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2)
輪回轉世,死而複生,會帶來幾分變數,姜維一直是知道的。但那變數環環相扣,縱是姜維悉知後事,卻也總覺始料未及。由是斷了念想,随波逐流。可有的變數來的時候,總還會覺得各種奇妙的感受。
東吳諸葛恪向來自負,手上權力還沒抓穩就意圖建功立業,青史留名,最後擁兵自重,兵敗見殺,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姜維自是知道的。
可現在,姜維拿着魏帝的诏令,感到些許迷茫。這回拒吳的人竟是他姜維,不是司馬氏的門客,也不是曹爽大将軍的手下。大約是兩派都不想對方建功立業,故支使一枚牆頭草去解決。姜維覺得他已經很久不參合這些複雜的問題了,索性皆作不知。
他向鐘會辭行時,那人猶豫了很久,突然對他說:
“伯約,我喜歡你。”
姜維大驚,心說那人竟也會如此直白。且不論前兩次都是別扭的明示暗示讓他先告白,姜維估摸着鐘士季這人,即使是要告白也得告得委婉含蓄,什麽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什麽我願與君共啖一桃,怎麽着也得拐幾個彎子吧?
姜維看着那人,臉上有期待的表情,可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讓自己期盼得太過露骨,額上急出了一層薄汗。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人是這麽的年輕,還沒有開始羨豔阮籍和嵇康,也沒有開始卷入司馬氏奪曹氏天下的那些勾心鬥角。他僅僅是那個愛慕着姜伯約的娃娃臉。
那人自是認為姜維是為這突如其來的告白而驚詫,額上的冷汗更甚,殊不知姜維哪是為此而驚,不過是驚訝轉了一圈,鐘會竟還是沒能轉出這個輪回罷了。
其實仔細想來也并無差錯,那人雖四歲授孝經,七歲授論語,八歲授詩。可迄今到底還是個未經俗事磨合的青年,哪有前兩世的果決。稍有猶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能想得清楚明白姜維就該慶幸了,那還能有諸多要求。
“伯約……伯約?”
鐘會叫的溫柔,但也尴尬而勉強。姜維總想着這一次看着鐘會就好了,讓鐘會去找自己的幸福吧,至少,這人別吊死在他這棵樹上,嵇琴阮嘯,哪個都比他好。
不論怎樣,他們沒有手刃鐘士季,也不必抱着他的屍體,看不見前方的道路。
那人已由期待轉成了失望,姜維于心不忍,只好打圓場道:“士季莫不是來時貪了幾杯?”
鐘會臉色一變,咬牙堅定道:“伯約若是想聽,說千百遍我也願意,伯約可願意?願意聽我千百遍的說我喜歡你?”
姜維明白已将鐘會逼急了,逼得那人完全沒心情去做那番掩飾了,他想到鐘會似乎只在他面前如此直白,一時不知悲喜:“我不過是一個碌碌于俗世中的人,何德何能得士季青眼。”
不想鐘士季脫口而出:“以伯約比中土名士,公休、太初不能勝也。”
姜維給他震得恍惚,險些向前栽倒。
往日與鐘會言笑晏晏的日子歷歷在目,夾雜着執念,背叛,鮮血,和死亡。
他能說什麽呢?
“對不起。”
最後,他這麽回答。
鐘會失魂落魄離開的時候,姜維有好幾次想叫住他。他想用丹青凝固鐘會的美,想用辭藻堆砌出他對鐘會的愛。最簡單的,至少他想告訴鐘會,我還沒有拒絕你,我只是需要時間,或者說我想給你足夠的時間,去發現這世上比我姜伯約好的人太多太多了。
但他終究沒有,而只是想着,等伐吳回來,一切都會好的。
當然這純粹是拖延時間,魏國國力強盛,上路亂下不亂,要死也是諸葛恪身死沙場,他姜維縱未曾參加過這戰役,但大體用兵也是有所聽聞的,既然如此,能打多久?
由是,姜維自覺是出不了什麽變數的。可事情總是山回路轉,顯示出它可怕的相似性:姜維班師回朝後向朝臣打探鐘士季的消息,因其與鐘士季正式結交前便一直這麽做,且探聽方法頗為有技巧,只旁敲側擊,那人不疑有他,告知鐘會因得罪夏侯玄黨人而入獄的消息。
那瞬間姜維覺得手腳冰冷,猶如晴天霹靂。他想到了鐘會每一次的死,都是好像看見了明亮的終點,卻還是摔死在最後一步上。
姜維賠着笑臉,钜細靡遺地詢問,那人雖不知姜維鐘會之間的暧昧,但兩人相交甚好還是知道的。于是也盡己所能的回答,末了還勸姜維莫要趟這渾水,姜維不聽,那人遂長嘆一聲,只當盡了人事。
姜維下朝後便開始花錢打點,至少先見上鐘會一面。他日夜兼程班師回朝,本就已經大耗精力,又為鐘會之事心力憔悴。待他見到鐘會之時,自覺頭昏腦脹,難受得厲害。
那人隔着栅欄,看了他一眼,頗為不屑的說:“你來做什麽?”
