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點點星(16)
“什麽?”汪鹽幾乎只沉寂了一秒, 面上波瀾不掀地反問。随即,目光裏的和煦冷了兩分。
她不說下一句,孫津明還真有點吃不準她到底知不知情, 可是貓貓同學到底沒學會施惠逶迤那套。
她提醒津明,“你喝醉了。”
孫津明即刻莞爾,擡手揿亮了車頂燈,一臂之外的人, 很顯著地避開了些視線。
很好。
倘若貓貓也這麽沉得住氣, 那麽這兩口子才真真無趣極了。
“是,我今天喝多了。”孫津明正愁沒這個師出有名呢,果然, 酒是個好東西。他只淡淡交代,今天在琅華店那裏是給二叔和富小姐去修理他們結婚紀念的對表, 只可惜,富小姐最後只是富小姐了。二叔端午那晚和我說了點事,一家子全慮到了,卻只字沒提富小姐的細項。“替這位原配發妻惋惜罷了。”
“那是奶奶不想要。”汪鹽作答。
“所以才說名正言順全是假的。”孫津明冷笑嘆,“婚姻本身寫在紙上,足以說明問題。”
紙能泡水,能火燒,能風破,能土埋。
唯有這血脈, 打斷骨頭連着筋。“這也是施惠能夠回來的根本原因, 別看他現在吊兒郎當, 真有個孩子, 他會比誰都當惜, 看重。因為沒有人比他明白, 血脈繼承的意義了。”
喝醉的津明阿哥,一晚上的蹊跷與唐突,臨去前,他和汪鹽道再會,再一番溢美之詞地說,施惠來孫家,最大的福報不是高枕無憂的金尊玉貴,而是他遇上了你。
汪鹽拎着手裏輕悄的購物袋,略微忖度失神地走在游廊下。
阿秋接連喊了她好幾聲,她才回過神來。
是爺爺今天難得有這個胃口,說想嘗一塊鮮肉月餅,富芸芸下午就想出門去買。
汪鹽忍着心口的不大舒坦,這個時令,離八月中秋還有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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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要買肯定能買到。阿秋下午就給施惠打電話,那邊安排了個點麗嘉心師傅上門。
就為爺爺想的這麽一口。
是的了,游廊離廚房越近,越有新鮮烘烤的酥皮肉餅味。S城人每年都離不了這口鄉愁與儀式感,但汪鹽今天聞着卻不大香。
她問阿秋,“爺爺吃了嗎?”
“哪敢給他多嘗呀。芸芸陪着他在院子裏坐着呢。這施惠呀還不回來……”阿秋聽着有點急。
“他今晚宴客。”
“鹽鹽呀,這突然想這麽一口不是什麽好事。”阿秋過來人的經驗,老保姆嗟嘆,富芸芸今天已經偷偷抹眼淚了。
汪鹽去到爺爺院裏,果然,富芸芸陪着爺爺在月下夜裏頭納涼。爺爺這個身體,已經輕易吹不得冷氣了,孫施惠因着,每天要阿秋訂定量的冰在屋裏屋外擺着。
爺爺冷熱不感,但陪着的人,進進出出的人也受不了。
孫開祥由富芸芸搖着扇,在月下停一段評彈,《刀會》,關羽單刀赴魯肅宴會的一段。
汪鹽笑着問候爺爺月餅好吃嗎?
孫開祥一身綢衫綢褲,淡意蕭條地靠在藤椅上,一手握住富芸芸的手腕,示意她不要打扇了,“累了,歇息息。”
再朝鹽鹽道:“舌頭早壞了,不大嘗得出味道。又覺得那榨菜餡的有點鹹。”
“是鹹的,我單口吃也會嫌鹹。”汪鹽寬慰爺爺。
孫開祥難得關懷地問,貓貓吃過夜飯了沒?
“吃過了……”汪鹽疏淡眉眼地會一眼爺爺,如實陳述,“今天遇上了津明阿哥,難得,和他一起吃的夜飯。”
孫開祥那頭,人在夜星黑暗裏,不大瞧得清神色。只是他躺的搖椅,稍稍停了一拍。
随即撐着從前發妻的手起身,說也涼得差不多了,早點睡吧。天色不早了,也交代鹽鹽快些回去,忙了一天了。
從爺爺院子回他們住處,汪鹽趁黑在客廳裏靜坐了許久。
燈還是阿秋過來開的。
她拿來了還熱的兩個鮮肉月餅,問鹽鹽額要嘗一口。
沙發上的人只搖頭,說她在外頭吃過了,也不大有胃口吃這些。
阿秋聽着,遲疑了一眼,有意地問鹽鹽,“怎麽回事呀?”
