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點點星(15)
端午那天晚上, 孫開祥留津明坐聊了許久。
最後交代了他一件算不上事的事,當年二叔和富小姐結婚的時候,身無長物, 後來掙得第一桶金,夫妻情篤,托人在國外買了一對金表。
富芸芸離開孫家的時候,只帶了那只女款走。
如今一對重合在一起, 彼此都落了經年的灰上頭。二叔交代津明, 替我拿出去清洗保養一下吧。
機芯幾十年不調不緊,早松了發條,工匠師傅說, 一時半會怕修不好的。
孫津明許了師傅三倍的工時費,萬萬替他趕這個工出來。
物什交代在工匠老師傅那裏, 他驅車回頭,經過琅華店門口,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子泊在店門口,他才下車的。
推門而入,店裏一時沒個營業的氣氛。倒是廳中央,水深火熱得很。
孫津明于水晶玻璃屏障後,眯眼審視地聽了會兒,拙劣庸俗極了。
他想起端午家宴後,母親訓誡他的話:三張多年紀的人了, 還端不穩自己長輩的身份。母親呵斥他, 你喊施惠岳母“阿姨”算怎麽回事, 啊。落得你二叔耳裏, 不說你識不清也說你長輩輕浮無禮。
孫津明莞爾, 掉頭就叫秋紅帶母親回去吧。
母親不放心, 再喊他一句,津明,等忙過你二叔這一陣,你答應我,好好相相我和你說的那個姑娘,好不好?老大不小的人了……
孫津明把老母親的話,遠遠抛在腦後。
他再年紀老還是小,都不大有興致找個人結什麽婚。
實在而言,這種稱心如意又久處不厭的伴侶,真的太少了。
孫津明私心而言,應該是沒有。他覺得起碼他沒福氣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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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玻璃屏障那頭,事态已經發展到汪鹽孤掌難鳴的地步。但這個姑娘一向倔強也堅韌,任何時候都不輕易服輸,也不輕易掉架子。
這是孫津明最喜歡汪鹽的一點。清醒也獨立,她和她們都不一樣,汪鹽有良好的家庭和父母教養,這是一個女孩子入世最穩當的底氣和勇氣。
他不開口,汪鹽也能過關。驕傲穩當地走。
但到底有點不服氣,一瞬裏,孫津明想到了施惠。也陡然間明白,為什麽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偏偏能走到一塊去。想到孫施惠那個狗種脾氣見到這種婆婆媽媽的場面會說些什麽,可能說都免了,直接開罵:是都吃飽了撐的是不是!
孫津明到底不是施惠,他沒那狗脾氣,也沒經年養成的公子哥資本。
只淡淡開口,說了些不大繞情面且破壞氣氛的話。
廳裏一時鴉雀無聲,琅華手裏捏着一塊蝴蝶酥,嘎嘣粉碎。
孫津明背着手,一臉消費者的姿态走進來,問還營業嗎?是的話,他挑件……襯衫吧。
男裝在二樓。
立即有銷售過來,引他要去樓上。
汪鹽那頭只微微朝津明颔首,随即要走了,孫津明上樓的腳步,慢待地喊她一聲,“鹽鹽,你等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孫津明用十分鐘不到的時間買好一件他尺碼的襯衫,再規整地買單提貨要走,看到汪鹽當真等在那裏,孫津明很家常地喊她一聲,“走吧。”
那頭,沙發上懶懶癱坐的琅華,按奈不住地出聲了,“孫津明,你這個叔叔當得也未免太體貼了些。施惠是什麽狗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你給他看到了,就是天皇老子也給你翻了的,呵呵。”
琅華純心要他難堪似的。
孫津明霍然轉身,巡視她店裏一堆七嘴八舌的目光,要琅華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人都打發開,琅華才不理會他。
目光對峙裏,津明突然冷哼,且光火,“琅華,你太任性了。”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對,我當然沒資格,也沒人有資格,哪怕你親娘老子!我頭前跟你說的你顯然絲毫沒有聽進去。那就言盡于此,再會了,孫小姐。”
說罷,孫津明就領着汪鹽,腳步不停地出去了。
琅華失神了許久,才站起身來,把一杯沒喝的咖啡徒然地擲到門口去,“孫津明,我讨厭你!”
