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正好可以跟母夫人一塊用餐。”
“不用,母夫人這已經備好。”
展眉拿起擱在案幾的竹匣,說道:
“夫人大早上就起來忙活,非要親自給公主做幾樣可口的早點。”
“母夫人,您何必勞累!”
“我們不敢攔着夫人,宮裏禦膳房的師傅的廚藝,都難以跟夫人媲美,更別說我們這些粗笨的下人了。”展眉說道。
“今天大早,哀家就把大夥都轟起來,給哀家打下手。展眉這話,哀家聽了,怎麽覺得話裏話外,都是抱怨呀!”宛夫人玩笑地說。
“展眉哪敢?”
“只是不敢?”
“夫人您怎麽打趣我,您不知道,看您做事那份精細,那種別具匠心,簡直就是一種享受,都巴望不來,哪會抱怨。”
“你看這孩子,哀家不過逗她玩玩,她都把哀家,誇得開花了!”
衆人都笑了,氣氛溫和很多。
展眉将夫人精心烹制的菜樣一一排上,什麽龍舟镢魚、 滑溜貝球、 醬焖鹌鹑、川汁鴨掌、五香仔鴿、糖醋荷藕、怪味腰果、核桃粘、蜜餞櫻桃 、麻辣乳瓜片、醬小椒、甜醬姜牙、翠玉豆糕、 栗子糕、炝蘆筍、芙蓉燕菜等,擺了一桌子。菜的樣式,味道,色澤都很誘人。
“母夫人,你肯定忙了大半天,辛苦您了!”
“跟母夫人還客氣,吃吧!”
可是,宛若實在沒胃口,就象征性地夾了一些,放在自己的盤裏,嘴嚼片醬姜牙,半天也沒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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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夫人做得菜,不合口味。”
“沒有,好吃得很!早起的時候,問心給女兒吃了一根香蕉和一些甜點,都把女兒吃飽了!母夫人,您吃!”宛若夾了一塊貝球,放到母夫人的盤裏,撒謊道,其實她從昨晚到現在,顆粒未盡。
“母夫人在廚房做菜時,邊做邊吃,做好已經吃得半飽了。母夫人就是陪你用餐,年紀輕輕,牙好,胃口好,可要多吃一點。” 宛夫人順手夾了一塊野雞肉,放到宛若盤裏。
“母夫人,這滿桌的菜,每一盤都香得很。只是女兒今天想去女娲娘娘廟,上個香,所以得忌口,回來,我把它們熱了,一定狼吞虎咽一番,好不好?”宛若膩得實在吃不下,又不忍拂卻母夫人的辛勞和用心,琢磨半晌,找出了這樣的一個理由。
“昨個兒是八月十五,中秋夜,今年的‘祭月’,母夫人也沒心操持,你要去女娲廟上香,那就去吧。”
“女兒去為母夫人求個吉祥,求個身體康健。”
“難得你有這份孝心,那你就收拾一下,早去早回,免得母夫人挂心。。”
宛都解圍,成慶街恢複了原來熙來攘往的熱鬧情景。挑夫走卒,小攤小販的叫賣聲,像秋天蟬噪槐樹。宛若一襲乳白色素衣,面帶紗巾,帶着問心,出宮,往城南女娲廟走去,後面的便衣侍衛,在幾步之遙,裝作若無其事地跟着。
宛若提議去女娲娘娘廟,有些故意躲避母女之間因為眼下處境的悲切而刻意彼此掩飾的尴尬,她們生在帝王家,有帝王的尊嚴和體面,有高貴的架子要端,她們注定不能像尋常人家那樣哭天搶地,或者報頭而哭,即便相對流淚,也顯得有失身份。
既然如此,選擇逃避,總比面對面互相掩飾,來得更好些。
當然,宛若去女娲娘娘廟,除了為母夫人祈福,還有一個打算。她想去帝女桑前,懸挂一個荷包,許個願。
那年仲春之會,她和虞結伴參加“跳月會”,那時她還小,對于男女的情愛,還只是朦朦胧胧的。後來她一直很想和虞一起去參加“跳月會”,去帝女桑前,許個願,由于種種原因,她終究沒去成。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正好趕上今天,天氣也好,心境也适合,就決定去了。
女娲娘娘廟,香火一直很旺。女娲娘娘,端坐在蓮座上,慈祥,端莊,眼簾低垂,笑意融融的樣子。宛若和問心虔誠地在她座前祭拜,祝禱!
