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街面上也清冷下來了。
子南和子渡沿着星河街,向着西大門走。子南憂心如焚無心應酬,子渡幾句寬慰的話過後,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麽,二人都沉默了。兩人并行往前走,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問荊牽着馬跟在後面。衛矛還在排興樓,子渡的身邊換了另一個精瘦的黑衣漢子。黑衣漢子對問荊不加理睬,總是保持着與子渡三步之遙的距離,時刻警覺。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西大門。黑衣漢子進去和守關的士兵耳語幾句,一會兒,一個青衣戎服的人,熱情地迎出來。
“這位就是城尹大人。”
“這位是我朋友虞公子!”子渡将二人略作介紹。
兩人行揖禮,互相客氣道:“幸會!幸會”
子渡深知子南急如星火,就對城尹開門見山地說:
“我朋友,有急事趕着出城,希望大人行個方面。”
“一句話的事!夏公子派人吱一聲就行,何必親自跑一趟。”城尹爽快地說,随即轉身大聲叫道:“開城門!”
厚重的大門吱吱呀呀地打開,吊橋“哐”地一聲着地。子南和問荊躍上骅骝馬,拜謝子渡和城尹,一夾馬肚子,骅骝馬揚蹄而去,兩人的身影瞬間就消失在夜幕中。
出向陽城,一輪圓月,已經爬上了樹梢頭。夜空清碧如海,略有些浮雲。月亮像一面的鏡子投下冷冷的清輝。群山溝壑,都只剩下一個黑色的輪廓,仿佛一幅靜谧、安詳的素描畫。
這樣的夜晚,像一位參禪的老者。
秋意漸濃,夜微涼。一只白狐,突然間跳入他們的視野,像一道白光,撕碎山峰的陰影。它在地面上梭巡,偶爾跳躍穿梭,如同幽靈一般。
子南和問荊披着月光,趁着夜色,往宛國奔馳而去。子南心急如焚。因為天子觊觎的美人,就是他要準備結婚的戀人——宛國國君的掌上明珠——宛若公主。
虞國和宛國一衣帶水,世代聚居在淇水的兩岸,虞國在淇水上游,宛國在淇水下游。兩國王室世代締結秦晉之好。
當今,虞國國君最寵愛的如姬,就是宛若的姑姑,名曰宛如。宛如雖然長宛若一輩,卻只比宛若大五六歲。宛國國君本有意撮合子南和宛如,因為他倆年歲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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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子南,他只鐘情宛若。
靜谧的夜,奔馳地腳步,耳邊呼嘯而過的風,拂過他幹涸的嘴唇,吹痛了他的雙眸,撩起他潮濕的心,記憶如畫卷般被掀開······
6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四)
四、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四)
承元二十八年,子南随同君父虞展成到宛國參加諸侯會盟。
那年子南十八歲,也許是宛君宛施澤有意想撮合子南和已經到及笄之年的愛女宛如,就帶子南來到璞玉閣。
璞玉閣是專門教授王室女子琴棋書畫,禮儀規範的地方。上午習禮儀,下午學才藝。
璞玉閣的主事,是個年長的嬷嬷,姓顧,人稱顧媽媽。她每天按淑女的規格教小公主們言行舉止。顧媽媽為人嚴謹,刻板,整天挺着腰杆,板着臉,說起來總是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小公主們都不喜歡她,在暗地裏,給她起了個外號叫麥麸馍馍。
麥麸馍馍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就是到每日辰時,都要去一趟茅房,而且一蹲就是半個時辰。這個時候,她就會讓孩子們頭頂着一碗水,依牆而立,保持姿勢不動,直到她回來。回來後,她若是發現,誰頭上的水灑了,中午時,她會讓那個孩子在大家午休時,再站一炷香的功夫。
即便這麽嚴格,也有調皮的孩子,摸準這個時間,溜出去玩。
那天,子南就是在這個時刻光臨璞玉閣的。
室外秋高氣爽,蟬鳴聒噪。璞玉閣裏卻很安靜!謹言寡語,也是她們修習的一項內容。
宛君帶着子南走進室內,小公主們面面相觑,她們在為難,不知是該參見國君,還是繼續修習。
宛君适時發話了:“你們繼續,君父就是随意進來看看。”
宛君的目光梭巡一周,問道:“宛如,怎麽不見宛若?”
