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顧夙夜坐進後車廂,顧縛槿重回駕駛位,緩緩把車彙入車流。
“沒讓你坐副駕駛是不想給你太大壓力。”
——這是在跟她解釋嗎?
顧夙夜擡眸看了眼車中央的後視鏡,看到了顧縛槿溫潤的眉眼,顧縛槿好像一向都是這樣,溫溫和和很好說話似的,待人接物都很親切。
可她知道顧縛槿不可能像表面看上去那麽簡單,能坐穩顧家當家人的位置,又怎麽可能是個簡單人物?
顧家,沒錯,就是那個跺一跺腳整個華夏都得顫三顫的大集團,歷經兩百多年都沒被當政者宰了肥羊的神奇存在。
也有人說,顧家其實不止兩百年,有證據證明,顧家很可能有五百年的歷史。
當然,野史不可靠,網上還有傳顧家有千年歷史的,大家也就是看個樂呵。
顧家人她接觸最多的就是這個當家人老四顧縛槿,至于老大顧浩煙,也就是這陣子鬧離婚的顧影後,還有老二顧淩洛,她也都見過,只是見的不多,也沒說過幾句話。
除了她們,顧家還有個老三顧朔風,她沒見過。
像顧家這樣富可敵國政商通吃的大集團,別說普通人,就是富如蕭家都不一定能攀得上,何況她這樣一窮二白的普通人。
五年前顧家找上她,說她是她們失散多年的小妹時,她起初是高興的,倒不是因為實現了一夜暴富的美夢,而是因為這是祖母的遺願。
她不是祖母的親孫女,她是路邊撿來的孤兒,這是只有養父和祖母知道的秘密。
養母當年難産,正逢特大暴雨,一家子被困在家裏出不去,養母只能被迫在房頂生下了孩子。
孩子在産道滞留太久,生下來就不行了,養父抱着孩子淌水出來,想找醫生救救孩子,可到處都是茫茫的水,養父還沒趕到縣醫院,孩子就斷了氣。
養父抱着死掉的孩子不敢回家,怕養母接受不了,想找個地方把孩子埋了,可到處都沒個露土的地方,他一個人淌了不知道多遠,看到前面飄着個大澡盆,就想着不如放澡盆裏随孩子飄去哪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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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追上澡盆才發現,澡盆裏躺着哭累了睡着的她。
那時的她只有兩三個月大,父親看見她,感同身受,想着丢了孩子的人家肯定特別着急,就推着澡盆四處吆喝孩子的家人。
越往西走水越深,眼看就要沒頂了,養父怕水下有暗坑,不敢再往前,正遲疑着不知道怎麽處理她,幸運地遇上了救援隊,就上了船一塊兒找她的家人,然而最終也沒有找到,只找到了被泥石流淹沒的村莊。
養父這次沒再猶豫,把自己的孩子埋在泥石流的土坡,果斷把她抱回了家。
她雖然看上去和剛出生的孩子不太一樣,可沒有經驗的母親根本沒看出來,而父親為了避免閑話傳到母親耳朵裏,水退了之後就賣了房子,舉家搬到了帝都城。
那時帝都城的房價還不算可怕,在外幾環買房也沒那麽困難,養父母加上祖母的棺材本,又借遍了親戚朋友,舉全家之力總算買下了她現在的家。
直到她五六歲時養父母車禍去世,養母都不知道她不是親生的。
而她,也是在祖母彌留之際才得知真相。
祖母說:“那村子是顧家村,咱們家剛好也姓顧,這就是緣分吧,總歸都是顧家人。”
她清楚,祖母一向淳樸,哪怕救援隊都說顧家村全軍覆沒,她的家人不可能還活着,尋親啓示也登過報紙,祖母還是覺得這麽多年沒再好好找找,總歸是心裏不安。祖母說出這樣的話,也是人之将死,最後給自己的安慰。
祖母還說,希望她能找到家人,這樣她就不是孤零零一個人,自己死了也能閉眼了。
祖母去世後,她帶着祖母的骨灰回到家鄉,葬在了養父母旁邊,按照祖母的遺願回了當初被泥石流淹沒的顧家村尋親,可惜并沒有什麽線索,當時泥石流來得突然,她能被家人放進洗澡盆飄走,必然也是情急之下的無奈之舉,但凡他們還有一絲活路,怎麽也不會把一個沒有存活能力的嬰兒丢在茫茫水中。
顧家找上她時,她最高興的就是祖母的遺願實現了,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她或許真的就成了顧家小五。
可惜……
顧夙夜閉了閉眼,向後靠在車椅背。
為了擺脫顧家,她最終還是答應了認祖歸宗,把原本的名字改回了顧家小五的名字。
顧夙夜,其實根本不是她的名字,她原本的名字是……顧不修,這是祖母給她取的。
“人不患無位,患己德不修。”①
把她抱回家的當天夜裏,祖母就夢見了這麽一句詩,這是祖母從來沒見過的詩,夢到的也确實奇怪。
祖母大字不識幾個,更不懂詩詞歌賦,夢醒之後就記住了個“無位”、“不修”,就想着這肯定是她的家人在天有靈給的提示,幹脆就給她取名“不修”。
然而這句詩的意思卻不是“不修”,而是要“修”,大意為,人不該擔心自己有沒有權位,應該擔心的是有沒有修習德行,這是勸人修身立德的。
祖母不知道自己陰差陽錯反而取錯了相反的意思,她也沒有告訴祖母,免得祖母走得不安心。只是個名字而已,她真的不覺得有什麽重要的,如果讓她改姓,她倒是會考慮養父母,不會改。
不過顧家也不是讓她改姓,只是該個名字就能擺脫她們,她覺得值得。
所以,她的名字是五年前改成的顧夙夜。
五年前,也正是她高考的那一年。
對于別人來說,這種關鍵時候絕對不可能改名字,這牽扯到學籍和高考,可以說事關一生。
可對于顧家來說,這根本不是問題。
她高考前就和顧家劃清了界限,這麽多年來,也就老四顧縛槿偶爾會跟她電話聯絡一下,說得也都是勸她回心轉意的話。
其他人并沒有主動聯系過她,她也不太了解,倒是顧家老大顧浩煙因為在娛樂圈很受歡迎,再加上結婚對象又是女性,還是備受關注的跆拳道冠軍,話題度實在太高,說是常年挂在熱搜都不誇張,她被動了解了不少。
車子慢速行駛在車流湧動的馬路,雖然還不到高峰時段,可市中心就沒有不高峰的時候。
顧縛槿很有耐心,再怎麽擁堵也不着急,解釋了那句“不想給她壓力”之後,也沒再多說一句。
顧夙夜明白,她是在等自己主動開口。
如果是其他事,顧夙夜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開口,主動就意味着示弱,她既然鐵了心要跟顧家劃清界限,自然不願意示弱,可……可她真的很想知道蕭然然到底怎麽回事?