45 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二)
出了女娲廟,向左拐百米,就到帝女桑下。
桑葉已經變黃。
桑樹上,林林總總,挂着無數形态各異、小巧別致的香包。年久的,顏色已經褪去,泛黃;新的,光鮮養眼。宛若已經認不出,哪個是她的長公主宛如,當年系上的那個。因為時間已經過去四年了,四年,一千多個日子,帝女桑高了幾節,許多人的命運也天翻地覆了。
荷包在帝女桑樹上,飄飄揚揚,不管新的舊的,這裏面藏着的是許許多多顆女人的心,它們最大的區別,不是新舊,不是式樣,更不是挂的高低,而是有的人心願實現了,有的人心願還只是心願,也許永遠都不能實現。
宛若從袖兜裏取出了她精心繡制的荷包,上面不是并蒂蓮,不是連理枝,更不是鴛鴦,是一個跪着的人的纖瘦背影,這是她昨晚後半夜趕制出來的,今生,她的命運也許就是深宮寂寞終老,也許抑郁早卒,她已經不再有所祈望。
她只是想在神前,跪着祈禱來生。
她祈望來生,她跟虞能夠再相遇,再相愛!
從帝女桑樹下挪開腳步出來,已經日上中天,天高雲淡,征鴻南飛。
自古多情的人,都傷春悲秋,不是沒有道理。僅僅幾十天,命運的年輪,狠狠地撥轉了幾下,一時之間,宛若覺得自己蒼老了,她感到了歲月的滄桑,以前只是為花開花落,為思念的莫名的感傷,而她現在體味到真的是欲語還休的悲涼境地!
哎!天涼好個秋了!
秋風掃過,落葉沙沙,宛若的衣袂飄飄,勁風習習,宛若卻絲毫沒有感到輕盈的感覺,心頭沉甸甸的,就像掖着一塊凝結的冰坨,冷冷的,墜墜的。
“咦!姑娘,怎麽是你?”一個衣衫齊整的老人熱情地向問心打招呼說道,身邊還帶着一個年級跟問心相仿的奴婢。
“婆婆,是您呀!我都認不出來了,您的孫子好了吧。”原來是那天在巷子裏遇見的老人家。
“托大家的福,現在活蹦亂跳的,整日東跑西颠,就差沒有像猴子一樣去井中撈月了。”老人笑哈哈地說。
“您老人家有福啊!”
“這位姑娘長得真清爽!”婆婆打量宛若一番說道。
“婆婆,您好!”
“婆婆,這是我們家主子!”
“姑娘,我們家就在附近,到我們家喝杯茶吧!”婆婆熱情地邀請道。
“主子,你看”問心征詢宛若道。
“老人家不會打擾您吧?”宛若覺得盛情難卻,再說這麽早回宮,呆在飛霞閣,除了悲傷,她什麽也做不了,與其這樣,不如到鄉間小巷走走,或許心境還會開闊一些。
“貴客臨門,求之不得,怎麽會打擾呢?你看,我家就在這條路的盡頭,往左一拐就到了,看那個就是我們家的屋檐。”老人家興奮地指着前面一座相當氣派的民居說道。
“婆婆您怎麽稱呼?”
