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開門!開門 !”子南擊打着門板大聲叫道。
“公子這是國君吩咐的,你不要為難屬下。”是瑾瑜宮主事的聲音。
“混蛋!快給我開門,我要出去,我要面見君父。”
“殿下,你消消氣,天色不早了,奴才不敢去驚擾聖駕。”
“把光陸給我叫過來。”
“殿下,大将軍已經回府了。”
“放我出去,我要面見君父。”
“殿下,你何苦為難我們這些下人。”
“開門!再扯臊,我出去劈了你!”子南踹門咆哮道。
“殿下,你稍等,我這就去回禀君上。”
子南氣喘籲籲,宛晴啜泣聲聲。
子南越發煩躁地,他像一只受傷的獅子般,在屋裏打轉,一氣之下,從牆上拔下佩劍,把屋裏的帷帳,到處貼的喜字,一陣亂砍。
半晌的功夫,外面傳來國君的回喻,國君已經安寝,讓公子早點歇息,不許滋事,有事明天再進宮谒見。
子南一聽掄起佩劍砸門,幾下功夫,就硬生生地把門給劈開了。子南破門而出,院子裏一下子湧出數百名的侍衛,跪下叩拜道:“殿下!”
“我看你們誰敢攔我!”子南大吼道,他一步步地逼上前,侍衛們一步步地後退,卻沒有絲毫退下的意思。
子南和他們對峙着,一進一退,挪了足有二三十步,子南的過激行為,還是驚動了國君聖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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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君前呼後擁地駕臨。
“放肆,你這是要幹什麽?”國君斥責道。
“參見君父!”
“你眼裏還有君父嗎?”
“子南要娶的人是宛若,君父為什麽要設局來騙我?”
“年輕人,恣意任情,貪愛一碰即落的的草上露,一摸即消的竹上霜那樣香豔旖旎,潇灑不拘的的風流韻事,君父能理解。可是,你身在帝王家,注定不能像凡夫俗子一樣,專情,任情。再說,對一個女人的感覺遲早是要變得,你不可能把對宛若的激情永遠固定下來,等你過了五年,甚至十年,你再回頭尋思這件事,你就會明白愛情這玩意很快就是過眼雲煙,對一個男人來說,唯一實在的,能一輩子對你有價值的,就是權力。婚戀對一個男人來說,他只是人生的一段插曲。任何一個絕世美貌的女人,都有容顏凋萎的一天,宛晴和宛若相比容貌也許是遜色很多,可她溫婉和順,是個不會生事的女人,和女人過一輩子,讓你省心,又不至于讓你惡心,讨厭,就足夠了,你何苦作踐自己。”
“情之所起,愈往愈深,已然難以自拔。我用漫長的八年等宛若長大,她怎麽可以随随便便被替代得了。君父你既不了解兒子也就罷了,何苦再強擰呢?”
“從小你就桀骜不馴,父親一直覺得你年輕,總是百般縱容。你瞧瞧你,現在都成什麽模樣了。君父已經年老,天年之後,江山社稷就要交給你,你怎麽可以這麽感情用事?君父該說的都說了,年輕人心高氣傲,迷情執拗,君父可以容忍,但是這是有限度。何況,即使你母夫人在世,也不會一味地縱容你,恣意妄為。你再這般拂逆君父,那就枉費了君父和你二十多年父子血脈之情。你可想清楚了!”
