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3)
縱然世事多變,幾經輪轉,有些事情卻始終如隽刻在冥冥中的籍冊,不可消弭。如此時曹爽一族被誅,依舊如幾世之前,血流遍街,腥氣數日不去。即使慣于沙場浴血的姜維,亦要皺一皺眉頭。
——之後便打馬飛馳而過。
在他看來曹爽一族之死與他并無多大相幹,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因為幾百士兵被當成棄子就撥轉人生的馬頭的那個姜維了。這些死亡都逐漸淡褪成灰白的背景色,唯有那一個人的形象愈發鮮明活現。
他把馬停在監牢前面,招呼都不打就往裏闖。釋放鐘會的诏書已經下了,姜維進去的時候,正看到傳旨的宦官曳着衣角往外走。
他看到那個鮮活的影子,卷發裏藏着稻草梗,手腕上分明的是被刑具磨出的血痕,而那因為牢獄之苦而清瘦的臉依舊挂着幾分高傲不屑——卻在見到他那一刻而忽地化解成了小孩子看到糖果一般的溫軟表情。
他本就是個孩子。大鐘會廿載有餘的姜維心疼地伸出手來,撫上面前人的臉頰。
“走吧,我帶你回家。”
關于情話,姜維其實腦補過很多,但最後都憋在肚子裏,畢竟比起文化人的水準來,他這個二把刀的文青比起鐘會來,還是略遜一籌的。然而此時此刻,他卻什麽都不想了。坐在同一輛車裏,姜維握着鐘會的手,心裏很是滿足。再沒有什麽能比“我帶你回家”這一句更适合的了。他們都是因為夢想,或者野心——這些粉飾或者污言并不重要——而背井離鄉或者曾經客死他鄉之人,如今,有愛人的地方,便是他的家。
車馬停在他的府門口,歷經轉世依舊不改寒碜氣場的院落家門,他從未在意過,直到現在因為帶着鐘會回來,而忽然有些抹不開了。
“家裏什麽都沒有……讓士季笑話了。”
鐘會莞爾:“以前又不是沒來過,為何突然說這等客套話?還擔心我因為這個跑了不成。”
姜維沒說什麽,就把鐘會留在家裏替他補身體。司馬懿他們剛處理完曹爽,其他的人事安排也要一樣樣來,鐘會論資排輩來講一段時間內是排不到的,兩人就趁着這機會逍遙了。
鐘會在這裏住的這段日子,姜維添置了不少奢侈品。他是無所謂有沒有這些東西的,但是他知道,鐘會喜歡。那人雖說平時為了仕途故作節儉,本性卻是個樂于浮華享受之人,私下藏了些奇珍異寶,卻苦于品評清談之士的眼,不敢太過嚣張而已。
這回好了,姜維是不在乎這些的人,自然成了鐘會享受生活的後援站。他銷用并不算多,也頗有些積蓄,此時為了此人,便是性命也不吝啬的,何況財物。
鐘會也知趣地把好東西往他這裏搬,倆人逮着機會就在一起醉生夢死一番。每次到達情意濃烈如蜜的時候,聽着鐘會用那等軟軟糯糯的聲音地叫自己的名字,姜維都會覺得這一次,自己算是選對了路。
因為被誣入獄,鐘會被安慰一般地升了一點官職,卻偏有人連這個都看不過眼,指着生活奢華的姜維,說鐘會與他交從過密,定是一類人雲雲。鐘會當時尚在年輕氣盛的時候,卻又對此無話可說,姜維對此只是笑:“你便多結交些其他人就好。”
“比如?”
“嵇叔夜,你不是曾經去拜會過他麽?”