“我娘家姓朱,我那老頭子姓宛,是王室的別支,祖上還任過太史。按照規矩我應該稱作宛朱氏,不過左鄰右舍都叫我婆婆,你們叫我婆婆就行。”宛朱氏笑呵呵地說道。
“婆婆,我們主子也姓宛,你們是一家人。”
“是嗎?難怪我一見你們就覺得親切,就像見了自家閨女一樣。”
宛朱氏的宅第果然不遠,寒暄幾句,就已經到門前了。
這座宅第,修得四四方方,朱漆大門,獸首門钹,門前兩個抱鼓石,憨憨地據守着。老人家把宛若和問心讓進屋裏,屋裏擺設自然沒法跟王宮的富麗堂皇相比,但也格調清雅,幹淨整潔。
老人家吩咐下人給宛若和問心鋪上席子,為她倆沏上一杯烏龍茶。
宛若看見一個黑影,從她眼前一閃而過
接着就聽見後院傳來一聲尖叫,随之傳來一聲沉悶的“哐當”聲。
宛若和問心,跟着老人疾走到後院,見地上一個銅盆,水果灑了一地。
“翠兒,這是怎麽啦?”老人家面色不改,語氣卻帶着責備。
“我好像看見一個黑影。”翠兒怯怯地說
“哪兒呢?”老人出來四處觀望了一下,反問道。
“興許是野貓吧?”宛若道。
“我們這一帶民風一直很好,誰沒事不走正門,竄到這來?一驚一乍的不成體統。”
“是翠兒大驚小怪了!”
“姑娘,我們前頭坐,讓翠兒張羅去。翠兒來我們家不到一年,年紀不大,膽小,不過倒是個機敏靈巧的閨女。”老人家沖着宛若和問心說道。
宛若,問心和老人家坐着閑聊,聽一些鄉間趣事,倒也新奇的很。不一會兒功夫翠兒就張羅一些茶點,一碟水晶蝴蝶餃、一盤榴蓮酥,一盤龍珠香麻卷,一盞銀耳羹,
那榴蓮酥酥皮薄如蟬翼,表面略刷清油,撒幾粒芝麻,噴香撲鼻。老人家還親自去洗了一竹笾水果。
宛若這麽久沒吃東西,這回肚子開始不幹了。
“婆婆,您太客氣了!我們坐坐就行。”宛若不好意思地說。
“姑娘,沒啥好吃的,是翠兒的小手藝,你們嘗嘗。”
“婆婆您也來些。”
“我剛吃完,人老,吃多了不消化,你們吃吧,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婆婆和藹地說。
老婆婆的熱心,讓宛若和問心不忍拂卻,拿起筷子,吃了些,跟宛夫人的手藝雖然沒法比,但卻清新,可口,何況現在她們倆正餓着,吃起來津津有味。婆婆看着她倆吃,高興地笑,那笑容就像這深秋的天氣一般晴朗。
這時候一個小孩子跑來,一看見家裏有人,掉頭就跑了。
老人家笑着說:“這就是我那小孫子,小門小戶,怕生,沒有禮數。”
“小孩子,可愛,淘氣就好,禮數反而拘束了。”宛若說道。
“婆婆你兒子媳婦呢?”