邊上提出告辭卻久久沒去的康橋,想同為伍的姿态安慰琅華幾句時,豈料這位老小姐翻臉就無情,壓根不把康橋放在眼裏。
掉頭就進裏了。
從門店裏出來,外頭已然疏淡的夜色。風裏能聞到合歡花的氣味。
孫津明偏頭笑話汪鹽,“你也太好脾氣了。”
汪鹽看孫津明一眼,好像在忖度他聽到多少,但又無關緊要,只面上不顯,梗着脖子也打算驕傲到底,“不高興。不高興同她們計較罷了。”
“哦,看來差脾氣全在施惠那發洩光了。”
汪鹽與孫津明站離幾步,拿不準地眼色再看他一眼,有意也是避嫌,“是吧。我也只有對着他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脾氣有多差,忍不住罵髒話的地步。”
“那今天晚上回去看來又免不了的一頓吵咯?”孫津明說着往店裏瞟一眼,意味再明顯不過。
汪鹽一時不語,但肩頭明顯深深喘了一口氣。
孫津明看在眼裏,對面汪鹽也說時間不早,她得回去了。
汪鹽提着購物袋,往自己車邊走了兩步,聽到後頭孫津明喊她,“鹽鹽,有空喝一杯嗎?”
站在闌珊夜色裏的人,稍稍猶豫的眉眼。
孫津明也不打緊,坦然又促狹的口吻,“對,就我們倆。”
吱呀的木制樓梯上去,舊式酒館的堂口,稀疏擺了幾張方桌。
臨街靠窗的這一面還挂着從前招攬的酒幌子。這裏是旅游街。孫津明說,攬客的花招特別多,許多外地客偏就吃江南這黛瓦白牆憑欄聽雨的這一套。
他和這裏的老板認識,施惠也時不時和他一道過來捧場喝幾杯。
老板給他們看座的時候,孫津明特地介紹了下,“這位是施惠的太太。”
老板眼拙,以為津明換的新女友呢。連忙改觀後,認真同孫太太打招呼。
他們這裏算是個深夜酒館。明檔的後廚在一樓,喝茶喝酒都可以,夜間燒鳥有,蘇式的各色澆頭面也有。
菜單是掃碼點的,孫津明把自己的手機推給汪鹽看,讓她自己挑。
汪鹽其實不大餓,點了杯烏龍茶,幾串燒鳥烤串,還有一疊楊花蘿蔔。她今天胃口不大好,想吃點酸口的。
孫津明看她只點了這麽點,玩笑她,“不用替我省的。”
“還不餓。”汪鹽莞爾。
孫津明也不勉強,他自己點了杯威士忌,再就着汪鹽點的燒鳥拓展多了些,最後一盤花生米。
他們認識這麽多年,這樣私下同桌吃飯卻是頭一回。汪鹽顯得有些拘謹,甚至戒備,連酒都沒點。
孫津明不禁往椅背上靠一靠,幾分自嘲的笑意,“看來我今天是冒昧了。約侄媳婦這樣見面,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是不是?”
孫津明把外套脫了扔在中間一張椅背上,提議汪鹽,“要麽你叫施惠一起來。不過他今天宴請的人,輕易叫他殺不回來的。”
孫津明說,施惠就這點好,任何人都不能牽着他鼻子走。
爺爺不能,自然女人更不能。
“我這麽說,你是不是要失望了,貓貓。”
汪鹽一瞬警覺地坐直身子,人朝檻窗樓下看一眼,這樣窗門大開,月色沒幾分,倒是蚊子不少。她跺跺腳邊,随即不大看對面人,只冷冷交代,“其實我這個乳名很多年沒人叫了。我爸爸一時興起起的,我個人不大喜歡。”
孫津明聞言爽朗地笑了聲,接過服務生送過來的揩手毛巾,一面揩手一面揶揄,“只有施惠能叫?”
“他從來不叫這個的。”汪鹽幾乎割席的冷漠。
下一秒,不大高興周旋了,“津明阿哥,你到底想說什麽?”
汪鹽始終拉不下臉來喊他什麽叔叔。
她這些年,遇上他,一向這麽稱呼他的。
小時候在孫家遇到,孫津明大他們八歲,她同孫施惠一起玩耍的時候,孫津明都念高中了。壓根與他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
每回爺爺都糾正汪鹽,按輩分要喊叔叔。
那時候七八歲的小囡,說就是阿哥,他不是叔叔。
孫津明繼父還在的時候,他随繼父一起去孫家,看到汪鹽和施惠蹲在一起望螞蟻搬家,最後在牆角看到了它們的螞蟻洞。
那天汪鹽還被不知道被哪裏來的洋辣子蟄得眉毛腫得老高,正好螞蟻洞邊上有個洋辣子的屍體。
施惠掉頭進裏,就端來了一杯熱開水。燙澆了螞蟻窩和那個已經死掉的洋辣子。
汪鹽哭着說施惠殺了好多好多螞蟻。
施惠嫌她哭得煩,叫她不準哭,她不聽,他就來捂她的嘴!