要在平常,姜維大概會嘆息一聲,這人在囚籠裏竟還不忘清高。許是年少輕狂,自覺被冤入獄,司馬氏自會來救他。
姜維道:“來看看你。”
鐘會道:“看我?将死之人,有何好看的?”
姜維沒說話,這氣氛自是不宜說什麽你任何時候都是這麽美。況且姜維也說不出那些話,鐘會才是巧舌如簧的那種人,他說了這話,多少有點兒班門弄斧。
雖然他覺得鐘會此時也不會和他計較這些。
鐘會懶懶的靠在地上,一副我和你無話可說的樣子。但姜維何人?那是與鐘會三生三世糾纏不清,至死方休,相熟得不知如何着手改掉他迎合鐘會喜好的人。怎會看不出他眼中的抗拒和抵觸。于是他耐下性子,試圖對鐘會說個明白。
他安撫道:“士季莫擾,姜伯約自會将你救出。”
可剛想問鐘會心中是否有出路之時,那人卻譏诮道:
“出路?時大将軍曹爽掌權,會向與大将軍龃龉,後與夏侯太初不睦,且會乃司馬氏門人,又怎會有出路。伯約還是快快抽身,莫要沾得一身腥。”
這話要是別人說了,自是沒什麽大問題的。可這話是鐘會說的,那人尖牙利齒,讓人愛極亦恨極,愛極時縱姜維心系蜀漢,明知其乃敵人,還是能義無反顧愛上,維欲傾盡一切與之同生而不得。恨極其實也不過勸谏之言硬是磨出幾分銳利,連姜維聽了頭不覺咬牙暗恨。
姜維抓着栅欄,感受着欄上的碎屑陷入掌中的疼痛,這樣能讓他清醒點兒,不致拂袖而去。可他還沒來得及寬慰鐘會,那人又開始譏諷。本就疲憊姜維的只覺頭昏腦脹得厲害。
鐘會最後說:“你走吧。”
“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
姜維覺得自己有點兒幻聽了,好像聽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初遇時他是蜀将,那人是魏将,後來他是平民,那人是将領,他們兩從沒有誰說過這話。現在好不容易同屬一國一朝為官,他居然有幸聽到這話,還是從那個喜歡抓他手的人的嘴裏聽到,這感覺真是太奇妙了。
他動了動唇,想對鐘會說你好好呆着,保重自己,姜伯約自會傾盡所能救你出來。可那人頭一偏,不再看他。姜維覺着他自打從外面進來就在說這樣的話,空無意義。
最後他只能向鐘會辭行:“我會再來看你的。”
那人嗤之以鼻。
姜維走出牢獄之時,被太陽紮着了眼。他忽然想明白了為何鐘會一直對他惡語相向:他自是知道自己對鐘會的深情,可這一世的鐘會不知道。所以也一直不相信姜維真的會救他。
想明白這點的姜維想再進去一趟,可那厚重的鐵門卻在此時阖上,姜維再不見裏面幽深黑暗的牢房,還有關在某個牢房裏的愛人。
快要到司馬府的時候,姜維有點兒猶豫,他總還走不出前世的局,總覺得司馬氏還是對他姜維恨得咬牙切齒,便躊躇了。
不想司馬師乘着牛車回府,不知做何特意停下和他打了招呼,後面的事便順理成章了,司馬子元也是在這官場打滾之人,雖然現在處處受到曹爽黨人的打壓,本人也推說為母親守孝而賦閑在家,但曹爽卻沒能把司馬氏的眼線和勢力怎麽樣。當然,司馬子元對于姜維是個左搖右擺,且很有拉攏價值的牆頭草還是稔熟于心的。
姜維這時候才明白,雖然司馬子元平時總是一副傲慢高貴冷漠的樣子,可對待人才還是可以笑得像見到包子一樣的。高官們還是樂意做這樣的事兒的,做得好,就像以前司馬懿賞識了鄧艾,被人們津津樂道,做的不好,不過像是鐘繇推薦魏諷那般,罷官又再任用,追究會淹沒于人們的記憶中。
司馬師将其引入內就坐,道老父病重,又想再寒暄幾句。可姜維哪有這些閑心思,起身拜之,請求屏退左右。司馬師看他的眼神有些驚訝,但還是按着他的話做。
姜維曰:“曹爽兄弟生性鋪張,且素愛騎射游玩,若能在其出城游玩之日上奏太後,請廢曹爽兄弟,定能擊其七寸,将其置于死地。”
司馬師沒有回話,姜維只能從對方的咬肌判斷他其實相當激動,若換個沒這麽心細的人,大約連這點都無法發現。姜維想起以前聽聞曹爽案初時只有司馬仲達與長子在布置,臨了最後一日才知會次子,那晚長子安然入夢,次子卻輾轉反側。複又想起司馬子元乃是牽扯入太和浮華案後性情大變,不知算不算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姜維再接再厲,道曰曹爽兄弟生性軟弱,若斬其後路後許之罷官後仍有富貴,武安侯必束手就擒。
司馬師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饒是姜維這樣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也不禁手心一把冷汗。一顆牆頭草,突然間來獻策,哪有人不懷疑。姜維不過是在賭,賭司馬家還會用一樣的方法對付曹爽。
司馬子元最後問:“何為先生所欲?”