汪鹽懂她的意思,只搖搖頭,不是的,是天熱,她有點難受罷了。
阿秋一秒低落,就好像他們有什麽,與她息息相關似的。看得出,她是真愛護孫施惠。
這個家,真真全經過的,當真,阿秋算一個。
汪鹽坐在沙發上,無意伸手去翻她的購物禮袋時,才發現,她匆忙下車,她和孫津明差不多樣子的禮袋拎錯了。
這一路輕悄悄的,她也後知後覺。
眼下,孫津明給她打電話,好像是到家,也發現了這一出。
對方問她,急不急,急的話,他現在給她送過來。
汪鹽一秒回絕,說不急,津明阿哥明天派個人過來換一下吧。
說完,汪鹽就挂了。
邊上的阿秋聽到鹽鹽在和津明打電話,有意咋舌,說她個人不大歡喜津明,他是替他叔叔辦事不錯,但歸根到底還是外姓人。老爺子一沒,指不定什麽樣子呢。
他看着也是個有主意的主,同施惠呀,難和氣。
汪鹽不置可否的樣子,略微和阿秋閑聊了幾句,就交代她去歇息吧。
阿秋還想等施惠回來,汪鹽說他今晚且還有些時長呢,“你回去睡吧,我來等他,放心。”
汪鹽說等是實在話,倒不是她多殷勤,而是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
久而久之,她習慣了那半邊的存在感。時而壓迫,時而停勻的就像一口氣。
總之,那半邊的人不回來,這半邊的人也難睡踏實。
汪鹽沒去床上躺着,洗漱後,來孫施惠書房拿水喝。他從前全喝氣泡水的,不知什麽時候全換成了礦泉水。
她還記得,他們領證那晚,孫施惠來書房拿過去起草的協議書。
那是他們結婚的契機,也是交易的籌碼。
可是這幾個月來,汪鹽只字沒問過後續,也沒像她工作上那樣的追蹤。合同一天不落印,她一天懸一個心思。
她說過,她信孫施惠,拿他們二十年的相處背書。
可是,今晚疑窦存存。孫津明不是那麽不謹慎的人,也從來不是個多嘴的人。
更不會像阿秋說的那樣,動辄和某人反目。當然,君子和而不同,他和孫施惠兩個,也許都算不上君子。
汪鹽信步在書房裏走了一圈,她把這裏頭,未曾上鎖的抽屜櫃子都找了一遍,沒看到她當初簽字的協議書。
最後在案前的座椅上,精神恹恹地坐了下來。
哪怕孫施惠此刻回來,她也不怕,不解釋,她只是找屬于她這一份的東西。
無意碰到電腦鼠标,這鼠标還是她上回借給他用的。該死的人,他也不還她了。
孫施惠的筆電沒有關,但是鎖屏了。
汪鹽盯着那幽冥的藍光,陷入一陣失語,終究,困頓地睡着了。
她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
說實在的,這樣幽靜的宅院,孫家如今愁眉不展的境遇。汪鹽當真怕這深夜有電話、有這急急的叩門聲。
老姚站在客廳門外的廊下,叩了好幾聲門,篤篤地喊鹽鹽。
說是施惠喝醉了,已經在飯店包廂休整了半個鐘回來的,這都扶進門了,他又往前頭游廊下癱坐着,怎麽也拉不起來。
汪鹽洗漱過了,她穿着短恤短褲,急着出來應老姚的話,又來不及換衣服了,只把孫施惠扔在書房的一件襯衫随意套在身上。
她随老姚到游廊下,那一段距離一點燈的盡頭某處,當真,孫施惠靜默地坐倚在一根廊柱邊。六角燈籠搖曳飄蕩,他泥濘松散的德性,看着那飄搖的燈籠裏頭洩下的光,半明半昧,不言不語。
但生人勿近的臭脾氣全寫在臉上。
這也是老姚拿他沒轍的緣故。
汪鹽冷着臉地朝他走過去,原本想沖他發脾氣的,可是走近,聞到他一身的酒氣,更明白這酒氣是為了什麽。反正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多少人家的生計,最後才是他孤家寡人而已。
汪鹽去撈孫施惠的手,當着老姚的面,想先把他扶進去再說。
豈料孫施惠滾燙的手心一把反扽住了汪鹽,陪他一齊在廊下坐着了。
昏慘慘的光裏,他一秒識得眼前人,“汪鹽……”
有人也一秒跟着動容,她不想的,明明她準備好了多少冷靜理智的話想問問他。
看着聞着眼前人,喝得如此酩酊大醉,汪鹽氣他,“你明明可以不回來的,你不回來,大家更安生點。”
他還是那句話,“我不回來,你就完蛋了。”
才不會。孫施惠,你一天也別想我會變成那種守着男人度日的女人。
她命令他起來,“你不回去,人家老姚還要回去。”
“哦。”孫施惠顯然還沒醉糊塗,或者他就是要歇一會兒,緩過神來。眼下,他開口就是噴薄的酒氣,只朝老姚趕趕手,說他沒事了,也到家了,要老姚快點走吧。
老姚不放心,怕鹽鹽一個人扶不住施惠。他朝鹽鹽說話的,要她先把施惠哄着弄進去再說。
正主聽着老大不樂意,倏地站起身,才站穩當自己,就俯身來,要抱汪鹽。
汪鹽被他氣得不輕,嘴裏驚呼時,他當真攬臂抱起了她,最後還是老姚扶着,汪鹽才從他臂彎裏跳了下來。
汪鹽怕他再發瘋,幹脆兩手抱着廊柱子和他說話,問他,“你到底回不回去?”