“去小溪邊打水了,一會兒就回來。”
“這裏還有溪流?”問心來過這兒幾次,卻不知道這裏還有溪流,故而有些驚奇地問道。
“你們再吃兩口,我帶你們去走走,那邊的植被繁茂,地也開闊。你們大戶人家的小姐,都喜歡呆着閨房你,刺繡,彈琴,呆久了多憋悶。”
“婆婆,離這遠嗎?”宛若問道
“不遠,走個幾百米就到了。”
宛若和問心随着老人來到溪流邊,有種柳暗花明的感覺,小溪鬥折蛇行,蜿蜒曲折,猶如一位身着素服、身材修長的窈窕淑女,綿延在一片開闊的地面上。小溪的上空,纏纏綿綿,恍恍恍惚惚地飄蕩着一絲淡淡的煙縷,就像一條潔白的絲巾纏繞着。
溪流潺潺,一路唱着清歌渙渙而來。
一陣微風吹過,鏡子一般的水面,彀紋微皺,波光粼粼,偶爾有魚躍出水面,翻個身又落入水中,激起一圈圈的波紋,溪水旁的樹枝仍挂着翡翠般綠色的葉子,跟別的地方落葉蕭蕭的情景完全不一樣。
“這條小溪的上游,有溫泉漫溢,因此到這個季節依然樹木榮盛。”
“這真是滌蕩身心的好地方!”宛若喃喃地說。
“那就是我兒子和媳婦!”老人指着上游處,一個水潭邊說道。宛若順着她的指向,看見一對青年夫妻,女的容貌姣好,肚子微拱,應該是有孕在身。
男的,身板健壯,神采熠熠。男的打了兩桶水,臉上汗津津的,女的上前,用絲帕輕輕地為他擦拭,一個小孩,跑過去,歡快地叫着:“爹!娘!”兩人俯□,把孩子抱在懷裏,笑得一臉燦爛。
“什麽琴瑟在禦,什麽富貴尊榮,她此刻最想要的就是這般愛人在側,孩子繞膝的簡簡單單的幸福。”宛若心念道。
“爹娘,你看,漂亮姐姐!漂亮姐姐,來我們家做客了!”小孩奶聲奶氣指着宛若說道。
問心向他們揮揮手,表示友善。
宛若黯然銷魂,還好帶着面巾,別人察覺不出異樣。
回去的路上,宛若拐進一個無人的街角,對着後面跟随的侍衛,問道:
“剛才誰闖進了婆婆家。”
“我!”站出來的人是畢方,他曾護送子南回國,今天夫人派他負責保護公主的安全。
“你剛才鬼鬼祟祟地進婆婆家做什麽?”
“我去廚房看看。”畢方支支吾吾地說。
“老人不過是一片善意,你竟然懷疑她居心叵測。”
“世道險惡,人心難測。”
“我跟婆婆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她怎麽會害我?”宛若氣哼哼地說。
“夫人讓在下保護公主安全,屬下不敢有半點疏忽。”
“世間哪有那麽多居心不良之人,即使有,也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男人。”
宛若說完,自覺失言,有些懊悔,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畢方撒氣,更羞憤自己怎麽會說那麽不得體的話。她覺得自己很失态。
畢方被罵地一頭霧水,他不知道自己去查驗食物是否安全,是懷着壞心嗎?有什麽不對嗎?夫人讓他負責公主的安全,公主的安全關系到他的身家性命,豈是兒戲,豈能掉以輕心。
“好了,回去別跟母夫人提起今天的事。天色不早了,回宮吧!”
成慶街上,宛若和千翠擦肩而過。相柳連連回頭望着宛若。
“怎麽是個雄的,都一個德性,見着漂亮女人,就移不開步。”千翠忿忿地說。
上次,千翠傷得厲害,她懊惱被保護宛若的人傷着,就拿顧媽媽出氣,将她殺死,還開胸破腹,歹毒至極。她的傷勢嚴重,只好窩在鳳凰山休養,今天剛下山,心裏還裝着一肚子氣,見相柳那樣,就沒好氣地用話堵他。
“剛才那姑娘好奇怪!”
“怎麽啦?”
“她遍體馨香,雖然遮着面紗,我敢肯定,她就是上次我們在陵園裏碰到的那位女子。”
“在哪兒呢?”