48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五)
宛若終究被天子的儀仗接走了。
那日的宛都,暮雲叆叇,不見天日,天氣就像宛若的心情那般陰郁,十裏成慶街戒嚴,兩排都是全身甲胄的武士。街上擁趸着看熱鬧的民衆,比肩接踵。只是人群少了喧嘩,多了竊竊私語。對普通民衆來說,能夠成為天子的侍嫔,那是莫大的榮幸,可是宛國宮室上下的凝重和悲恸,讓這一切變得那麽凄怆。
宛若堅決不帶問心入宮,甚至常青、翠竹相伴也拒絕了。
宛夫人帶着公卿、妃嫔、女官、王子、公主一大撥人,十裏長亭送女兒,送了一程又一程。郊外秋草焜黃欲萎,殘菊經霜,顏色斑斓,涼風習習,紅葉散亂,天際征鴻,哀鳴聲聲。 女眷們都悲咽不已,宛夫人拖着病體,強忍住悲傷,叮囑了一路,希望宛若有機會就歸寧回宛國,以寬慰母夫人的哀思。
宛若點頭然諾,極力寬慰夫人,希望她安心将養身體。
淚別了宛夫人,一路上,宛若再沒有言語,她沒有哀嚎動天,也沒有悲悲切切,只是一副冰冷、決然的樣子,佞臣端木曾幾次試圖開解、勸慰,都被宛若凜冽的目光給噎回去了。
端木不便強擰,只好囑咐所有人,時刻警醒看着宛若,不敢有絲毫疏忽,更不敢有半點的慢待。宛若那難描難畫,讓春花秋月為之遜色的姿容,即便只是窺視一眼背影,也讓人有朗月出山,春風拂過,日暖風輕的感覺,這對他這獵美之人來說,除了是讨好天子的資本,也是仰望的高山白雪。
儀仗旌旄 ,前呼後擁地到了向陽。天空驟然突變,一時之間,狂風呼嘯,烏雲如波浪滾滾,席卷而來,将向陽的天空,厚厚的,沉沉地扣下來。
宛若一行人不得不停下避雨,佞臣端木強行征用排興樓,以供浩浩蕩蕩的一行人駐足。宛若被單獨安排在西園,下榻在燕飛樓,有随行的宮中女眷照顧,閑雜人等一律不準接近。
一陣瓢潑大雨,如天河洪水傾瀉。少頃雨小了,涼風一陣緊似一陣,關山江河肅殺冷落,到處一片殘花敗葉。細聽,僻處竟有蟲聲,哀音似訴。
宛若站在窗邊,看着外邊暮雨潇潇,殘菊遍地,凄凄迷迷,她的心田如有鹹濕的海潮一重重地漫過,她的背影俨然如十五皓月,冰魂雪魄,清冷孤單,給人的是無盡的凄涼慘栗之感。
宛若心如死灰,幸福那甜蜜的味道,好似那飄渺如風的雲煙,在她的生命裏飛逝而過,又好似那鏡花水月的,終究成了幻影。
第二天,大雨倒是停了,可是卻細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把人的心都淋濕了。
宛若愁緒萬斛,無法排解,遂在蓮心亭中撫琴。她的琴音絲絲縷縷,聲聲如訴,低沉處如細雨綿綿,如無語凝咽;悲戚處如寒蟬凄切,如離人悲咽:激越處如征鴻失偶,白玉碎地。
哀婉的琴聲如蘭麝氤氲般彌散。
“公主若這般撫琴,估計這雨該下不停了!”一個輕靈的聲音在宛若近旁響起,擡頭一看,一個妙年潔白,風姿清越的人,鶴立在一步開外,一襲白色深衣,已經濕漉漉,想是已經站了許久。
“抱歉,真不該用這麽凄清的聲音,攪擾公子的好心情,只是這雨要真能這麽一直下,倒真是求之不得。”宛若淡淡地說,聲音像雨聲般淅瀝瀝的。
“公主這曲子,可以趕上當年師曠奏的《清商》那般悲戚。”
“《清商》哪能比得上《清徵》,甚至《清角》。”
“《清角》此曲悲涼激越,動天地,泣鬼神,尋常人可聽不得。”
“公子能在這出現,又怎能是尋常之人。”
“在下只是慕聲而來,又不忍公主沉浸在一片哀戚之中,故而出言打擾,也許唐突了!”