他清醒的時候都不顧旁人的,何況眼下喝得這五迷三道的,他要汪鹽松開柱子,“讓我抱抱你。”
汪鹽氣得踢他,“會摔的,你要摔死我。”
孫施惠笑得跌宕,說她這樣很傻。
汪鹽沒心情跟他鬧,再問他,“你回不回去?”
孫施惠點頭。
汪鹽就朝他努努嘴,示意他往前走。
他不聽,只伸手過來,要汪鹽扶他。
看他收起狎昵的神色了,汪鹽這才松開柱子,孫施惠一秒扽住她,也不管老姚去留,徑直掉頭就踉跄着腳步,斷斷續續上前了。
汪鹽一邊扶着,一邊回頭跟老姚再見,要他回去慢點。
老姚會心地笑,也搖頭,喃喃自語,“兩個讨債鬼,天生一對。”
已經腳步踉跄,要撐着別人手走路的人,偏就是腦子裏的理智不丢,別在褲腰帶上似的。
汪鹽把孫施惠扶進門,要他靠在沙發上歇會兒,她進裏給他投冷毛巾再泡茶讓他醒酒的。
大概孫施惠太渴了,他幾乎本能地摸進了書房,書桌上昨晚一杯冷茶,他渾然不覺地灌了下去。
汪鹽進來找他時,孫施惠蹲在書桌邊下嵌在內牆的保險箱前,他還清醒地把他今日席上談判的一些重要數據、錄音和他個人名義的財務用印章全丢進保險箱裏。
汪鹽聽着那保險箱上鎖再刻意被打亂刻度的動靜,遲遲沒上前。
她手裏有給他的毛巾和熱茶,端着,杯沿的耳朵都跟着發燙了。
孫施惠跌靠在椅背上,前一秒還在對公,後一秒又全是兒女情長了。他喊着頭疼,要汪鹽過來。
門口的人,消除幾分沉重,事不關己地自覺,走過去,純當友誼價了,把毛巾和熱茶擱下來。
下一秒,轉身要出去。不想撞見一些她不想看到的,因為飲酒後還時刻保持警醒警惕的孫施惠,不談讓她害怕,多少是氣餒的。
汪鹽才轉身,孫施惠一把圈抱住了她。抱她坐在他腿上,汪鹽不快,想掙開他,他酒氣綿綿地貼在她耳際,“別動,讓我靜一會。”
汪鹽不明白他的意思,也聞着他一身渾雜的味道,酒氣,煙味,反正好聞不到哪裏去。但勝在沒什麽脂粉味。
她依舊罵他,“我不喜歡你身上那些臭男人們的味道。”
孫施惠最喜歡她這一句,明明是罵人,但勝在把他和全天下男人摘開了。
“爺爺那裏怎麽樣了?”他溫熱的氣息拂在汪鹽耳後。
汪鹽知道,他今日這樣,多少有爺爺的緣故。阿秋能跟汪鹽說,沒理由不跟他這個正主子說。
汪鹽如實告訴他,辛苦出爐那麽多,最後爺爺吃了塊酥皮,就全吐了。
孫施惠停在汪鹽脊背上的手,摩挲着卻停下來了。他面上冷峻,出口的話也難得的消極起來,“突然想這麽一口,是料到自己熬不到中秋了,是吧?”
