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就像一朵經了歲月,又被費力揉皺的白絹花,面容蒼白,了無生機。
她斷斷續續地說:“母,夫,人,沒,事!”
殿內所有人見此光景,哽咽不已。
宛若回頭對大家說:“夫人需要休息,大家先下去吧。”
衆人趨步出去,只留下宛麒,宛麟,宛若三人伏在夫人榻前。
大家都出去,問心也下去了。她到禦膳房端來一碗千年老參湯,一小勺,一小勺地給夫人喂下。夫人的面色略微好轉。宛若讓問心在跟前侍候,招呼展眉出來問話。宛若問展眉夫人這是怎麽了,展眉心存忌諱,支支吾吾地不肯說。宛若把兩位哥哥叫了出來,詢問。宛麟護妹心切,直說沒事,一切都會過去的。
宛若懊惱,進去把問心拉出來詢問。問心示意展眉照顧夫人,她來安撫公主。展眉給她使了眼色,問心捏了捏她的掌心,意思是,我知道怎麽做。
宛若問道:“母夫人這是怎麽了?”
“夫人悲傷過度,心力交瘁。”
“為什麽?她昨天到飛霞閣和我聊家常的時候不是好好的嗎?”
“因為國君。”
“我君父怎麽了?”
“剛才獲悉君上去商陽參加諸侯會盟,被天子扣押了。”
“君父什麽時候去商陽的?”
“上個金耀日。”
“君父都去了這麽多天了,為什麽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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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君上和夫人囑咐過,不讓我們告訴公主。”
“宛國和虞國不是要對天朝開戰,君父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冒險去商陽。”
“朝廷上下都知道那是天子的陰謀,可君上執意要去。”
“為什麽?”
“君上說,宛國已經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他若不去,天子将邀請四方諸侯,讓宛國亡國滅種。他去多方游說,據理力争,或許可以讓宛國躲過這場劫難。”
“這件事你們為什麽至始至終瞞着我?”
“因為,···”
“問心,你先去侍候夫人吧!”宛麒上前,制止道。
“世子,都到這個時候了,如果我們再瞞着公主,這樣對公主說,就太不公平了。她有權利知道一切。”
“問心你說。”宛若把問心拉到一邊,很嚴肅地說。
“因為天子觊觎公主的美貌,威逼君上,要送公主你進宮侍奉。君上斷然拒絕了。君上本想邀虞國一起與天朝背水一戰,可虞公子回國後,遲遲沒有消息。宛國國內事端頻發,君上不得以,只能以身犯險。”問心一狠心,一閉眼,顧不了許多,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稀裏嘩啦全說了。
“事情的原委竟然是這樣的!”宛若感到有些發暈,腳步一個趔趄,差點磕着旁邊的柱子。
“公主,你沒事吧!”問心上前扶住她。宛麟和宛麒,也走了過來。
“別管我!這事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宛若甩開問心,質問道。
“我也是前幾日,無意間才得知實情的。”問心看着宛若這副樣子,心裏糾糾地疼,為自己的莽撞自責。
“事情因我而起,你們一個一個串通好,瞞着我,把我蒙在鼓裏。為了我一個人的青春,讓宛國差點墜入戰争的泥潭。為了我一個人的幸福,君父冒險去商陽身陷囹圄,命懸一線;為了瞞我,母夫人重病卧榻,我到現在才知道。你們這是在袒護我嗎?”宛若聲淚俱下地控訴道。
就在這時趙總管哈着腰,進了萱媛宮,急匆匆地要見夫人。
宛麒、宛麟正要上前,宛若氣勢洶洶地攔住他說道:“母夫人身體抱恙,有什麽事,跟我說。”
“這”趙總管有些猶豫,目光瞄向兩位公子。
“這什麽這?本公主,問你話呢?”