46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三)
子南從南山牧場回來後,知道宛如處境危險,就讓問荊帶領一幫親信潛入牧場,暗中保護宛如的安全。
虞展成從武關直接去了商陽,參加天子召集的諸侯會盟。
子南到地方巡視邊防,他從天澤往南,到漢廣一帶視察當地的秋收狀況,到溱湖查看水利灌溉工程的進展,然後折向西,到景春視察方城防禦體系,以及駐軍在這一帶的布防和訓練。這些都是君父臨行時特意交代他去做的。
景春位于國都天澤城南部,廣川平原北部,背靠扶上山,唐白河穿城而過。它是虞國西部的國防要塞,也是虞國的最大的糧倉。
正在興建的方城是順着山脈,沿着盆地邊緣,利用山川形勢險要,在山口與平原地區,建築高厚的城牆、烽火臺,人為構建的一個大型軍事防禦體系。它西起扶上山,經過漢廣,橫穿虞山山脈,到武關,中間繞過崇山峻嶺、峭壁深壑,穿過平原大河,橫亘虞國西部遼闊土地,形成一道綿延起伏、氣勢雄偉長牆,用來作為虞國西部廣闊平原的屏障,阻擊大規模的兵車入侵。
子南在景春城尹的陪同下,到扶上山垛口視察方城的烽火臺修建,特意囑咐城尹,不能為趕進度,苛待勞工,指示一定要保證工程的質量,
剛下垛口,轉過一個山坳,武關守将光陸,就一副心急火燎地迎上來,一把拽住他,說道:
“總算截到你了!”
“着急忙慌的樣子,發生什麽事了?”子南警覺地問道。
“殿下,我為了找你,都快把整個虞國,繞半周了。走!走!趕緊回天澤!”光陸拉着子南就往前拱。
“什麽事呀,我正巡防呢!”
“你再不回去,我的弟媳婦得抱着公雞拜堂了。”
“拜堂?”子南一時沒反應過來。
“哎呀!回去成親了!你的新娘子三天前就到虞國了,今天是個黃道吉日,錯過今日你們倆就得等到明年再完婚了。”
“怎麽突然讓我完婚,怎麽回事,你倒是把事情說清楚。不然你休想把我綁架回去。”
“君上從商陽回來已經把你的婚事安排妥當了,前天,他就讓我把你找回去,到武關一起迎接新娘的車隊,可是,我從漢廣追到溱湖,他們說你已經到景春了,我又輾轉到景春,他們說你到方城了,我這一路趕,一路追,愣是到現在才找着你,新娘子已經讓你的弟弟子恒,迎回天澤,君上诏命你趕緊回去完婚。你可聽明白了。”
“是宛國的公主?”
“當然是了!”
光陸不等子南再多說什麽,吩咐備馬,帶領随從,風馳電掣地往回趕,到天澤時,已經是垂暮時分。
瑾瑜宮門外車水馬龍,往來的都是賀喜的貴族士大夫。宮內張燈結彩,堂內此時已經座無虛席,百合之香缭繞,處處燈火相應,時時細樂聲喧,入目都是大紅色的,喜慶的感覺鋪天蓋地!
宮中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幻彩,珠寶争輝,大殿正中匾額上題寫着鳥蟲體的“螽斯衍慶”。
這匾額的題字,包含着國君對這場婚禮最殷切的期待。
子南一時之間有些惶惑,為幸福來得這麽突然,感到忐忑,感到不真實。可是哪裏容得了他細想,他一下馬就被紫裳,紫研等侍女簇擁進後院去換禮服了。
子南被簇擁着去換吉服,一向穩重,從容的紫裳、紫研都焦急萬分,說:“太子妃的乘輿已經在王宮外候着,就等着殿下了。”
子南穿上大紅的結婚禮服,被引到了大殿上,國君虞展成身着衮服,已經赫然在座,侍衛環立左右,滿朝文武侍立東西。
堂中旌旗蔽日,彩辂、儀仗、寶案、制案按不同方向和位置擺好。
陪同國君出席的有瑤姬、戚姬、琪美人等後宮妃子,獨缺如姬。
子南參見過君父和各位娘娘。
司禮監官宣布婚禮開始。
鼓樂齊鳴,浩浩蕩蕩的傘扇、儀仗、女樂、宮女簇擁着太子妃的鳳辇進入瑾瑜宮。
國君照會主事婚禮開始。
主事大聲唱到:“吉時已到,新郎新娘拜堂了!”