一個身材修長,目光盈盈的女孩,支吾着說道:“不知是不是去後花園了?”
正在這時,一個五六歲光景的小女孩,嗚嗚地抹着眼淚進來了。
宛君俯□,慈愛地說:“宛晴,你怎麽了?”
“若姐姐,她欺負我!嗚嗚”
“她怎麽欺負你了?”宛君詢問道。
“她用爛柿子砸我!你看!她把我的新衣服都弄髒了!”宛晴邊哭邊指着衣擺上的污跡,委屈地說道。
“宛如,宛若是不是經常這時候偷溜出去玩。”
“這,也不是經常。”宛如有些遲疑地說道。
“你過來帶宛晴去換件衣服。”
“是!”宛如取下頭上的水,袅袅婷婷地走了過來。
“晴兒,你跟如姐姐回去換件衣服。君父去找若姐姐,一定好好說她一頓。”
“君父騙人!君父從來不舍得罵若姐姐。”
“這次一定!”
“好!”宛晴稚氣地說。
宛君目送着宛如帶着宛晴出了璞玉閣。
宛君的慈父情,讓子南心裏有種異樣的溫暖,就像秋天一樣天高雲淡,秋爽宜人!
這時候,顧媽媽帶着助手金姑姑,急匆匆地趕來,想是有人向她禀報國君來了!她沒好意思說明自己為何沒有在現場督促小公主們,只得下跪,請罪道:
“屬下失職,請君上責罰!”
“孩子們學習禮儀規範,最重要的是自覺,是将學到的禮儀表現在舉止風度上,如果時時刻刻督促才能做到,那學習禮儀的意義何在。顧主事,這事與你無關,你起來吧!”
“君上英明!”麥麸馍馍起身,懦懦地向後退兩步,垂首恭恭敬敬地站好,然後對金姑姑說:
“你去把宛若公主找回來!”
“好的!”金姑姑應道,
“顧主事,你們繼續上課,寡人自己去看看。”宛君阻止道。他随即回頭對子南說:“我們去後院走走!”
宛君和子南出了璞玉閣,沿着一條彎曲的走廊向前走。路上,宛君說:
“宛若這孩子從小就淘得很。夫人總抱怨是因為寡人太驕縱她。你不知道,這孩子那個機靈調皮!”宛君話中掩飾不住對女兒的贊賞和疼愛。
子南心裏不禁好奇:這個叫宛若的小公主,該是怎樣一個機滑,頑劣的小公主。
走廊的盡頭就是一個花園。古松蒼枝遒勁,生機盎然;古杉,銀杏,紅楓枝幹挺立,葉子已經色彩斑斓。紅牆綠瓦,亭臺樓閣掩映在樹影婆娑中。
拐角的假山上,覆蓋着爬山虎,大面積紅黃相間的葉子,遮蔽了假山應有的冷峻。假山下有一灣溪水,潺潺流出,讓這個花園顯得靜谧而不失靈動。
“若兒!若兒!”宛君喚道。
花園裏鳥鳴啾啾,四處搜尋,不見有宛若的蹤跡。
宛君和子南沿着石徑,向西北角走去,一拐彎,一顆高大的柿子樹赫然在望。大樹枝繁葉茂,碩果累累。
“若兒,你快出來!君父知道你在這。”宛君在樹下說道。
樹上蟬鳴喧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沒有人應聲。
子南繞着樹搜尋了一圈。
“陛下,小公主不會回去了吧?”子南問道。
“不會的!”宛君一笑,篤定地說。
“若兒,你再不出來,君父可要生氣了!”宛君提高分貝說道。
“君父,我在這呢!”一個清脆的聲音是從旁邊的一顆古松上發出來的,宛君和子南的目光同時向右轉。只見密密匝匝地蔥綠中,宛若用手撥開了一道縫,露出粉雕玉琢的小腦袋,五官精致而甜美,眨巴着大眼睛,可愛得沒法說。
“又淘氣了!爬那麽高,多危險,快下來!”宛君愛憐地說。
“知道了,我這就下來!”說完,樹縫合攏,宛若的小腦袋,又被蔥茏的枝葉遮蔽了。
“啊!”一聲尖叫,從樹上傳出。一個身穿粉紅衣裙的的娃娃,面朝下,從樹上墜落,眼看就要摔得鼻青臉腫了,子南眼疾手快,一個卧倒,用手攔腰抱住了娃娃,子南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正暗自慶幸:還好自己的身手夠快!