鐘會臉紅了,想起自己被嵇康晾在一邊的經歷——這個也是不會變的。他感到些許尴尬,倒不是因為礙于和姜維的關系,而是因為自己吃了癟,不好意思再讓姜維知道。
姜維只是微笑,鐘會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從不肯點明。他決意如此寵着他,順應他的一切心願。
那幫中正官們再怎麽嚼舌根,也不過是對鐘會這種剛出道的士族子弟有用,對于姜維來說是毫無殺傷力的——因軍功在身。
此次被調去西征,抵禦蜀将蔣琬入寇。姜維只覺得好笑——當年在蔣琬帳下為司馬的日子已經淡忘的差不多了,而率偏軍出戰,擊退郭淮之事,也只有在他看到郭淮本人的時候,還有些依稀印象。他并不樂于打這場仗,理由卻已經今非昔比。
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這話可以用在很多地方。比如急于趕回去的姜維生飛智想了很多奇計,愣是逼得蔣琬退守涪城,主力班師回成都方才作罷。
他不知道當年自己九伐中原的時候有沒有這麽大的熱情和智慧,過去的一些影子依舊殘留,卻還是在班師回朝,于朝堂之上看到鐘會郁郁不樂的臉之時化散入憂心忡忡當中。
也許以前的執着,是另一回事吧。他恍神當中,沒有聽清楚皇帝在說些什麽——傀儡而已,也無所謂。
姜維被封賞一番,他謝了恩,卻并不開心。散朝的時候聽別人議論說前不久夏侯玄、鄧飏、何晏等人伏誅,他方才恍然大悟鐘會不快的緣由。
那一晚他抱着鐘會盡享重逢的熾烈,末了他撫摸着那人軟軟的卷發,安慰他,一切都過去了。
“有些人,你總是留不得的。”
鐘會愣了好久,擺了半天嘴硬之前常常露出的表情,卻終于軟下來。
“伯約……”他把頭埋入他的懷裏,“你好像,總是知道我在想什麽。”
我知道。姜維繼續用手指攪繞在他的發中。我當然知道,三次輪轉都遇到你,無論我是誰,你又是誰,最終一定會走到這一步。與我羁絆如此深的人,我又怎會不懂。
那時候姜維并沒有考慮過鐘會是不是懂他的心思——鐘會為什麽要懂,他被自己欺騙了那麽久,此時他只要享受自己的補償便足夠了。
鐘會沉默了一會,又擡起頭:“那夏侯太初……我雖然早就對他沒了心思,可是沒想到,即使他身處獄中,躲我依舊像躲瘟疫一般。伯約,我就真的這麽……”
姜維沒有讓他說下去,而是用手指捏住了他的唇。指尖探入口中,玩弄他的柔軟的舌,而鐘會像小貓一樣舔弄他的手指的樣子,讓剛剛熄滅的火焰又冒起煙來。
“你只要記得,在你身陷囹圄的時候,有人願意舍命相救,就足夠了。”
鐘會笑了:“我知道,伯約必不負我。而那夏侯太初,我是親眼見他身首異處。這也算了斷了念想吧。”
鐘會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露出的殘酷表情,讓姜維恍了一下神。他在心裏默默地嘆息了。看來并不是因為缺愛,鐘會才會變成自己看到的樣子。或許是他天生便是這等極端之人,因他的心脆弱卻又敏感,便只能在愛恨的沖擊中,讓心被推向一個他自己不可掌控的方向。
他只能保護着他,此外別無選擇。姜維忽然有點後悔鐘會第一次告白的時候居然那麽說,如果自己都不要他,那他恐怕一生的告白都要以失敗告終了。這也太殘酷了點。
他帶着歉意去吻他,而鐘會笑着迎了上來。
“你比他好多了,伯約。”
“所以你不想他了麽?”姜維咬着鐘會的耳朵,“如果以後遇到比我更好的人,便也……”
“我是不會舍棄伯約的!”鐘會急切道。
姜維的笑容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池塘:“我是真心這麽說的。”如此說着,看着鐘會似笑非笑的表情,便知他并未全信,接着補充道,“我對士季,絕無半點虛言。”
我終于可以問心無愧地對你說這句話了。姜維想着,忽然幾欲落淚。
鐘會當然不知道姜維心裏的翻覆颠倒,卻也明白姜維是個言語認真的人,臉色也就端正了起來。
“伯約當我是什麽人?”
姜維愣怔了一下,想鐘會果真是個純正的傲嬌,自己的毛病就是不認。不過也許這是他沒有自知之明的意味。
“哎,士季你多慮了,我只是開個玩笑。”姜維打着哈哈,手還是不老實地往鐘會胸口裏面摸。鐘會哼了一聲,擺了個舒服的姿勢享受愛撫。
姜維并不是個曲意逢迎的人,他犯起倔來誰都敢頂撞,即使是當年在蜀相帳下,也曾為排兵布陣之事同諸葛亮争論到面紅耳赤。然而對鐘會,他卻從未生過固執之心。許是之前假意逢迎他而産生的習慣,然而直到現在,他卻察覺自己的逢迎,其實并不一定都是假的。
這也許就是自己對他的感情吧。雖然不知道是好是壞,但姜維清楚,鐘會一定是喜歡這樣的。
只要他喜歡就好,這一世,姜維真的不想考慮太多。
司馬懿的匆忙奪權行為,好像引起了比原來還要大的波瀾。他的根基并不比從前,然而其行愈匆忙,朝中當時為之震懾,很快不滿的聲音便逐漸演變成一種暗流湧動的争鬥。
有些事是一定會發生的,如王淩毋丘儉之亂。有些事會發生的更多,比如更多的叛亂需要平定。
姜維跟随司馬懿出征的時候,本想求司馬懿也帶上鐘會。然而鐘會母親病重,他需守在榻前侍奉,自然不能跟從。
告別的時候姜維看着紅着眼的鐘會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生離死別總是有的,不過他不敢說這句話,從什麽角度來講,都有點太不吉利了。
最後他只輕輕地說:“士季多保重身體。”
鐘會抱住了他,卻在他耳邊調笑道:“伯約立了功升了官,回來可不能不認我。”
雖然只是句玩笑,但是姜維的心裏一悸。經歷了如此許久的時光,他發現自己愈發具備了看透人心的能力,尤其是面前之人,他的一舉一動一個玩笑所代表的含義,在自己面前均無處遁形。
姜維知道他在擔憂,可是自己卻無從得知如何讓他消除這擔憂。有的時候他甚至在懷疑,鐘會是不是也随同自己從那幾世死亡和背叛中回過魂來,雖然不曾記得什麽,卻再也不能保有當初的信任。
或者說……他其實對自己,從未有過真正的信任?
