,姜維自認自己确實不是神仙,能讓鐘會脫胎換骨,也确信自己仍舊會繼續走下去,固執而無奈。
他低頭,看着手上的越瓷,光澤依舊柔和,可沒人能料到它何時會突然被摔碎,然後張牙舞爪尖銳傷人。就如同姜維一而再再而三忽視的種種變數。
也如同鐘會。
作者有話要說:
此部分作者為鐘二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