趙總管不知道一項溫婉的宛若公主為什麽突然這樣驕躁,一看宛若的氣勢,俨然有宛夫人一貫凜然的氣勢,只得懦懦地說:
“前朝亂套了!公卿貴族齊集,相互诘責,相互謾罵,眼看就要動起手了,相國張大人年事已高,彈壓不住衆人!”
“妹妹,你在這照看母夫人,兄長過去看看。”宛麒扶着宛若的肩膀溫和地說,他的眼神柔和而親切,那是寬慰,那是摯愛。
“扶哀家去看看!”衆人一驚,擡頭一看,見夫人正顫巍巍地站在門口。
“母夫人,你怎麽起來了,你還是躺着将養,孩兒去看看就行了。”宛麒急忙上前扶着母夫人說道。
“兒呀,你別看這群人平時總是一副謙卑恭順的樣子,他們只要得到機會,個個都是奔突的狼,那是會吃人的。”
42曰歸曰歸 胡不歸(六)
“有夫人的威望在,定然能鎮得住他們。”趙總管有些哈巴道。
“走,哀家倒要看看,他們想幹嘛?”
“夫人,你披上風氅。”在夫人說話的當口,展眉拿出衣服給宛夫人披上說。
夫人硬撐着身體,坐在安車上,威然降臨召康殿。
此時的召康殿,俨然就像一窩被捅破的馬蜂窩,亂得不成體統——橫眉立目的,拍案幾的,跳腳叫罵的,作壁上觀的,和稀泥的,大打出手的,各種作态,不一而足。
宰相張大人弓着腰,涎着笑容,不停地打躬作揖,試圖安撫現場激動的情緒,卻沒有人理會,他們自顧自的吵嚷,連宛夫人一行駕到的通傳聲,都被他們的叫嚷掩蓋。
宛夫人一行走到門口,把一群人的醜态,看得真真切切。什麽君臣禮儀,什麽道德修養,這幫平素在國君面前畢恭畢敬的士大夫,現在全都原形畢露。
見到這般情景,宛夫人回頭命令道:“殿前武士何在?”
殿前武士應聲而到,宛夫人命他們進殿。全身甲胄的武士,雄赳赳地,進入殿內,齊刷刷地拔出佩劍,殿內登時鴉雀無聲,所有人的動作像被時間定格住一樣,等他們用餘光瞟見宛夫人一行就站在大門口,登時又恢複成道貌岸然的樣子,恭恭敬敬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站着。
宛夫人用銳利的眼光,掃視他們一圈,泠然地呵斥道:
“國君還在,哀家還沒死,你們這是幹什麽?反了不成!”
頓時,剛才個個還嚣張無比的貴族公卿,暫時斂起棱角,跪下說道:“參見夫人”
宛麒,宛麟扶着夫人進殿坐下,他們侍立身邊,宛若站在身後。
宛夫人冷然地俯視着跪在地上的公卿,說道:“張大人,咆哮公堂,不守為臣之道,依照禮法,該怎麽處置?”
“輕則鞭笞,黥面,劓鼻,情節惡劣者,視同謀反,罪及族人。”
列卿一聽,頓覺背後涼津津的,齊聲求饒道:“臣等知罪,請夫人寬恕!”
“剛才在朝堂上,公然叫罵、鬥毆的,自己掌嘴十下,不然就讓武士鞭笞三十,以儆效尤!”夫人聲色俱厲地說。
列卿們聽了頓時面面相觑,打臉太失面子,大家看過來,看過去,沒人主動動手。
“武士們聽令!”夫人下令。
“是!”武士們,齊刷刷地抽出長鞭。
頓時群臣中,劈啪聲四起,自己主動抽開嘴巴子,打完了,剛才個個蠻橫的臣僚,就像被霜打得茄子,蔫蔫的。
“國君蒙難,國家危急,爾等舔居高位,不思為國盡忠,倒在朝堂上抖威風來了。真是能耐呀!”夫人訓斥道。
“臣等知罪!”列卿叩拜道。
“為今之計,你們心中可有思慮?”