“公子嚴重了!”宛若淡淡的說道,似乎并沒有想多理會的意思。
“在下夏子渡!在下與公主心中惦念之人有一面之緣。”
“哦?”宛若有些驚疑。
“虞國公子子南,氣宇昂藏,在下和他在這排興樓中有幸結識,相見恨晚。”
“聽他提起過,他曾說繞道向陽,本是沖着傳世名琴‘繞梁’而來。後來出現事端,他連夜趕往宛國,不過盤旋半夜,又匆匆走了,誰曾想這一別之于我們倆竟是絕別。”宛若感傷地說。
“公主和虞兄的情誼,在下也曾聽聞過。只是天子無道,我等憤慨之餘,只有惋惜。”
“公子不怕悖逆,說這樣的話寬慰宛若,宛若感激不盡。”
“聽說虞兄為了挽救宛國危局,曾經協同如姬娘娘,竊符調兵,可惜東窗事發,如姬娘娘被貶,虞兄被軟禁了。”
“當真?”宛若驚奇地說道。
“在下只是聽南來北往的客人說得,也許僅是道聽途說,公主不要當真。在下之所以對公主說這些,只是不忍見公主如此傷心欲絕,恕在下冒昧揣測,公主心中淤積着對虞兄些許怨憤。也許虞兄已經盡力,只是礙于情勢,無能為力而已。公主知道這些或許心裏會好受些。”
“多謝公子體恤!夏公子似乎與排興樓淵源頗深?”宛若轉移話題,想是不願再觸及痛處。不過不管夏子渡說得确切與否,宛若确實心裏好受多了。被子南漠視,比起被迫入宮,對她來說要痛苦得多。這幾天來,她的郁結真正在這。
“不瞞公主,排興樓乃是家祖留下的基業。”
“夏公子真是年少有為。”
“公主能在排興樓盤旋,是在下的榮幸。”
“一個身不由己的人,何德何能可以讓公子感到榮幸”
“就憑公主這可以讓六馬仰秣的琴藝,就足以讓在下傾服。”
“公子謬贊了!”宛若依然淡淡地說。
“不管怎樣,在下覺得像公主這麽美好的女子,應該得到幸福和眷顧。”
“多謝夏公子開導。”
“聽了公主的琴聲許久,都說禮尚往來,在下有一秘藏多年的佳釀,想請公主品鑒一觞,不知公主可否賞臉。”
“公子如此盛情,怎好拂卻。”
夏子渡打個響指,就有一侍童端着一個玉盤上來,盤中兩尊白玉羽觞,潤澤通透。
宛若接過羽觞,見這佳釀酒色碧綠,好似翡翠,芬芳馝馞,直透心肺。
“這酒可有名字。”
“俗名百花釀,春采百花蕊兒,夏撷荷花搗汁,秋摘菊花瓣,冬取梅花片,搗合起來雜釀于蜂蜜裏面,封好玉甕,埋在土下七七四十九個月,再掘起來蒸曬十幾次,到了秋冬時埋藏在地窖中,到又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就成佳肴了。”
“當真是稀罕物!”
“這酒還有一種奇效。”
“什麽?”