“咯咯”樹上想起了鈴兒般清脆的笑聲。
子南定晴一看,手中抱住的竟是一個布娃娃,不過這個布娃娃制作得也太逼真了!
子南起身,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
“子南,你沒事吧!”
“不礙事!”
“這孩子太不像話了!”宛君說着,走到樹下,把宛若從樹上提溜下來。宛若在君父的懷裏,抱着他的脖子,沖着子南做了個鬼臉。她的可愛讓子南生不起氣來。
見君父生氣了,宛若用粉嫩的笑臉,摩挲着他的臉,嬌嗲地說:“君父最好了,君父從來不舍得罵若兒的,是不是?”
這一招非獨門秘笈,宛若屢試不爽。
宛君可以抵擋戰場上的千軍萬馬,卻永遠抵擋不住寶貝女兒的撒嬌。孩子與父母之間的血緣關系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東西,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句貼心的話,都能搭起一座橋梁直通彼此的心理。宛君對宛若的那份由衷的疼愛,憐惜,很輕易就被勾起來。
“你爬到樹上做什麽?你以為躲在樹叢裏,顧媽媽就找不着你了?”宛君依然故意板着臉,說道。
“君父,你看,這是什麽?”宛若張開小手,手心裏攥着一個蟬殼。
“這是蟬蛻化留下的殼,就好比是蟬脫下的衣服。”
“君父,蟬脫掉外殼,就能長出翅膀,在樹上飛。若兒天天換衣服,為什麽我長不出翅膀來呢?”
“這是上天只賜給蟬的恩澤。傳說,蟬蛻殼以後就可以獲得永生了。”
“君父,什麽是永生?”
“就是永遠不會死?”
“怪不得年年夏天,它們都叫得那麽歡暢,原來它們是在炫耀啊!”
宛君和子南聽了,不由哈哈大笑。
蟬在中國古代象征複活和永生,蟬的幼蟲形象始見于商代青銅器上,從周朝後期到漢代的葬禮中,人們總把一個玉蟬放入死者口中以求庇護和永生。
宛君抱着宛若邊走邊說,不覺間已經來到荷塘邊的涼亭裏。雖然已經入秋,映日的殘荷還有別樣的溫婉。
“若兒為什麽要乘顧媽媽不在偷溜出來?”
“因為若兒喜歡像柳樹一樣婀娜多姿,不喜歡像白楊樹一般,直愣愣地。”
“這跟你不上課有關系嗎?”
“當然有,顧媽媽自己像根筷子,就想把我們每個人都削成筷子。”
“顧媽媽怎麽像根筷子了?”
“你看她,走路僵僵的,站着直挺挺的,不像筷子像什麽?”
子南被逗笑了。宛君卻不得不板着臉,說道:“若兒,顧媽媽是你的老師,以後不可以對長輩這般無禮。”
“知道了!”宛若咕哝道。
正在這時,禦前侍衛出現了,參見完國君,說道:“君上,天子特使求見!”
“将特使迎進召康殿,寡人随後就來!”宛君應道,轉身對子南說:“子南,麻煩你替寡人,将宛若送回璞玉閣。”
“好的!”子南應道。
宛君摸摸宛若的臉,把她的小丫髻理了理,愛憐地說:“君父忙去了,若兒你回去繼續上課,不然母夫人知道了,可要生氣了。還有,宛晴是你妹妹,以後不可以以大欺小,知道沒有?”
“若兒明白。”宛若颔首道。
宛君大踏步走開了。
子南過來拉住她的小手,那小手軟乎乎的,攥在手心,有種異樣的溫柔在心裏漫溢。
“來,子南哥哥送你回去上課,上完課咱們再來玩。”
“子南哥哥,來!”宛若招呼他。
“怎麽,害怕回去被顧媽媽罵,要哥哥給你求情啊?”
“不是,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子南好奇地蹲下去,宛若貼近他的耳邊說道:
“子南哥哥,你長得真俊!”
“這就是你要告訴我的秘密?”