群臣互相睨視左右,只是搖頭。
“救回國君,當是重中之重。”太史崖回朗聲說道。
“怎麽救?”夫人追問道。
“說得容易,國君是被天子扣押,天子暴戾,天下共知,哪能輕易放人。”列卿不自覺又在底下嘀咕,一時甕聲四起。
“天子重色,佞臣重金,有這兩樣,派得力的人上商陽肯定贖回君上。”太史在朝堂之上,毫無避諱地大聲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瞟向了站在宛夫人身後的宛若。
宛麒假意咳了一聲。
“除此之外,可還有良策?”宛夫人嘆了一口氣,口氣稍微溫和地說道。
“臣等無能。”
“國難思賢臣,哀家悲嘆啊!”宛夫人悒悒不樂地說道。
“夫人此言差矣!宛國從不缺為國效力的忠義賢達之士。只是目前的困境,即使管仲再世,樂毅,廉頗重生,也無計可施。大丈夫能屈能伸,國家也是這般,尹伊用奇女、重金贖回困在夏臺的商湯,姜太公谏言用傾城、珍奇救回困在羑裏的西伯侯。只要國君無恙,山高水長,自有舉戈反擲的時候。”
“好了,哀家乏了,你們都退下吧!”夫人按着鼓脹疼痛的太陽穴,說道。
“臣等告退!”列卿魚貫而出。
宛若跪到母夫人跟前,請求道:
“母夫人,女兒知道這一切都因我而起,就拿我進獻給天子,贖回君父吧。”
“這怎麽行!”宛麒、宛麟異口同聲道。
“王兄,你們千方百計地袒護我,若兒心裏那份感激沒法言表。作為王室的兒女,享有尊貴的身份,就有義務承擔國家的責任,我一個人的幸福,可以贖回君父,可以讓免于幹戈之禍,這有什麽不值?”
宛夫人抱着宛若,淚流滿面地說:“孩子,你讓母夫人于心何忍?”
宛若腳步蹒跚地回到飛霞閣,問心以為她會撕心裂肺地疼痛,焦灼。可是宛若的神情是這般平靜,她內心的掙紮,猶如深山古剎,隐匿不見其蹤。
宛若走到飛霞閣,進圓月門,她扶着門,怔了好一會兒,踏進飛霞閣的腳步變得如此沉重,難道是因為馬上要和這裏告別了。告別這裏的一枝一葉,一花一草,一石一徑,一點一滴;告別這裏十八年歲月經歷的林林總總;告別她和子南曾經有過的生生世世的誓約。
她失去的只是一個戀人嗎?不,虞是她八年美好記憶的編織者,是她未來人生幸福的依托者。他們用八年的時光,一磚一瓦地構建愛的城堡,可是那個雄踞天下的統治者,那個她連見都沒見過的人,卻突然強行征用了城堡的地基,這個愛的城堡,成了“空中樓閣”,觸不到,摸不着,想起來将讓人疼痛。
宛若進了圓月門,踩在碎石夾道上,第一次感覺小徑的雨花石,咯得腳生疼。
她用那雙撫琴的白蔥手,摩挲着一片片翠綠的竹葉。她呆呆地望着湘妃竹上的斑斑點點,它們是如此刺目,它們真的是湘妃淚嗎?
“公主,我們回房休息吧!”問心看到宛若這副神情,心如刀絞。
“問心,我沒事,你先回去,我自己走走。”宛若輕飄飄地說道。
宛若說完沿着小徑往荷塘方向去。問心不敢走開,小心翼翼地跟随着。
宛若坐在廊檐上,一池的荷花早已開敗了,朵朵沉沉地蓮蓬高高地擎着,寬大的荷葉上滾着水珠,閃耀着光芒,像一滴滴晶瑩的淚水。
“猜猜我是誰?”
“你是子南哥哥!”
宛若的耳際突然飄過熟悉的話語。她一驚覺,回過頭,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問心在遠處怯怯地站着。夕陽殘照,清秋,涼風一陣緊是一陣,到處是零落的花瓣,枯黃的紛飛的落葉。原來只是幻聽!