“飲之,千愁萬緒皆消。”
“宛若只聽說,借酒澆愁愁更愁,莫非這是忘情酒。”
“公主一試便知。”
宛若望着羽觞裏的酒,出神。
“公主不會懷疑酒裏有毒吧。”夏子渡玩笑地說。
“它要真是一杯毒酒就好了。”宛若喃喃地說。
“在下又勾起公主的愁緒了,在下為失言,自罰一杯。”夏子渡一飲而盡。
宛若抿嘴啜飲,花香濃郁,酒勁纏綿。
“如此瓊漿玉液,應當細細品茗,若是如牛飲水,倒是糟蹋了。”
“看來在下終究不是一個風雅之人。”子渡優雅地笑着說道。
雨連着下了兩三天,天空逐漸放晴。
暴雨瓢潑,洗出了一片清秋。
宛若駐足排興樓西園,從對子南腹忿,開始擔憂,心态經過慢慢調整,郁結舒展了許多。
她流連在西園的湖光月色中,對端木的幾次催促起程,置若罔聞,端木幹着急卻沒有辦法。宛若撫琴之時,夏子渡也會偶爾來拜會,兩人年紀相當,也投緣,一來二去,也就熟絡了。
傍晚,天邊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火燒雲,墨雲金邊,漫天通紅,雲下的商陽城樓清晰可見。
49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一)
第二日早晨,陽光明媚,輕風熏染。
排興樓後園,重新放上了許多開着正好的菊花和月季,經過一場暴雨的洗劫,薔薇花零落了很多,可缺蕊少瓣的花,依然沒心沒肺地開放着,就像風韻猶存的徐老半娘般不甘雌伏。
夏子渡在園中剪摘菊花,插瓶。掌櫃急匆匆地跑來找他。
“公子,大堂外,許多人圍堵,生意都沒法做了。”
“怎麽回事?”
“許多人聽說宛國的公主下榻在排興樓,個個都想一睹公主的絕世姿容。他們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是排興樓的常客,不好驅趕。剛開始只是幾個纨绔子弟借着酒勁嚷嚷,可後來起哄的人越來越多,現在場面已經難以控制,公子你看怎麽辦?”掌櫃着急地,大冷天額頭上還冒着汗。
“我不方便明着出面,你讓巫羅帶一些人到現場看看,你先去盯着,千萬別出亂子了。”
夏公子換了一身衣服,一襲青綢深衣,頭戴獬豸冠,玉帶束腰,腳蹬豹蕮,俨然一副貴公子哥的打扮,他疾步往排興樓前堂而來,後面的衛矛亦步亦趨地跟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小侍童。夏公子來到前堂三層的一個閣樓,那裏是他常駐的地方,從這個地方看下去,整個前堂,以及二樓的雅座都一覽無餘。
前堂一片亂哄哄的,掌櫃站在臺上試圖維持局面,不斷的打躬作揖,賠笑臉,還安排舞蹈讓大家欣賞,可是那些舞姬剛登臺就被鬧事的人轟下去了。
夏公子向下掃視一番,竟然見到佞臣端木帶着一夥人,在二樓的雅間翹着二郎腿,一臉壞笑地作壁上觀。按說,只要他站出來說句話,大夥也不敢鬧了,怎麽說他代表着天子的威嚴,挾着官方的強勢。可是看他那神情,他倒是有意要看一場好戲,甚至,子渡都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就是他導演的。
宛若遲遲不肯起駕回商陽,端木旁敲側擊地進言,可是宛若總是回應他一副冰冷的面孔,端木幹着急卻沒有辦法。
“讓我們見見宛國公主,我們就看看,又不會把她吃了。你們為什麽不讓看?”人群中跳起一個人,大聲地說道。
随即許多人跟着應和:“讓我們見見,讓我們見見。”
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子渡從三層下來,直奔西園。宛若在西園的荷塘中央的蓮心亭,翹望池中的金魚,出神。
子渡“趵趵”地腳步聲,驚擾了她的遐思。
“公主,你可得救救在下。”
“夏公子何出此言?”
“前堂的人都快要把在下的排興樓給拆了。”
“這個我可無能為力。不過是怎麽回事,倒是可以說來聽聽。”
“那些人仰慕公主,想一睹公主的絕世姿容。”
“夏公子你在玩笑吧。”
“不瞞你說,在下過去查探了一下,商陽和向陽大部分的膏粱子弟都來了。你不知道這些人,出身貴族,不是官宦子弟,就是軍隊裏的骨幹或武士,個個血性骁勇,驕橫霸道,簡直就是不點火都能自己燃起來的角色。我們做生意的,開門迎客,誰都不能得罪。”
“他們真要尋釁滋事,你們可以報官。”
“這些人都是官家的後代,官府哪會管?”