子南的心如烈馬獸群奔突,驚喜和不安交加。
主事唱罷,一行人擁着新娘進來,新娘蓋着猩紅的蓋頭,豔妝華服,裙聲窸窣,環佩叮當,款款地走了進來。
新娘身上的禮服是他熟悉的,月前,宛若曾在他面前穿過。
子南的心順時如天河傾瀉,她真的是他朝暮惦念的宛若,身量一般高,體态似乎臃腫了些,走起路來,身子繃着,不得往常那般輕盈袅娜。
若,你是緊張嗎?子南心裏念叨道。
這時子南看到問心在新娘身後勾着頭亦步亦趨。看到問心,子南的心登時踏實了。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上前摻宛若一把,走到宛若身邊,他伸手想拉她的手。新娘像受驚一樣,驚慌地把手縮回去了,子南有些尴尬,旁邊的伴娘小聲地說:“大庭廣衆,新娘子害羞呢!”
光陸見狀,過來,一把扯住子南,笑着嘀咕道:“瞧你猴急的,這麽多人在場,注意一下禮儀,好不好?”
子南心底暗自責怪自己唐突了!他和新娘并行登上禮堂,走在一起,新娘身上的厚重的脂粉味,掩蓋了宛若本來有的淡淡而清雅的馨香,一種莫名的生疏感,讓子南內心又陡然感到不安,才分開一個月多,又在一起,為什麽他找不到那種一直纏綿在他內心的那種溫柔旖旎的親昵感,宛若為什麽突然這麽排斥他,連她身邊的問心,也總是刻意地低着頭,躲閃着他的目光,他心裏有種隐隐的刺痛感。他心裏想,若,你是在生氣嗎?生氣我太慢待你了,不但沒有親臨武關去迎親,還在婚禮快開始時,才急匆匆地趕來。想到這幾日來,宛若巴巴地期望,內心不知承受了多少委屈!如果是這樣,他反倒內心釋然些,他在心裏告誡自己,以後日子裏一定以百般的疼愛來補償今天的過失。
他寬慰自己,也許這場婚禮來得太倉促,他們都一時無法沉浸在喜悅之中,可是這場婚禮他已經期待了多年。
他舉目四望,見每一張臉都是喜氣洋洋,笑意融融,連一向端肅的君父,在今晚也顯得那般藹然和善。
子南無法按捺住內心的跌宕,可主事已經按部就班地主持着婚禮,他和新娘,拜天地,拜高堂,對拜,恍惚中禮已成。
新娘被擁進了洞房,他卻被光陸拉住,被一幫高朋貴友糾纏,君父和各位娘娘都在,他也沒好意思退席。令尹,大将軍、司徒、司空、司馬、太宰、太史、太祝、太宗等等,輪番來給他進敬酒,這樣大喜的日子,誰敬的酒,不喝都說不過去,尤其是光陸,老是在那兒起哄,說他等着喝這爵喜酒,等得太久了!說什麽也要子南,一口氣喝三爵,子南近前低聲說:
“你不趕緊救急,還在這起哄,什麽居心呀?”
“我能有什麽居心?就是高興!怎麽不給面子。”
子南白了他一眼,說道:“算你狠!”
光陸噻笑道:“以後你們小兩口的日子還長着呢,可是這婚禮就今晚,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來!一爵,情深一口悶!”
“兩爵,雙喜臨門!明年喜得貴子!”
“三爵,生生世世,恩愛纏綿。”
“我不行了,我的肚子是皮囊,不是深潭。”
“大喜的日子,怎麽能說自己不行,犯忌諱,罰酒罰酒!”一個青年調侃地笑道,一幫人把子南推來閃去,怎麽也不肯放過子南。
國君虞展成今天格外溫和,對一幫人的吵鬧,絲毫沒有幹涉的意思,反而饒有興趣地看着。既然國君都能發話,下面的人也就不好勸說什麽,任由他們鬧去。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禮堂裏,鬧哄哄地,充滿了歡樂,直到子時,國君才擺駕回宮,大臣和公卿也有的相繼回府,可是光陸領着一幫年經的軍官,說什麽也不肯輕饒子南。
子南喝了足有一壇,量是海量,也經不住。
子南趴在桌上,沖着大家,口齒纏綿地,反反複複地嚷嚷道:
“ 喝,喝酒,來,幹一爵!今天如果誰不是擡着回去的,誰就是孬種!”