看,荷塘裏游曳的兩尾最漂亮的魚,就是子南帶來的。它們張着小嘴,對着彼此,吐着泡泡,搖擺着美麗的尾巴,浮動着纖細的觸須,像在親密地竊竊私語
那是四年前,她十四歲的時候,那時的她還只是個懵懂的少女,滿世界對她來說都是陽光燦爛,春光明媚。
那天,她也是這樣坐着廊檐上,給池塘裏的金魚喂食。水裏的金魚争先恐後地搶着着吃,她樂得咯咯直笑。
這時,有人悄悄地用一只手,輕輕地蒙住她的眼睛,說道:“猜猜我是誰?”
聞聲識人,這還要猜嗎?
“你是子南哥哥!”她高興地跳了起來。
“看我給你帶來什麽?”子南另一只手,從背後伸出來,手裏提溜着一個闊口的雕花大陶罐。
“我又不是粉刷匠,你送我這幹什麽?”宛若玩笑地說。
“你猜猜裏面裝的是什麽?”
“大老虎,大狐貍,大烏龜,大蛇”宛若胡扯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不着邊際地瞎說!”子南愛憐地點了她腦門一下,把陶罐放在地下。兩條色彩缤紛、活蹦亂跳的魚躍入宛若的眼睛。
“哇!好漂亮的魚!子南哥哥,這是什麽魚呀?”宛若驚喜地贊嘆地問。
“娃娃魚,你知道嗎?它們生起氣來,就像你一樣,會哇哇地哭。”
“啊!那它們要是在深更半夜哭叫,得多吓人!”宛若“嗖”地一下躲到了子南的背後。
“騙你的了!它叫小醜魚。”子南笑着把宛若從背後撈出來,說道。
“它長得這麽漂亮,為什麽叫小醜魚呀?”宛若不解地問道。
“可能是魚媽媽希望它好養活,就像普通人家把最心愛的兒子叫貓蛋、狗蛋一樣。”
“子南哥哥,你盡瞎說!這小醜魚的名字是人給它取得,關魚媽媽什麽事呀。”
“就你機靈!”子南笑着說。
“子南哥哥,這魚我怎麽從來沒見過呀?”
“因為它們生活在大海裏。”
“是嗎?它們和産珍珠的蚌是鄰居,都來自大海?”
“嗯!”
“子南哥哥,你看它們相對吐着泡泡,它們在幹嗎?”
“它們這是相濡以沫。”
“什麽是相濡以沫?”
“這個”子南覺得有些失言,摸摸宛若的小腦袋說:“這你長大以後就知道了。”
“故弄玄虛!相濡以沫,出自《莊子大宗師》:‘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意思是:泉水幹了,兩條魚一同被擱淺在陸地上,互相呼氣、互相吐沫來潤濕對方,維系生命。可是莊子不是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想起這番話,宛若心中懊悔不已,什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自己簡直就是烏鴉嘴!
不能長相厮守,只能各自天涯,難道這就是她和虞要面對的命運嗎?
“相濡以沫”,是人渴望的;而“相忘于江湖”則是一種境界,或許更需要坦蕩、淡泊的心境。能夠忘記,能夠放棄。
莊生曉夢,物我兩忘,生離死別,愛恨情仇一笑泯。可是,莊子的境界,高山仰止,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的。
43曰歸曰歸 胡不歸(七)
宛若想着想着,覺得自己頭像灌了冷風般,昏沉沉的,涼飕飕地。
她趴在廊檐上,聽見自己的心噼裏啪啦地裂成碎片,片片尖銳,紮着五髒六腑,都疼痛不已。
恍恍惚惚地,宛若覺得自己被問心和翠竹扶上樓,問心還喂她喝了一碗湯,迷迷糊糊地她就睡去了。
也許,她的疼痛讓她本能地逃避痛苦,她希望一覺醒來,這一切不過只是一個夢,只是睡沉了,被夢惡意玩弄了一下而已。
宛若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
好迷蒙的場景!就像山間的霧霭籠罩。可是,為什麽是紅色的,宛若努力地睜眼看,大片大片的紅,在她眼前鋪展開,畫面越來越清晰,原來是結婚禮堂,她清楚地看見匾額上“麟趾呈祥”的婚事吉祥語,殿堂上吹拉彈唱的是《桃之夭夭》的婚禮進行曲。
今天是八月十五,不就是她和子南原定的完婚日子嗎?