對曰:“僅鐘士季一人。”
司馬子元終于嗤笑一聲,姜維以為他是在不屑。可後來姜伯約速得司馬氏信任,令其摸不清只是司馬子元賞識他姜伯約才華,或是他最後的回答觸動了司馬子元心底的那根弦。
之後司馬氏的幕僚便常登姜維府的大門,曹爽黨因姜維乃是出了名的牆頭草和難啃的骨頭,樂得做不知,權當看笑話。可他們哪知姜維此人為鐘士季業已魔障,雖不能道其乃曹爽派滅亡的致命一擊,但言其加速了曹大将軍的死亡倒是可以的。
待到大勢已定,只差臨門一腳之時,姜維砸下重金,請求在單獨會見鐘士季。其實這也是沒必要的,姜維塞錢了以後,隐約的明白司馬氏連監獄都是有人的。
他被帶到一個單間,此間雖也在地下,倒不覺着十分潮濕難受。難道是用來關皇親國戚的?姜維這麽想着,可很快又想到若皇親國戚犯了重罪,必是軟禁在府,哪兒要送到這等地方。
接着他看見獄卒帶着鐘會來了,然後關上了這間房的門。那獄卒雖一直在罵罵咧咧,到也沒有推搡帶着手铐的鐘會,姜維估摸着大約是司馬氏關照過,不過鐘會有沒有發現便不得而知。
姜維細細打量了鐘會,見那人只是因牢獄之災有些萎靡不振,并未有因饑馑而變得臉色蠟黃,稍稍松了口氣。可看見鐘會被手铐磨着的手腕,那口氣又提了上來。
鐘會還是那副對他愛理不理的樣子,只是在看守的人退出去以後有種莫名的緊張。姜維想說些什麽,看到鐘會後又說不出來了。
“士季。”
他試着喚那人的名,那人動了一動,手上的鐵鏈嘩啦的響,讓姜維心痛不已。而鐘會似是放棄了之前的傲慢與矜持,對姜維道:“伯約有心了。”
“什麽?”
鐘會垂下眼簾:“那日與卿相離,會懊悔不已,總覺着若能在身首異處前再見伯約一面,便好了。”
“而現在,你來了,謝謝你。”
姜維聞言,感到伴随他很久的鈍痛又回來了。那是之前因鐘會對他種種小心翼翼所産生的鈍痛,那人既自傲于自己能讓姜維折服,又因曾被多次拒絕,而認為他得到姜維的感情不很真實。
鐘會雖不見得是個好人,但對他姜維的感情沒有一分是假的。倒是他姜維,讓鐘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他而死。
他上前将鐘會攬入懷中,任那人怎麽掙紮都不放手。他将頭埋在鐘會的頸項,什麽都沒說。而鐘會也慢慢停下了掙紮的動作。
他說:“士季不必擔心,司馬太傅現已準備妥當,待到合适的時機便請奏太後,廢曹爽一派。”
姜維覺得懷裏的鐘會突然又猛地掙動了下,但立刻又消停了下去。于是繼續道:“司馬太傅言事成之後會放你出去,我料想你本就是司馬氏的人,又是被污入獄的,太傅當是不會食言才對。”
他想着還有什麽可以告訴鐘會的,卻只想得到那些瑣屑又沒有太多意義的奪權的事兒,他覺得以鐘會的聰穎,哪兒用得到他去說什麽。
“伯約。”他懷裏的鐘會開口喚他的名字。
“怎麽了?”