她始終覺得蕭然然沒死,可蕭然然也确實沒了呼吸,這聽起來很詭異,可她就是這麽覺得。
可明明她的直覺毫無依據,也許蕭然然就真的死了呢?
之前腦中空芒的時候,她還沒什麽感覺,這會兒想到這些,她突然有些難受,這種難受很難形容,就像是……作業本上那唯一的一團黑疙瘩,雖然知道不影響什麽,沒人提自己也不會多想,可一旦注意到,就怎麽看怎麽覺得礙眼,看到最後幹脆撕了那頁重新寫。
這個例子或許有些不恰當,可她已經想不到更合适的例子來類比。
總之,她覺得蕭然然沒有死,可她又不喜歡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所以她想知道答案,哪怕示弱也在所不惜。
顧夙夜垂着眼簾,淡淡開了口。
“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顧縛槿看了眼後視鏡,水紅的唇微抿了抿。
“你相信救世主嗎?”
“美式英雄主義的救世主?還是神話裏的救世主?”
顧縛槿道:“神話裏的。”
顧夙夜淡淡道:“我只相信科學。”
顧縛槿道:“所以你是不相信救世主了?”
顧夙夜搖了搖頭,“不是不信,只是不迷信,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未必就不是科學。”
“說得好,那你相信蕭然然是救世主嗎?”
蕭然然?
顧夙夜蹙眉看着後視鏡裏映出的那半邊紅唇。
“你說蕭然然是救世主?”
“你信嗎?”
“我不信。”
顧縛槿嘆了口氣,回頭看了她一眼。
“我就知道你不信,可這是事實,她不僅是救世主,還是個因為救世害慘了自己的人。”
這聽起來相當中二的話,顧夙夜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顧縛槿不是傻子,她可是顧家當家人,不可能開這種中二少年都不一定相信的玩笑。
顧夙夜想起了那個從小到大一直在做的詭異的夢,想起了夢裏那個和蕭然然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徒弟,又想起了蕭然然莫名其妙的死。
她問道:“那她現在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
“說死了也死了,說沒死,也沒死。”
“什麽意思?”
顧縛槿打轉方向盤,拐進了市中心花錢都未必住得進去的高檔別墅區。
顧縛槿解釋道:“說她死了,是因為找不到救她的人她就真的死了。說她沒死,是因為這個人已經找到了,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救。”
“誰?”
“你。”
顧夙夜笑了,“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一點兒懸念都沒有,沒意思。”
“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
顧縛槿的車直接開進了別墅車庫,開門下車,體貼地幫她也開了門。
顧夙夜俯身下車,環顧了一圈許久沒來過的顧家,真的是……普通的只看車庫根本看不出是豪富,幾輛車都很低調。
顧縛槿在前,顧夙夜在後,上了幾級臺階進了客廳。
顧家別墅從外看是歐式宮廷風,院門是鐵藝镂空雙扇門,大理石鋪成的主路,一路延伸到別墅門前的臺階,臺階兩旁是撐着門廊的羅馬柱,奶白的宮廷門上描繪着金色的薔薇花紋。
顧夙夜第一次來時,看到這美輪美奂的別墅庭院,雖然覺得壯觀,卻并沒有太多想法,可等房門打開,看到黃花梨的八仙桌,紫檀木的镂雕沙發,紫金的香爐擱在同款紫檀木茶幾上,袅袅的青煙随着開門搖晃,滿室的焚香一如青花瓷上朦胧的煙雨。
時隔多年再度踏入這表裏不一的別墅,似乎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又似乎有了些許不同,譬如……那八仙桌好像換了,雖然還是黃花梨的,可她記得之前雕刻的是百鳥朝鳳,這次卻是精衛填海。
“家裏沒有傭人,之前的傭人辭退了,你稍等下,我去沏茶。”
“茶就不用了,我還有事,說完就走。”
顧縛槿還是去了廚房,不大會兒端了茶出來,還有一盤桂花酥。
“我自己做的,你嘗嘗。”
作者有話要說: ①出自宋詩人陳襄的《寄弟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