宛若感覺自己穿着自己繡制的華麗婚服,蓋着猩紅的蓋頭,被簇擁進了亂哄哄的禮堂,四下高朋滿座,祝福聲聲,她笑靥如花,含羞帶怯,身邊就是她朝思暮想的虞,他的袍袖衣角每個褶皺,都有她熟悉的味道,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寵溺的目光包裹下。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交拜,禮成!
她被擁趸進了洞房,大家嘻嘻哈哈哈地要鬧洞房,被虞全部趕出去了。屋裏就剩下了他們兩人,虞揭開了她的紅蓋頭,用深黑的雙眸凝視着她,專注、深情,帶着跋涉千山萬水的急迫和熱切,她對視着他的目光。
窗外暖風輕送,竹影婆娑,室內熏香彌漫,喜悅萦繞在兩人的眉梢上,眼波交觸觸,如絲如縷,纏綿不絕。心緒搖蕩,就像心湖被投進一顆石頭,一圈圈地蕩漾開,又一環環地迂回。
他們幹了一爵合卺酒。
虞把她摟進懷裏,輕解羅裳,開襟處,粉香欲藉,香氣隐約。羅衣解處,擁雪成峰,玉山高處,小綴珊瑚,玉潤珠圓嬌饒,似花蕊邊傍,微勻玳瑁。
啜飲、啃噬,酥軟、顫栗、喘息。
情迷翠榻,鴛衾瑣香魂。珊瑚枕上雲雨,翡翠帳中銷魂,正春意華濃。
一個激靈,宛若醒了過來,全身濕漉漉的。睜開眼睛,問心就坐在榻前。
“公主,你發燒了!臉這麽紅,還出了這麽多汗。”問心摸了摸宛若的額頭,關切說道。
宛若伸手摸摸自己像被碳烤的臉頰,勾着頭,躲進了被窩。
“公主,你難受是嗎?”
“我沒事,就是有點冷,你給我加一床被子吧。”
問心從櫃子裏,取了一床鴛鴦錦,給宛若搭上。
“問心,你去睡吧,有事我再叫你。”
“公主,我還是守着你!我剛才給你洗了一些水果,你起來吃點可好。”
“你放哪裏,想吃我自己拿,你下去吧。”宛若的口氣不容置疑。問心只好掩門出去了。
宛若試圖沉溺在夢中的感覺,擁衾假寐,輾轉反側,夜寒被涼,越睡越醒。
夜未央,人無眠。
寒秋寒月寒夜,憂傷的心緒如綻放後的煙花,碎成一地的冷。一聲嗟嘆,心陡然像摔在地上的陶罐,裂紋縱橫交錯,絲絲縷縷,疼到她的身子發顫。
一輪圓月,遙挂在天邊,如水的淡光,透過窗棂,潑灑一地。
她走到窗前,拉起窗紗,掬一縷蒼涼,與月對望。
浩瀚的夜空,一地的清輝。
今天是八月十五,秋暮月夕,是傳統的“祭月節”。按照習俗要舉行隆重的儀式迎寒和祭月。祭拜月神,是一個古老的祭祀禮儀,王宮向來重視春祭日,秋祭月。往年的祭月儀式總是很隆重,所有的人沐浴更衣熏香,在召康殿前的大廣場,鋪上席子,陳設好案幾,幾上放香爐一盞,好酒三爵,盤碟碗盞裏擺上月餅、野味、瓜果、糕點。
月出後,參與祭祀的人在祭席上就位,執事、贊禮主持祭月,上香、祭酒,讀祝,拜月,然後就是從獻。從獻者按照長幼之序依次到奠席前,跪下,上香,默默祈禱心中所願,然後向月神行拜禮一次,直至所有女性參祭者拜完。
禮成之後,撤掉祭桌,在月下布設中秋家宴,大家一起賞月、宴飲。
中秋佳節,皓月當空,一個本該團圓的日子,君父回不來,母夫人悲傷難抑,祭月的禮俗,也就擱置了。
一個對她來說,本是花好月圓的日子,如今變得如此凄切。
她仰望明月,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月中有人影在徘徊,她真的是嫦娥嗎?千百年來,碧海青天夜夜心,她寂寞嗎?她後悔吃了靈藥嗎?