孫施惠低垂眉眼,冷落疏離的樣子,看着汪鹽。
汪鹽松懈着心神和身體,由他抱着,也定定看眼前人。饒是這麽近的四目相對裏,汪鹽也不得不佩服他,孫施惠真的很會表情管理,她和他相識這麽多年,真的一點看不透他。除了把他惹急了,狗脾氣地叫她滾還是他擡腳就走,汪鹽才知道:哦,他真真切切生氣了。
總之,這個人喜怒哀樂都好不明顯。
除了床上。
想到這裏,汪鹽氣餒更凝重了。她靜靜地安慰他,“人到最後,總免不得這一步。我爺爺自己還是赤腳醫生呢,最後他連治都不願治了,想把錢留給爸爸。”
下一秒,孫施惠俯首來,他或含或咬地,想汪鹽回應他。
汪鹽幾乎手指埋進他短發裏,才把他推開了。她人還在他腿上,也隐隐感覺到什麽,但是她今天全沒心神配合他,也不悅地批評他,他這樣很不好,爺爺都這樣了,他還要,“重欲,任性。”
孫施惠全不怕她這些詞,也緊緊箍着她,不讓她下去。他說些什麽要麽讓汪鹽耳燙臉燒,要麽叫她心神如過山車,“汪鹽,人在消極裏,真的會容易染上成瘾的東西。”
“我再不做點什麽,更覺得我沒活着。”
他抱着她坐到書桌上去,再教她四體來纏繞他。孫施惠幾乎命令的口吻,“汪鹽,聽話。”
汪鹽卻沒有,重重一口咬在他唇上,引得孫施惠清醒了幾分,他調笑地問她,“怎麽了?”
“孫施惠,為什麽別人都這麽愛叫你‘施惠’?”
“誰?”
他手輕易探到她,也扪得她眉眼不得不有了情緒,汪鹽捉出來,也拿腳格開他一些。
豈料孫施惠這個狗賊,他幹脆捉她的腳,碰他什麽地方。
汪鹽被他氣得心煩意亂。
原本她想一股腦全告訴他,反正不受冤枉氣。可是一時心軟,爺爺這樣了,他又裏裏外外的一堆事,這個時候和他說點什麽,依孫施惠的脾氣,他肯定要去找琅華,沒準站着等不到天亮,就要召琅華回來。
汪鹽真的怕了他們姑侄倆這風風火火的脾氣。
孫施惠一盞冷茶灌下去,再和汪鹽說了這會兒的話,酒意再散去兩成。他觑眼前人,眉眼淡淡也心神不寧的樣子。只凝眉問她,“誰,什麽叫別人愛叫我施惠?”
“反正除了我吧。孫施惠!”她一腳蹬在他那裏,孫施惠懶懶跌回椅背上。
二人不知道誰碰到鼠标,屏幕再次亮起來,坐在案前的人也不管這些細枝末節。
倒是汪鹽試着問他,“我想用一下你電腦,密碼多少?”
孫施惠靠在椅背上,歪着頭,報了四個數,卻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汪鹽的……
是他陽歷生日的前一天。
“這是誰的生日?”
“反正不是你的。”
汪鹽一秒難堪,随即跳下桌案,她欲往門口去,沒走幾步,被孫施惠擄一般地抱跌到門口的沙發上。
這個人做事不達目的不罷休,淫興上也死性不改。
他把汪鹽的兩只手舉過頭頂,一只手虎口牢牢扣住,另一只手再來解脫自己也解脫她,口裏冷靜怨怼,“吃醋了,我拿別人的生日做密碼?”
“孫施惠!”
“我在。”他笑意勉強,可是又像他自己說的,也許他只是沉溺在一種消極的瘾裏面。
汪鹽還穿着孫施惠的襯衫,就在他酒勁上頭渾然不管的檔口,汪鹽忽地掙開他虎口的力道,卻沒有推拒他,只兩手來環他脖頸,學着別人缱绻、念念不忘的腔調,喊他,“施惠……”
身上的人卻不大受用,撐着手,目光凝視般,重欲的興致去了一大半,只問她,“是誰給你氣受了,是不是?”
孫施惠這個狗脾氣,随即撐手起來,也不管三更半夜,吆喝的聲音,就要喊阿秋來。
汪鹽原本還占理的心境陡然被他吓得去了幾分,只來捂他的嘴,要他別叫了。
然而,眼裏安靜又澄明,她不稀罕也不敢提任何人的名字。只想以自己的名義弄清楚一些存疑,
她重新喊回他全名,“孫施惠,我和你簽的那份協議,你至今還沒用印給我。你說的話,還算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