“嗯!”宛若鄭重其事地點頭。
瞧,這馬屁拍的,一點不着痕跡。
子南也想如法炮制,就說:“那哥哥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7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五)
“我長得真漂亮,真可愛,是嗎?這已經不是秘密了,大家都知道。”宛若說着得意地,一蹦一跳,走到前頭。
子南聽後,哭笑不得,真不知道,她剛才說得那句誇他的話,究竟是贊美還是諷刺。
“顧媽媽很嚴厲的,你不怕回去受罰。”子南又說道。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不過,你不許告訴我君父。”
“什麽?”子南覺得自己很好笑,因為他,心裏竟然不自覺地有了防衛意識,防範再次被她捉弄。
“我們在背後都管顧媽媽叫麥麸馍馍。”
“麥麸馍馍?”
“就像麥麸做的馍馍那樣艱澀,生硬。”
“她平時對你們很不好嗎?那你今天可得小心了。”
“我的功課挺好的,顧媽媽不會為難我,別得姐妹跑出去玩,顧媽媽會讓她們中午罰站。
“
怎麽,對你得另想新招?”子南有些幸災樂禍地說。
“每次出去玩,被顧媽媽找到,她都會帶我去她繡樓。”
“關黑屋子?”
“不是。”
“訓你?”
“不是。”
“打你?”
“沒有。”
“請你吃甜點?”子南嘲諷道。
宛若聽出她話裏的挖苦意思,白了他一眼,說道:
“她讓我站在她身邊看她繡花,不許走動,不許說話。”
“這倒是治你的好辦法。”子南咕嘟道。
“你說什麽呢?”
“我說,那我就不用替你擔心了。”
離璞玉閣很遠,就聽到裏面傳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嘈嘈切切錯雜彈,絲絲縷縷,大多不成調。宮商角徵羽,在她們手下,還只是一個個音符,一聲聲錯落的高低調,而不是一首優美動聽的曲子。一聽就知道這幫小公主正在練習彈奏。
忽然,零碎的彈奏停止,一首悠遠、美妙的琴曲如空谷絕響,從璞玉閣裏飄出來。
“糟了,母夫人擺駕璞玉閣了!”
“你有千裏眼呀?”
“我沒有千裏眼,也不用順風耳,可我知道母夫人來了。因為只有母夫人才能把《高山流水》彈奏得這麽美妙。”
“你母夫人兇嗎?”
“不兇,可她不怒而威,我最怕她了。”
“沒事,你再撒嬌,就萬事大吉了。”
“這招對君父還行,對母夫人就不靈光了。”
“為什麽?”
“她小時候天天這麽做。”
“你君父告訴你的。”
“不是,我猜的。”
“這還傳承啊?”
“當然。”
“那你可得小心了。”
“沒事,對付母夫人我另有高招。”
宛若自信滿滿地淺淺一笑,小酒窩裏可以倒出滿滿一杯的甜美。
果然,璞玉閣門口,一群嬷嬷、侍女守候在門外,除了國君夫人,誰還會有這麽大的排場。
他們進了璞玉閣。
宛夫人赫然在座,顧媽媽和金姑姑畢恭畢敬地侍立左右。
子南剛來宛國時,就跟随虞君會見了宛君夫婦,那時宛夫人盛裝華服,美豔端莊。今日的她,雙環高髻,一襲紫色淺綢,面似芙蓉,眼含秋色,身姿袅娜,十指青蔥,丹蔻流光。正所謂虎父無犬子,美婦不出醜女,一看宛夫人,再打量宛若,可以想象她将來必定也是個絕代佳人,甚至青出藍而勝于藍,也未可知。
“見過宛夫人!”“見過母夫人!”子南和宛若分別行禮道。
“是虞公子,快請起!”
“君侯托我送宛若公主回來。”
“煩擾虞公子了。哀家正有事找你,你在這稍候一回。”
顧媽媽在宛夫人的左前方擺上一個席子和一個小案幾。正好,子南也想看看。
“若兒,你去哪兒了?”宛夫人冷冷地看着宛若,說道。
“去後花園玩去了?”宛若如實說道,那模樣異常乖巧。
“金姑姑教的琴曲可都會了?”
“是!”
“你去試試!”
“母夫人,我想彈奏一曲《高山流水》,可以嗎?”
“為什麽?”
“那些練習曲太簡單了,我沒興趣。”
“嗯?瞧你張狂的!不積跬步何以致千裏?”宛夫人生氣的訓斥道。
“母夫人息怒,若兒知錯。”
“《高山流水》,你真的會了?”