嚷嚷完,趴在桌上,頭一歪,竟然睡着了,還打着呼嚕!
光陸啪啪子南說道:“殿下,殿下!”
沒有回應!
光陸看着大家,說道:“真喝醉了!”
“殿下,來,再來幹一爵!”
子南睜開迷糊的雙眼,似乎很費力地擡起頭,說道:“來就來!”
他伸過手去拿酒樽,手一晃,整尊酒,都倒在了案幾上,低頭,喃喃地又睡着了!
“看來真是喝得不省人事了!”
“殿下,走,回房睡去!”
“睡覺?睡什麽覺,來繼續喝!”子南一副醉醺醺的樣子。
光陸一夥把子南攙着送回洞房。
子南被大夥扶進洞房,他怎麽忽然聞到丁香的味道,丁香只在仲春時節開花,花朵簇擁,小小的,淡淡的白色或淡淡的紫色,嬌美卻柔弱。丁香伴雨殘逝,是感傷的。那種感傷是立盡秋風,徹守西窗,輾轉複回,愛恨交織,他想他的宛若肯定不是這種花,宛若應該是青蓮,亭亭玉立,灼灼其華。
可是他為什麽會忽然聞到丁香的味道?那種味道,執着地彌散着。
47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四)
光陸帶着一夥人,架着子南往洞房走,子南心裏竊笑,真當我是倭瓜呀!我再不裝醉,我的春宵良辰得耽誤到什麽時候,宛若已經等了我好久,我已經慢待她,我怎麽還忍心讓她洞房夜,獨守空房。為了把醉态裝到底,他故意跌跌撞撞,嘴裏還不停地嚷嚷:
“我沒醉,再來一爵!來來來,誰怕誰,誰怕誰就是熊包!”
幾個人一路哄着把裝作爛醉的子南摻進了過來,門打開,一股沖天的酒味迎面撲來,問心目光轉向進來的人,不禁皺了皺眉頭,新娘子在牆角的案幾邊,低頭靜坐,默不作聲。
子南被扶上卧榻,四仰八叉地躺着,珠簾搖晃,發出清脆的沙拉聲。
光陸對問心說道:
“殿下喝醉了,你好生照應着,有事吱一聲,外面候着人呢。”
問心含着淚花,欠身道:“奴婢明白!”
幾人掩門出去了,問心在盆裏擰了一把熱毛巾,想着幫子南擦把臉。子南見他們關門出去,腳步聲漸行漸遠,就張開眼,唬得問心吓了一跳。
子南笑道:“傻瓜,我那是裝給他們看得。不然,他們整宿就別想讓我回房了。”
新娘子聽了忸怩地動了一下。
說着,子南一骨碌跳了起來,問心懦懦地想說什麽,嘴皮子動了動,還是把話吞回去了,轉過身,拭去即将掉落的眼淚。
酒意正濃的子南,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對問心說:“這裏交給我,你下去休息吧。”
問心欠身下去,掩上門,捂着嘴,泣不成聲向着後院跑去。
黑暗中一個人一把把她拉走,她本能掙紮喊叫,那人說道:“別嚷嚷!我是問荊,你怎麽啦?誰欺負你了?”
問心負氣地說:“要你管!”
一跺腳,甩頭就走了。
問荊搖搖頭說道:“大喜的日子哭什麽呀?莫名其妙!”