“找找端木,那人出面,就行。”
“他呀,他也在那看熱鬧呢?”
“那就只有等他們鬧夠了,乏了,無趣了 ,自然就散了。”
“在下知道宛國今年災荒嚴重,公主的君父因此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公主想不想為宛國赈災出一份力。”
“宛若不明白夏公子的意思。”
“不知公主可否知道這麽一個掌故:當年範蠡到民間遴選美女西施和鄭秀,在回會稽的路上,遭到群衆圍堵,當時的越王勾踐卧薪嘗膽,要複仇,處處收攬民心,官員們不敢難為民衆,可是民衆擁堵,寸步難行。當時範蠡就想出一個辦法,築一個高臺,讓西施和鄭秀站在高臺上,誰想看美人,就掏十文錢,最後,民衆興致勃勃地滿足了看美人的願望,範蠡也為國庫掙了個盆滿缽滿,皆大歡喜。”
“夏公子想效仿範蠡。只是宛若卻不是西施。”宛若似乎有些不悅。
“公主出身高貴,容貌卓絕,氣質娴雅。西施一個民間的浣紗女,縱然有些姿色,怎能比得上公主。在下的主張或許有些冒昧,不過在下并無輕慢公主之心,公主願否,全憑公主自願。”
“好吧!就依你!你說怎麽辦?你不會讓我到你們排興樓的舞臺上,為他們載歌載舞吧。”宛若考慮了一些,點頭答應了。
“在下不敢,也不舍得。”子渡瞥向宛若的眼神,亦笑亦瞋,若有情,似無意。
“那我就在這庭中撫琴,讓他們在河岸上觀望。夏公子,你看如何?”
“在下與公主的想法不謀而合,公主若是介意還可以遮着面紗。”
“這亭子離岸十幾米,他們見我已經是雲中望月,朦朦胧胧,再遮着面紗,反倒顯得矯情了。我這可是募捐!”宛若有意調侃一下自己。
“公主要不要準備一下。”
“撫琴不過信手拈來之事。只是你看我的穿着,可否得體?”
宛若已經把夏子渡當做朋友了,遂大方地問道。
子渡細細打量一番。宛若一襲乳白色淺綢深衣,窄袖,緊身,淡藍色繞襟,盤旋而下,荷葉般的裙擺鋪展,蓋住纖足,如芙蕖出綠波,亭亭玉立,娉婷袅娜。丹唇皓齒,蛾眉凝怨,端鼻媚靥,修眉玉頰,姣好如玉。與她相比,你會覺得牡丹太妖,梅花太瘦,海棠不夠清秀。
“極好!只是有些單薄。”子渡說着,轉身對衛矛吩咐道:“你去把那件百雀披氅拿來。”
衛矛一陣旋風般跑開,一會兒端着一個玉盤過來了。
子渡把百雀披氅抖開,雀氅顏色五彩,豔麗,毛色鮮潤,立領,以一只纖巧的白玉蟬為盤扣,下擺墜飾一圈一般大小的藍寶石。
“公主不嫌寒碜,就贈送給公主,這件披風,和公主頭上的玳瑁,可以相得益彰。”
“和夏公子相識不過數日,宛若不敢承受如此貴重的東西。”
“寶劍贈英雄,這件披風,只有贈給公主,才不糟蹋,還請公主不要推辭,權當是在下的見面禮。”
“那宛若就多謝夏公子美意。”
子渡上前從背後為宛若披上披風,宛若本能地避開一步,莞爾說道:
“不敢勞煩公子,我自己來吧。”說着自己系上盤扣,姣美的宛若,登時又多了一份雍容華貴。
“公主準備好,在下去安排了。”
“好的。”
宛若把落霞琴擺好,那剝蔥般的手指兒秀美柔軟,來回于琴弦之上,若鳥羽翻飛,尖喙啄碰,如絲如縷的琴聲如水般傾瀉出來,清流潺潺。