汪鹽就把鼻涕哭到他手上,施惠氣得跳到老高,說你滾吧,再也不要來了。
結果寒假時候,貓貓同學又在孫家了。
二叔難得高興,在寫揮春,淡筆禿墨地挂在庭院的細繩上晾墨,洋洋灑灑,過早地有了春節的光景。
施惠在那裏拿紅紙塗鴉什麽,貓貓問他,你畫得什麽?
老虎。
明明更像貓。
汪鹽剛說完,施惠就信筆捺掉了,說那就是畫得太差勁了。
汪鹽這天穿得新保暖鞋,她還不大會系鞋帶,出門是媽媽系好的,走着走着散開了。
她想去找爺爺系,正巧孫津明出來,看到她的難處,招招手,要她過來,他給她系。
施惠一把揪住汪鹽的辮子,叫她坐在那裏,他幫她系。還幫她把鞋帶全塞在鞋口裏去,這樣她就不會踩到鞋帶再散開了。
汪鹽看着系好的鞋帶,開心地兩只腳碰一碰,再告訴施惠,我的鞋跟還可以發光的,你看!
施惠懶得理她,他再去畫畫,汪鹽說還是像貓。
她又要給他看手腕上畫的手表,追着施惠,我幫你也畫一只好不好?
……
汪家的這個姑娘,真是一路漂亮地過來的。她媽媽年輕的時候就是個美人胚子。
連二叔都開着默許的玩笑,說要貓貓就嫁給我們施惠拉倒了。
不成想,兩個人大了卻反而疏遠了。
遠到孫施惠好多年不提汪鹽這個名字,直到他倆二十四歲再恢複邦交。
那時候,二叔默許孩子的心性淡了,且中間施惠又出了那麽一檔子風流事。回國沒多久,老爺子就張羅着想要施惠聯姻。
施惠能幾個月不在家裏吃一頓飯,也知會爺爺,他對那些女人沒興趣,結了他也不會碰的。
他接管生意這幾年,高高低低的名利場,正經不正經的那些場合,多少都浸淫過。
孫津明冷眼旁觀,二叔這位小主子,是真的修身養性起來。
有時候,用那些女人的話來說,不敢往孫先生腿上坐,怕他捏碎她們,也怕他喜歡男人,那不是白熱情了。
孫施惠逶迤與汪鹽來往二三年不止,向來無波無瀾,孫津明幾發調笑地問起來,他一再言明是朋友,別拿她亂開玩笑。
結果二叔大病剛回江南,他就坐不住了。
這二人婚姻來得太倉促太蹊跷。當初孫津明就疑過。
實在話,施惠這些年心思已經不大琢磨得透了。男人少年情意使然,沒準會很恩篤,沒準就會煙消雲散。
直到端午那晚,二叔單獨留津明,交代幫忙本家借錢那些個事。
二叔的意思是,施惠頂瞧不上這種動不動張口的親戚,我一走,他多數是不高興應付了。當我年紀大了也好,替他積福也罷,這幾個錢我就當舍出去吧。
津明還寬慰二叔,慈不掌兵。施惠有他的考量,這點你要相信他。
二叔靠在拔步床頭,青紗帳下,微微思量且點頭,外頭那些我交給他是放心了,只是家裏……
孫開祥和津明透了個底,何寶生那頭,他有單獨拟一份贈與遺囑,是給孫津明的。
當他是半個養子也好,器重他這些年幫襯施惠也罷。只要津明看在咱們叔侄這一場,前頭做的那些,後頭也別忘了。
孫津明沒說應也沒說不應,只低眉順嘆一句,二叔算是苦心孤詣了。
豈料孫開祥仰面朝天,喃喃自言道,他就是死也閉不上眼。
施惠名下的繼承遺囑共三份,一份對公名義的全在他名下,琅華不過是跟着他後頭吃分紅;一份是他個人名義以及當年留給金錫的,全由他個人繼承;最後一份堪堪不少的一項,卻是名正言順要他有婚生子才得為子女繼承。
孫津明一時心上收緊,不顧身份地問了句,“所以他才匆匆娶了汪鹽?”
孫開祥搖頭,說施惠至今沒在最後一份繼承遺囑上簽字,他娶汪家的女兒,更像是朝我賭氣,也和自己賭氣。
一面怪我牽掣了他這麽多年;一面少年心性的意難平罷了。
二叔灰心的是,他們這一脈相承的祖孫三代,怕是和家和萬事興沒什麽緣分。
福薄罷了,注定這個家開枝散葉不起來。
都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孫開祥苦嘆,他一輩子也沒幹什麽傷天害理之事,為什麽他的六根情緣如此薄。
二叔問津明,你冷眼看,他們像真心實意的夫妻嗎?