問荊本來是在南山牧場奉命保護宛如,今天他是代宛如向子南賀喜來啦。不過剛才在堂上,在大庭廣衆下,把宛如的祝福和禮物帶給子南似乎不太合适,本想剛才過來看看有沒有機會,發現殿下已經爛醉如泥,只好先把這事擱下了。
瑾瑜宮的洞房是國君親自安排布置的,寝居的帳幔禦幄、織錦繡緞、麗絲財帛,富麗堂皇、典雅、華貴,紅彤彤的一片,紅帳幔的白子圖流光溢彩,生機勃勃。
洞房裏這回很安靜,靜得連蘭燭燃燒的“吱吱”聲都清晰可聞。子南見新娘一直靜坐在牆角,不言不語,燭光迷蒙,她的身後投下一個嬌俏的影子,影子随着光照晃來晃去,煞是可愛。
子南走到跟前,跪坐在新娘的面前,柔聲說道:“若,呆久了,悶了吧!”說着就要伸手去揭她頭上的蓋頭,新娘不由自主地向後躲閃。
子南說道:“若,你在生我氣!我知道我犯了大錯,我應該去武關迎接你,你到虞國人生地疏,我把你一個人撂着,直到垂暮才趕回來。剛才我心裏急着回來見你,可是他們硬是不放,你知道,光陸是我的大表哥,我們倆自小情誼甚篤,我不好拂卻他的面子,再說君父和宮中的各位娘娘都在,我也不好一個人開脫。你明白嗎?”
新娘子依然沒有應聲,只是扭了扭身子,頭低得更低了。子南又聞到一股丁香的味道,這是新娘身上的味道,這種味道讓他感到陌生。他在心頭很多次地告誡自己,君父是不會騙他的。
子南籲了一口氣,揭開新娘的蓋頭,朦胧的燭光下是一張陌生的臉,她鳳冠霞帔,垂首低眉,彎月眉,眉形很好看,可那是畫的。
子南使盡晃了一下腦袋,他真希望這時他是喝多了,疑慮産生了幻覺。
可他真的不是在做夢,他很清醒,他走過去,擎着蘭燭來到新娘面前。想是燭光晃眼,新娘擡起衣袖擋着光,子南定晴一看:她真的不是他的至愛宛若,她是宛若的異母姐姐宛晴。
子南內心震顫,八年來,他的眼裏心裏只有宛若,對宛晴的印象,就像一位鄰家少女
他努力地去找尋關于這個和她拜堂成親的女人的記憶,他模模糊糊地回憶起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一個怯怯懦懦的少女。
那一年子南見到宛若的時候,也見到了宛晴,她把手指頭塞着嘴裏,咋着,兩個眼睛大大的,長大後也應該是亭亭玉立,但子南一直沒有在意過,即使見到,她也是颔首順眉。
可是就連這些記憶也朦胧不清,混亂不堪,就像嘩嘩流淌的河水底下的一塊石頭,閃爍不定,變幻莫測,不時湧來,又悠忽散去,終于構不成一個系統的印象。
他心想,我真的要跟她過一輩子的時光嗎?想到這,他是那樣的惶恐,那樣的憤怒。
宛晴,怎麽會是宛晴,我的宛若呢?偷梁換柱,君父,他最敬愛的君父,他真的忍心這樣诓騙他,還有他的發小表哥,他們合謀設了一場局,就想着這麽輕易地就把他套住了。
他一把把燈盞砸到地下,哐當一聲,宛晴尖叫地跳起來,驚恐地往牆角處躲閃。
子南上前逼問:“宛若呢?為什麽今天和我成親的不是她嗎?”
“宛若妹妹她,嗚,嗚,嗚,”宛晴吓得哭得說不出話。
“宛若她怎麽啦?”
“她,她,哇,哇,”宛晴支吾了半天,轉過身嚎啕大哭。
子南本就心煩意亂,被她一哭,更是氣得差點吐血。
他厲聲喝道:“哭什麽,我還沒把你怎麽着呢?”
宛晴怯怯地,回過神,飲泣吞聲。
“你們什麽時候到虞國的。”
“昨天傍晚。”
“騙局,徹頭徹尾的一幫騙子。”
“宛若呢?”
“她,”宛晴胸部劇烈起伏,哽咽說不出聲。
問句話怎麽這麽費事,子南氣得肺都炸了。他要找問心問個明白去。
子南甩頭就要出去,一拉門,門竟然被反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