大堂上鬧事的人,大部分只是随流起哄,純粹是借機尋釁,找點樂子。後來竟然聽到掌櫃說,每人交一個金幣,竟然真的可以見公主一面,這些官宦子弟,私下裏都知道,承元天子為了觊觎宛國公主的美貌,不惜燃起戰火,甚至不顧廉恥,無理扣押宛君,迫使宛國公主進宮,這樣的八卦新聞,經過口口相傳,已經神乎其神,有志之人憤慨天子的暴戾無道,而這些孟浪子弟卻只是好奇這位公主該是怎樣的世外仙殊,能讓獵豔無數的天子,這樣把持不住。
今天竟然真的有機會一睹真面目,又豈肯輕易錯過,個個慷慨地扔下金幣,就興匆匆往後園來了。
一進後園,他們就被宛若的琴聲抓住,循聲來到荷塘岸邊。
望着對面亭中,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的美人,個個心馳神往。琴聲仿佛把他們帶進了玉龍雪山上,人在白雲間,一望無際的高山草甸,萬畝盤松,呼吸着沁人心脾的清冽空氣。
宛若彈得是她最喜愛——《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谑兮,不為虐兮。”
這首曲子是贊美品貌俱佳,文采風流的君子,她心中的虞就是這樣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
這曲子把宛若自己帶進了十六歲的記憶中。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一片海棠花的花海中,如美玉修竹的虞倚在廊柱邊,就在她的近旁。她為他彈奏的就是這首曲子。緋紅的,潔白的海棠花花瓣在空中起舞,她波光蕩漾的眼眸若四月的春水,柔情,潋滟。他眉目清朗如明川靜波,身姿俊雅如芝蘭玉樹。她面若桃花,眉目含笑,眼裏滿是快樂。他目光深邃,淺淺一笑,就在她的心海激起圈圈漣漪,那溪水般的清純,明麗成兩人眼中的清澈,琴音流瀉,無語相望。
她多想留住那一刻的風輕雲淡!
宛若心痛不已,這首曲子戛然而止。人群一片躁動,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宛若無奈,為了應景她彈起了《高山流水》。
登時,衆人覺得仿佛置身雄峰疊翠的山脈,放眼看去,奇峰嵯峨,古木參天,不知來源的溪流飛瀑,嘩啦啦清瀉,雨絲紛紛揚揚。山風掠過,松濤陣陣,風息山空,鳥鳴啾啾,便似近在咫尺,卻看不見一只飛禽一個走獸。一種博大無邊的虛空,一種無可形容的清幽,一種亘古潔身的純淨,迷迷蒙蒙而又驚心動魄的肅穆,席裹而來。
琴聲漸漸低沉下來,變得悠遠,餘音似乎是在山谷盤旋,袅袅如炊煙般慢慢飄遠。
人群還沉浸在餘音繞梁中,一個極其煞風景的尖銳的聲音響起:
“散了!散了!趕緊散了!誰讓你們進來的?這地方是你們随便就能來的嗎?”
大家循聲望去,見天子的寵臣端木站在尋香閣上,沖着下面嚷嚷。
有人在私底下,咕哝:“呸!什麽玩意!”大家互相交換眼色,先是四五個人,撿起地上的土塊,往端木的臉上甩過去,接着大家一哄而上,抄起身邊的家夥,有的是石頭,有的是樹枝,有的是陶罐,有的幹脆解□上的佩玉,冰冰邦邦地往閣樓砸去,端木狼狽地抱頭鼠竄。
夏子渡見這幫人情緒太激昂,怕對宛若造成傷害,趁大家對付端木的時候,保護着宛若,趕緊撤走。
等人群對端木發洩完了,回頭一看,對面的美人,已經蹤跡杳無,個個都悵然若失地往回走。
這時一個身形猥瑣的人,急匆匆地往裏竄!嘴上還念叨着說:
“不是看美人嗎?美人在哪兒?美人在哪兒?”