傳說後羿貪戀玄妻的美貌,導致誤國害己。玄妻是有仍氏的女兒,容貌昳麗。玄妻嫁給樂正後夔,生下伯封。後羿觊觎玄妻的嬌美,又懷恨伯封一心擁立仲康,遂起兵征讨封國,射殺伯封,将伯封葅醢,祭天。
後羿掠得玄妻,百般寵愛。可玄妻表面順從後羿,心底卻暗藏深仇大恨。為了給兒子伯封報仇,她忍辱負重,暗中串通心懷叵測的宰相寒浞,又請來伯封的同族逢蒙相助。經過周密的策劃,終于将後羿殺害。
傳說,後來後羿的元神漂游到洛河,為宓妃的出水芙蓉貌傾倒,射殺河伯,橫刀奪愛,從此後羿與宓妃鸾鳳齊飛。
這一切,嫦娥她懊惱嗎?她苦痛嗎?這冰冷的月光可否就是她清冽的目光。千百年了,她可否看淡了?看透了?
虞曾說,以後的月圓之夜會陪她賞月。是呀,天下人,古往今來,共賞的都是這輪圓月,只是時間不一樣,地點不一樣,心境不一樣,罷了。此去經年,錦書難及,魚雁不傳尺素,漫長的歲月,淩遲般的折磨,她和虞今後能夠共有的,可能就只剩千裏共婵娟了。
悲傷嘆惋之時,宛若想起該給子南留個只言片語,她在案幾上鋪好缣帛,手機械地研着墨,此時,她的思緒紛繁錯亂,就如蜜蜂飛入百花叢中,嗡聲四起。心思纏綿,卻用筆艱澀。
寫什麽呢?
“虞,你曾經說過,天塌下來,你頂着;地陷下去,我墊着。可是,你終究不是擎天柱,即使是,你擎住的也是虞國的天,不是宛國的蒼穹。”
不行,不行,宛若奮力地搖搖頭。她不該怨憤他。或許他有許多的情非得已。帝王心,不是尋常心,愛江山不愛美人,才是人之常情,江山在握,還會愁,沒有美人投懷送抱嗎?宛若的心有些刺痛。
她長籲一口氣!
她和虞,就如大海中的一對魚,在渾然無垠的大海裏相遇,相愛,一個浪潮襲來,大浪把她推進淺灘,她摯愛的虞,或許無能為力,或許甘願放棄,他選擇做一只逍遙的魚,即便心痛,即便不舍,他還是游走了,就用莊子的那句話相送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是她真的能放下嗎?這不是她的真心話!她不是莊子,她也做不了莊子,她是女兒身,注定兒女情長。
她把寫好的缣帛揉皺,丢到一邊。
“子南哥哥,我還是這樣稱呼你吧,或許我們做兄妹更好。”
太矯情!宛若懊惱地把缣帛撕扯成碎片,扔到一邊。
“虞,你應該竊笑。以後你終于可以盡情地左擁右抱,不用擔心河東獅吼。我也應該慶幸,我可以把人生最美好的記憶定格,封存,不會因為以後在漫漫人生中,遭受色衰愛弛,深宮寂冷的命運。”
宛若寫到這,她覺得自己好虛僞!