孫津明不置可否,只說施惠渾,不至于汪鹽也陪着他鬧的。
孫開祥有氣無力地笑一聲,說津明難得也有看走眼的時候。貓貓呀,別看她面和心善的,她反而是最有勇氣也最豁得出去的。要真擺賭局,你們幾個男的,未必有她壘注的勇氣。
孫開祥怕就怕,貓貓陪着施惠鬧這麽一場,幾年後,兩個人友誼分手。
津明不懂,施惠當真不要那份繼承了?
不是不要,是逼着孫開祥改了這條遺囑。總之,他當年吃過的苦或者辱,他絕不再報應到自己孩子身上去。
退一萬步說,倘若貓貓全不知情,施惠為繼承也好,不為繼承也好,他這樣瞞着人家姑娘,也是要折福的。
全憑自己心意的歡喜,孫開祥說,他是現成的失敗的例子。
可惜,他們祖孫情意早已風聲鶴唳。孫開祥怪不得旁人,他在該對一個孩子無限包容寵愛的年紀,偏偏只曉得拿枷鎖拿教條鎖住他,這些年,他是模具,施惠是他的模子罷了。
眼前,汪鹽又問了一遍孫津明,他要和她說什麽?
孫津明呷飲着加冰的烈酒,貿貿然的心情終究随酒咽下去了,像似安撫眼前人也是自我澄清,“鹽鹽,別急,也別誤會我今天這麽一出。”
“純粹是她們都太任性了,也太無邊了。我不大喜歡女人這樣,顯得無腦又無知。”
“……”
“你在疑惑,我為什麽替你解圍?”
汪鹽始終坐直着後背,不卑不亢,好像你端正她就端正,你倘若無禮,她一定潑你一杯。
“因為我們是一樣的人。”孫津明說,與琅華他們相比,津明和汪鹽才是一個維度的人。
他只是不大喜歡他們這個維度的人,被輕視被為難。
“你說琅華還是那位……康小姐?”良久,汪鹽才淡淡出聲。
不等津明回應,汪鹽陳述了,“我第一回 遇到琅華,她就這樣,是的,她确實任性甚至無禮,可我跟她真的毫不上心。正式喊她姑姑依舊如此,琅華其實色厲內荏得很,她不過就是過個嘴瘾,上頭快,下頭也快。”
“那麽那位康小姐呢?”
“……”汪鹽一時沉默,沉默後表情管理,良久,她輕出一口氣,問津明,“他那會兒……很喜歡她,是不是?”
津明聞言就笑了,“難得。鹽鹽,你在吃醋?”
“我沒有。我甚至很讨厭這種戲碼。這也是我今天不想輕易饒過琅華的原因。”
“你才說不上心她的。”
“可她上心我呀,我不知道哪裏得罪她了,要這麽信誓旦旦地算計我去她店裏。”
“她一向這樣的。一輩子都改不了了。”
“你很不喜歡她?”汪鹽陡然狐疑地诘問他一句。
“我有什麽理由非得喜歡嗎?”孫津明反問她。
汪鹽眼裏一時有什麽熄滅了,最後淡淡不經意道:“哦,我覺得琅華對你印象還是不錯的。有一說一啊。”
孫津明笑得都快樂了,幾分看泥菩薩過江的戲谑。
期間,他添第二杯酒。汪鹽添第二杯茶。可是服務生小哥上錯了,汪鹽把杯子抵到唇邊薄抿了口,才發現是酒。
想換回來也不可能了。她幹脆将錯就錯地喝起來。
孫津明問她,“這酒你擔待得了?”
貓貓同學幾分世故的揶揄,“哦,只要津明阿哥不要說一些我覺得吓人的話,我喝酒還是應付得了的。”
孫津明再次笑得開懷,他說他體會到施惠的快樂了。“別誤會,是說你愛打嘴仗的毛病。”
一通臨時起意的小酌,最後也點到為止地收梢了。
因為二人都喝了酒,孫津明叫了代駕,來前汪鹽的車子還停在琅華店門口。
回老宅的一路,孫津明都無話。
車子到了老宅門口,汪鹽點點酒意地提着購物袋下車,也客套謝津明這一趟。
車裏的人隐在黑暗裏,沒有應她這份禮數,由着汪鹽走去幾步。
孫津明不時喊她回頭,他其實離上頭遠着呢,但面上,汪鹽瞧着微醺松懈的樣子。孫津明逡巡幾眼她,不期然道:“鹽鹽,施惠婚前是不是和你簽過什麽協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