“這些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
鐘會的聲音裏滿滿都是難以置信,還帶着些許後怕。鐘會自然是知道姜維原不是全意支持司馬氏的,故不管現今他是倒向司馬氏這一派并參與謀劃誅殺曹爽一派,而或只是一個細作,都足夠讓鐘會吓出一身冷汗。
姜維看鐘會這樣子,不覺有些好笑,又有些開心。好笑的是這人本就不是膽小怕事之人,現今驚成這樣,開心的是鐘會是為了他而擔心。
姜維本想告訴鐘會,他不是不識時務的人,但說出去他自己都覺得太假。彼時姜伯約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現在竟自述識時務,雖然現下鐘會是不懂的,但姜維自己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于是他說:“自是已身在司馬一派。”
他感到手被抓得很疼,這讓他想起上一次鐘會死前,也是這樣狠狠地抓住他,卻什麽都沒說。
既然你不說,便我來說吧,姜維這麽想着,又道:“對不起,我也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救你。”
鐘會忽然嗤笑了一聲:“若事敗,豈不将自己搭進去了?伯約糊塗!”
姜維笑了,初時九度伐魏,雖不能說全為報蜀相知遇之恩,但如此不遺餘力的征讨确是因蜀相。他覺着即使這次鐘會乃曹爽黨人,姜伯約也不會吝惜自己的性命地去救他。
他說:“搭進去便搭進去吧,我不想再錯過士季了。”
鐘會過了很久都沒有反應,姜維都以為他沒有聽見,他估摸着鐘會尖牙利齒,怎麽着也得開口譏諷幾句,當時會乃自由身時不知珍惜,現下失去了才知道珍貴,咬得他血肉模糊才好。但鐘會最後只是哽咽道:
“得伯約此言,便是明日便身首異處,亦無憾恨。”
鐘會總能讓姜維拿他沒辦法,現在也是,雖然兩者之間有些差別。于是只得吻住那人,當是回應。鐘會也不和他矯情,青澀的回應,直至小臉憋得通紅,才暫時得以解脫。
姜維看着兩人唇間拉出的銀絲,血氣上湧,又追上去同鐘會糾纏。那人不多時便覺得窒息,用還被鐵鏈铐着的手拉姜維的衣物。姜維有些弄不清那人是有意或是無意,但他本人擡頭就看見鐘會有些情動的臉,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将鐘會帶倒在稻草上,接着吮吸那個溫暖的口腔。鐘會此時也明白了他受制于被禁锢住的雙手,什麽都幹不了,索性讓姜維的腦袋穿過他兩手之間,摟住對方任其為所欲為。
他們的胸膛相對,彼此都聽得見對方劇烈的心跳。姜維的理智和謹慎沒來由的又突然跳出來,讓他一時不知是做下去還是停下來,他習慣性地擡頭看鐘會,那人在看着他笑。
其實此時鐘會已經被姜維折騰得相當迷茫了,此時他縱是笑了,那也是下意識的反應。可鐘會這人,本是自負之人,平時的笑中自然而然便帶些傲慢和譏諷,此時他本人雖無諷刺之意,奈何習慣使然,讓姜維看見就覺得腦中最後一根弦也繃斷了。
姜維一手扯他們兩的縛褲,一手按住鐘會的後腦,吸着對方的舌,以分散注意力。鐘會此間一直相當迷茫,只是到了姜維用手指幫他擴張之時,這人又開始掙紮抗拒了。
姜維有些無奈,又有些覺得是在情理之中。只得哄誘安撫鐘會,本來吧,鐘會這廂只是初嘗情事,哪是姜維這個老手的對手。且姜維早已在以往的歡好中摸清鐘會要害,一邊摩挲着鐘會的背,一邊輕咬鐘會的右耳,便可讓其軟化。但沒想到年幼的鐘士季會異常固執,不住地在姜維身下扭動,不自覺的撥撩挑逗姜維。
姜維一直在努力不給他留下陰影的,不想這人總在破壞他的努力,不自覺想破罐子破摔,兩個人一塊兒疼死算了。但看見鐘會渙散的瞳,又心軟了下來。
一番雲雨後鐘會睡在姜維的臂彎裏,而睡不着的姜維在用袖子擦拭鐘會哭花的臉,之後他抱着鐘會,覺得這一世,大概不必只剩他一個人看着朝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此部分作者為鐘二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