她不要他左擁右抱,她也不信虞對她會色衰愛弛,即便是,那也是将來的事,她管不了将來,她渴望擁有的是現在,她只知道離開他,她不舍,疼痛,生不如死。這樣的的離別,她痛徹心扉,因為他們将永遠分隔千山萬水,沒有交集。
她的心疼得顫抖,他們的愛就像迎春開放的白牡丹,如此至純,至美,卻不期遭受冰雹擊打,只能零落成泥。
理理思緒,她這般寫道:
“離開你,是風,是雨,是夜晚;我努力笑了笑,用力擺一擺手,一條寂寞的路展開,你我在兩頭。”
落筆之時,淚珠漣漣,彩線難串。
44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一)
宛國正在犯愁如何與天朝打開系結。寵臣公卿端木竟然涎着臉,巴巴地再一次來到宛國。依然是舊事重提,要迎宛若進宮。
宛國事出無奈,只能順着臺階下了。
青陽殿,宛夫人赫然在座,宛麒宛麟二人分立左右,端木低着頭,哈着腰,進來了。宛夫人,喝着參茶,眼皮都沒擡一下。
“端木見過夫人!”
“端木大人,您來了,哀家老眼昏花,竟然沒看見,真是失禮!”
“夫人德高望重,在下又是小輩,豈敢要夫人擡眼高看!”
“端木大人,宛國如今風風雨雨,追根溯源都是因您而起,我們宛國上上下下,可都記着您
呢?”宛夫人嘲諷地說道。
“夫人嚴重了!在下這是讓公主享受富貴尊榮,這是天下多少女子都巴望不來的。”端木舔着臉笑道,做佞臣的臉皮一般都比常人更耐磨。
“端木大人有女兒嗎?”
“有!”端木支吾着說。
“長大以後,也是準備讓她們享受這樣的富貴尊榮?”
“夫人玩笑了!弱女蒲柳之質,哪有這份福氣。”
“有你這當爹的罩着,那可是最大的福分。您的羽翼庇護着妻兒,眼睛卻瞄着別人家的閨閣,時刻掂量拿她們的幸福謀您的富貴。”
“夫人取笑了,能為天子盡忠,那是為人臣的職責。”
“是嗎?幫天子獵豔,也是你的職責。而且您的鼻子絲毫不亞于獵犬。”宛夫人含沙射影地罵端木是狗。
“聽說,夫人年輕時,豔壓群芳,君侯真是好福氣。”端木試圖拍拍馬屁,捋順宛夫人的怒氣。
“有端木大人在,世間容貌嬌美的女子,都得戰戰兢兢,容顏衰老的女子,那得暗自慶幸。”
“夫人真是不饒人!”
“對人我一般都很慈悲的!”
端木平日裏嘴上功夫溜得很,可是遇到宛夫人,交鋒起來,他只能唯唯諾諾,任宛夫人夾槍帶棒地嘲諷。一則自己理屈,二則更不敢輕易得罪宛夫人,想想宛若公主進宮若是得寵,那眼前這位可是天子的丈母娘,他惹不起。
不能逞口舌之威,只能快點切入正題,談完事,早點閃。
“敢問夫人,什麽時候能讓公主起程。”
“天子準備給我女兒什麽身份?”
“天子說了,宛若公主一進宮,就位列九嫔。”
“那端木大人,可曾備齊了迎娶嫔妃的儀仗?”
“這個!”端木似乎為難了,他沒曾想到宛夫人到現在還這麽硬氣。
“端木大人來得似乎很倉促。”
“非常時期,可否一切從簡。”
“端木大人這話說得!哀家這閨女從小就悉心栽培,不是老身自大,不敢說世間無雙,也是舉世難尋,婚姻對我女兒來說,是一輩子的事,哪能這麽寥寥草草地打發了。”
“這個,在下知道。不然堂堂天子,也不會念念不舍,窮其手段,來表達要迎娶公主的誠意。”端木故意将“窮其手段”四個字咬得很重,意在警示宛夫人。
“哀家可是想把公主風風光光地嫁給天子,這怎麽能寒碜呢?不然天子的體面,宛國的顏面,往哪兒擱?以後我女兒在宮中怎麽立足,做父母的總得有個思量吧。”宛夫人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飛霞閣,宛若在撫琴,琴聲悲怆,凄切!