大家看了一眼,有人意興闌珊地說道:“看不着了。”
其中有人贊嘆道:“世上竟有這樣的可人兒,傳說中的妹喜,妲己,夏姬,也不過如此吧。”
“扯臊,你說的那些個都是妖姬,怎麽可以跟宛國公主,如此冰清玉潔的人相提并論。”一個士人說道。
那個沒趕上看熱鬧的人,見大家個個一副花癡的樣子,很不屑地說:“女人嗎,不過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腿一叉,還不是一個樣!”
“伧父,簡直欠揍!”
一幫人嘩啦一下,把那人撂倒,一頓拳打腳踢。
那人抱着頭,歇斯底裏地叫道:“別打了,我爹是當朝亞相。”
人群一聽,使勁踹了幾腳,烏拉拉,作鳥獸散。
50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二)
宛若在排興樓撫琴一事從向陽到商陽,到處傳得沸沸揚揚,天子聽聞後懊惱萬分,他的女人,怎能容得了別人來評頭論足。
夜晚的排興樓,風清夜濃,弦月還未升起來,天暗沉沉的,灰蒙蒙的霧霭,把星光遮蔽了,只有零星的星星透過雲霧,眨巴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西園,悄無聲息地來了兩個人,他們就是千翠和相柳,千翠在成慶街與宛若擦肩而過,在回頭搜尋時,宛若已經沒了蹤影,千翠心裏還以為相柳因為被她揶揄,故意瞎掰搪塞她。
千翠傷勢很重,一直未能痊愈,本來她和相柳,想潛入宛國王宮,可是宛國深宮戒備森嚴,他們只好作罷。 千翠不想再回鳳凰山休養,那地方是宛國宮室的墓地,戾氣很重,她經常被陰魂騷擾,不能潛心養傷。
不得已,她決定回商陽。
路上,聽說宛國已經答應送公主進宮,千翠欣喜不已,想着趕緊回宮,坐等。他倆為了避開巫羅的耳目,故意穿山越嶺,這麽一來二去,竟然被宛若一行落在後面。
宛若在排興樓盤旋不去,給千翠難得的契機,他倆乘人不備,潛進西園。
他們來到宛若下榻的燕飛樓,躍上房頂,扒開青瓦,往屋裏瞧,見宛若在擺弄妝匣,出神。千翠見到宛若的如花般盛到極處的容顏,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急着就要施蠱。
相柳一把揪住她,把她扯下房頂,千翠剛一着地,就一腳踢向相柳,嘴裏罵道:“老怪物,你幹嘛擋我的好事?”
“你想死,也不用這麽着急吧。”
“誰想死,你才想死呢。”
“你現在真的越來越莽撞了,你沒看見這附近的每個角落都潛伏着殺手。”
“真的?”千翠不信。
“再說她反正要進宮,你施蠱何必要急于一時呢?”
“說得倒是有道理,不過那女也長得太讓人嫉恨了,走,我們再去瞧瞧!”
兩人鬼鬼祟祟地往宛若的住榻靠近,突然他們聽見一行人走進的腳步,相柳和千翠趕緊躲進灌木叢。
一群丫頭,婆子簇擁着一個雍容華貴的婦人,向相柳和千翠隐身的地方靠近,相柳和千翠屏住呼吸。那領頭的夫人突然停住了腳步,向後面的人擺擺手,用不容置疑地口氣說:
“你們先退下!”
“是!”一群人都退到十米開外,婦人身邊只留下一個親信。
“公長父,你也退下吧。”
“王後,奴才擔心你您的安全。”
原來,來人竟是王後。
“不礙事,你下去吧!”