姜維覺得頭疼。他匆匆吻了鐘會的唇,轉身入了外面斜斜的微雨。
這一次平叛姜維因為早知敵軍動向,因此屢獲戰功,自然大得封賞,加官進祿。
早在軍中便收到鐘會來信,說其母病重,終究無力回天,已經去世,他當為母親守孝。因而他并不對自己歸來以後鐘會表現出的冷淡表示意外——剛剛經歷喪母之痛,他只怕是沒心思多想其他。姜維這樣想着,卻發現鐘會的眼神,似乎有所閃避。
“這些日子不見,士季都不請我進屋?”
“今日家中有客來,怕是不便。改日,我自會去找你。”鐘會懶洋洋地笑道,姜維向院中瞥了瞥,看到司馬昭在裏面踱步——穿的十分随便。他心下就明白了幾分,卻反而笑了起來。
“我聽說,你的四本論快要寫完了?如果沒猜錯的話,你是想找嵇中散為你題序吧。”
鐘會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神色,姜維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如此,改日我便托人幫你去問,你可別跑去人家屋門口往屋子裏扔呀。”
鐘會的面色沉了沉,看起來,這樣的心思,他是不願姜維猜中的。
姜維沒來得及說什麽,鐘會已經轉身回了屋。從大門關閉的縫隙裏面,他看到司馬昭迎向鐘會的腳步。然後面前就只剩下朱漆的大門了。
他的心裏有些空,但是很安靜。
不想過了幾日,鐘會便找到了他家裏去。開了門,姜維就見到那張臉,憋得通紅。
“你……這些天怎麽不來找我?”
“我以為司馬子上……”
鐘會聽了這個名字,眼圈忽地紅了,不過他終究是薄面皮的人,反而撇了撇嘴。
“他可是沒少和我,和其他人提起你來,把你好個誇獎。到是我才該來問問,你和他到底怎麽回事。”
姜維笑了,把不情不願的鐘會扯進屋去,便壓倒在榻上。鐘會的眼神如小獸一般,帶點狠勁的可憐。
“你不嫌棄我?”
“再說這種話,讓你起不來床。”
“你不吃醋?”
“不管是什麽,你喜歡就好。”
鐘會卻冷哼了一聲,擡手推開了試圖扯去他最後一件衣服的姜維。
姜維幾乎熟知一切與鐘會相處的方式。他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幾乎用強一般将鐘會脫得一絲不挂。
他看到鐘會大腿內側有些紅痕,他笑着吻了上去。
鐘會的身體一陣戰栗,可是他不再掙紮。可憐兮兮地看向姜維。
“你是不是……是不是……”
“什麽都別問,我不會不愛你的。”姜維柔聲說道,一邊順理成章地侵犯入那柔軟的內裏,鐘會的叫聲嘶啞,好像經歷了很多次。姜維并不在意,繼續探入更深。
“不必懷疑,士季。我只要你幸福就好。你信我麽?”
暴風雨一般的侵襲,鐘會含着眼淚,連點點頭的力氣都沒有。
兩人沉默着喘息,沒有人說話,只有肉體交合撞擊的水聲。隔着愈發濃密的夜色姜維仿佛能看到鐘會的心——他知道鐘會在擔心什麽,那個驕傲的人,其實自卑到從未真心相信過會有人拼盡一切愛他。可你若是全身心地給他,他很快就會倦了,若是保持距離,他又擔心。
鐘會有多麽和他鬧脾氣,就是有多麽怕失去他。他可以承受他無休止的糾結和擔憂,并且能夠站在最恰當的位置上——好像這世界上只有姜維一個人是最适合他的了,因為那三生三世的悲苦纏綿,背叛和痛楚,死亡和愧疚,他們早已被打磨成了天造地設的一對。
只可惜鐘會不知道這一切,他仍舊不會懂得珍惜。
若是知道了,只怕他連珍惜的理由都沒有了。
愛與不愛,果真随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