琴音低徊處,如離人嗚咽,琴音盤旋時,如雁失其偶,哀鳴聲聲。風吹過,落葉蕭蕭,如蝶舞。宛若衣着單薄,一宿不休,身體有些虛弱,嗓子幹癢,她禁不住咳了一聲。
“公主,天太早,還有些涼!”旁邊侍立的問心,為她披上風氅,關切地說。
“不礙事!”宛若淡淡地說。
“翠竹已經備好餐點,公主先去用些吧。”
“先擱着吧,這回沒有胃口。”
“公主。”問心欲言又止。
“怎麽啦?有話就說,你我又不是外人。”
“天子的佞臣端木來了,昨天夫人在青陽殿召見了他。”
“來做什麽?”
“舊事重提。”
“也好!這樣總比像進獻牛羊般,自己送去,來得體面些。”
“天子說,要給公主位列九嫔的尊位。”
“九嫔,九分之一,九十分之一,九百分之一,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宛若噻笑道。
“公主,問心要陪您進宮,侍奉左右,相依為命。”
“問心,你我情深,你對我的用心,我明白。可是,商陽的王宮是個龌龊的地方,我一個人的青春埋葬在那兒就夠了,何苦還要搭上你呢。”
“公主,問心承蒙您眷愛,這麽多年,一直視如姐妹。問心願意與公主,共甘苦,同患難。商陽異鄉他地,王宮生活險惡,我在您身旁,好歹有個伴,凡是有個照應。”
“此去經年,對于我來說,人生再無什麽良辰美景。王宮煎熬的日子,我不知道能掐過多少日子。命運把我玩在鼓掌之中,我無力反抗,姑且任其自生自滅吧。”宛若近乎絕望的說。
“公主,或許天子會厚待你!或許,”問心哭着安慰道。
“即使他厚待,我也不稀罕!我的心已經死了。”宛若哀戚地說。
“公主,問心不忍心公主一個人忍受深宮凄冷,無論如何,我要随你進宮。”
宛若還要說什麽,翠竹匆匆地跑來。
“公主,夫人駕臨!”
宛若起身整整衣服,摸摸自己的臉頰,問道:“我看起來很憔悴嗎?”
問心難過地點點頭。
“問心你先去照應一下母夫人,翠竹,你去打一盆熱水,把我的妝匣拿來,我不能讓母夫人看到我這副模樣。”
問心擦幹眼淚,從荷塘裏,掬一捧清水,洗了一把臉,用手帕抹幹,跑去接待夫人了。
宛若洗好臉,理好妝,假意輕松地來到閣樓。
宛夫人已經赫然在坐,展眉侍立身後,問心忙着端茶倒水。宛夫人一襲紫色翠花深衣,臉上施了厚厚的妝粉,乍一看還挺精神,仔細一看,臉上的病态,絲絲縷縷,想掩飾都掩飾不住。
“母夫人,你這麽早就過來,怎麽不多休息一會兒。今天身體可好些,我正準備,過會兒,去給你請安!”宛若笑意盈盈地迎上來,說道。
“母夫人,都好着呢!”
宛夫人把宛若拉過來,宛若溫順地伏在母夫人的懷裏。母夫人輕輕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她還在襁褓裏,啼哭不安時,母夫人就是這般撫慰她。
“昨晚,睡得可好!”宛夫人慈愛地說。
“女兒睡得香着呢!”宛若假意輕快地說。
“早膳用了沒有。”
“剛起來,還沒來得及準備。問心,你趕緊張羅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