“是!”公長父退下。
王後走到千翠和相柳隐身的地方,說道:“瑄夫人,你出來吧。”
千翠在年內因為受寵愛,被擢升為三夫人之列。
千翠和相柳懦懦地出來。
“參見王後,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千翠臉上擠出一絲笑臉說道。
“你身上一身騷氣,怎麽能瞞過哀家的鼻子。”王後不客氣地說。
其實王後老遠就看見他倆鬼鬼祟祟地了。
“王後,你!”千翠噎住了。
王後打量一番千翠身邊的相柳說道:“這位先生不知是哪方的高人。”
“哼!”相柳冷哼了一聲,別過臉,沒有搭理王後的問話。
千翠暗中踩了一腳相柳,低聲說道:“王後問你話呢!”
“天王老子,我都不放在眼裏。王後,人間的一個凡婦俗人,在我面前擺什麽臭架子!”相柳不屑地說。
“王後,他是青丘山的相柳,就這麽一副臭脾性,您別介意。”讓王後逮見她和一個陌生男子在一起,千翠自覺理虧,陪笑代答道。
“哦!相柳?與上古共工的臣子同名。世人敬畏共工,射箭不敢向北,因為北有共工臺。一看閣下氣度不凡,的确是個有資格傲氣的人。”出乎意料,王後竟然贊賞道,接着王後又說道:“相柳像你這樣有本事的人,應該效忠朝廷,為自己更好的安身立命。”
“切!我扶搖天地,逍遙自在,誰願意做朝堂的鷹犬。”
“你可以慢慢考慮。”面對相柳的傲慢,王後并沒有發怒。
“千翠,我們聊聊。”王後閃到一邊,對千翠說道。
千翠乖乖地過去。
“千翠你擅自出宮,還與陌生男人勾勾搭搭,成何體統?”
“千翠知錯!”
“你難道不想說服相柳為國盡力,成為你的倚柱。”王後試探地說。
“我在青丘山和他相處四五年,最了解他的脾氣,他就跟那牛筋一樣擰,他從不想順從誰。”
“也罷!強扭的瓜不甜!你趕緊回宮吧!把天子侍候好,享受你的榮華富貴就行,別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是!”
千翠甩頭往外走,相柳屁颠颠地跟上。
相柳氣哼哼地說:“好歹你也有幾十年的道行,你怎麽任由一個老婆子拿捏?”
“什麽老婆子,她在人間的地位僅次于天子,她雖然不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可她是當朝大巫師,是人神的使者,要是沒有她的庇護,我怎麽能随心所欲地在人間享福。”
“昏頭了!”
“沒事你回青丘山去,別在我跟前礙手礙腳的。”
“你這人怎麽過河拆橋。”
“我就這麽個人,十幾年了,你現在才知道呀!”千翠反唇相譏道。
“無可救藥!”
“哼!”千翠甩頭走了。
“你休想撇下我!”
“你別纏着我!”
兩人的吵吵嚷嚷的聲音,漸行漸遠。
宛若坐在窗前,窗外杜若橫芷的香味,淡淡的,若有如無。她擺弄着手中的九子方漆奁,這個妝匣精美絕倫,外黑裏紅,周有三道鎏金銅箍,蓋為銅皮平脫柿蒂紋,內藏絲織物包裹鐵鏡,下有九子小盒,分藏梳篦、銅刷、毛筆、胭脂、首飾等用品。
宛若拿着這個東西,翻過來複過去,她把裏面的小器件全部倒在案幾上,拿起梳篦瞧瞧,拿起胭脂聞聞,拿起首飾對着光照照。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
人說,女為悅己者容,她還能為誰而妝飾?她的容顏還可以為誰而燦爛。
正恍惚間,門前的宮中女眷齊刷刷地行禮道:“參見王後娘娘!”
“起來吧!”一個雍容大度地聲音響起。
宛若漫不經心地将案幾上的物件,一一放回方漆奁,但聞空氣中飄來一股濃濃的桂花香,擡頭,她的面前赫然站立着一位穿着富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