“經常聽母夫人彈奏,耳濡目染,心中已有曲譜,不對的地方,還請母夫人指點。”
子南暗笑,這小公主拍馬屁的功夫總是這麽高明,為了安撫宛夫人的怒氣,連《高山流水》都敢嘗試,這首曲子,沒有一些功力和悟性,彈出來的曲調,不知會是什麽叽叽喳喳的聲音,到時候,恐怕就不是高山流水,而是鬧市潑水了。
子南抱着看好戲的興頭,心中暗中嘀咕道。
“好吧,你到母夫人這兒來。”果然宛夫人的口氣變得溫和多了。她站起來,準備把好琴讓給宛若。
“是!”
見宛夫人站起來,子南不好坐着,正欲起身。宛夫人溫婉地說:
“虞公子,你坐着,不礙事!”
宛若煞有介事地坐下,顧媽媽在她右邊又擺上了一張席子,請宛夫人坐下,以便就近指點。
一組流暢的曲調,從宛若的指尖漫溢出來,叮咚悠揚、蘊含深遠。
子南心中從暗笑,開始驚異,直到欽服。
後來,子南每每回想起來,總覺得,那時的宛若周身閃耀着光芒,就像日出東方,彩霞滿天。也許就在那一刻,他剛剛萌動的情絲就有了系屬,他剛剛躍動的心就被俘獲了。
那年他十八歲,宛若才十歲。
八年來,他拒絕了無數上門的求親者,只為等宛若長大。
八年來他對宛若的感情就像院子裏的那株榕樹,長勢旺盛,滿眼的綠,濃墨重彩,咄咄逼人。
承元三十六年,七月。宛國派使者到虞國求援。不過旬日,虞國就征集糧食萬擔,準備救濟鄰國。子南自願請命押運糧食。運糧的隊伍前行緩慢,子南帶着問荊迫不及待地先走了。他們馬不停蹄,将隊伍遠遠地落在後面。
子南這麽緊趕慢趕,其實有一個私主意,他要繞道向陽城。他聽說向陽城的紫式琴莊,有一把傳世的古琴,名曰繞梁,他想買下來,送給宛若。願望沒能實現,不能說不遺憾。
宛國遭遇百年難遇的天災,是不幸,可誰曾想到宛國的真正浩劫不是天災,竟是人禍。
堂堂的天子為得到一名女子,就要悍然發動一場慘絕人寰的戰争。
他自命為天子,豪奪天下的財富,蹂躏天下的百姓。他高高在上,驕橫跋扈,睥睨天下。現在,他竟然連一個小小女子的青春也要踐踏,一對有情人的幸福也要剝奪。他自命為天子,難道老天居然坐視不管,那天理何在?
子南在內心憤恨地诘問。他揪心地想着他的心上人,不知她現在怎麽樣了?
8有美一人 清揚婉兮(一)
宛姓氏族世代聚居在淇水兩岸的這片土地上。幾百年來,他們的部族靠頑強堅韌,繁衍下來,在與周邊氏族和土著的流血和融合中,成為一個大諸侯國。他們以鳳凰為圖騰,有極其燦爛的文明。
宛國有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南部地勢高窪,山脈像一條威武雄壯的巨龍,蜿蜒開來。山勢起伏延綿,群峰雄峙,雲漫霧繞,樹木繁茂,物産豐富。北部是沖積平原,沃野千裏。
宛地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是個出人才,出美人的地方。
今年,老天似乎跟宛國開了一個玩笑,連續大旱,年初到現在滴雨未見。北部山嶺的大片水稻,秋收寥寥無幾。南部憑借淇水灌溉,莊稼一直長勢良好,卻不期遭遇蝗災,幾天之間莊稼被洗劫一空,顆粒無收。
宛國國都坐落南部的宛西山地和宛中丘陵交錯相接的邊緣地帶,背靠鳳凰山,憑陵作固,緊鄰淇河,依山傍水,東西夾壁,進可攻,退可守。
宛國國君已經年近花甲,膝下多兒女,嫡夫人,又尊稱為小君,生有二男一女。大兒子名曰宛麒,已到而立之年,被立為太子。二兒子宛麟,一身孔武有力,是個急先鋒。女兒就是宛若公主,如阆苑仙姝,不但貌美如花,而且聰明乖巧,是國君的掌上明珠。
幾個月來,國君一直齋戒,祭祀神靈以求消災降福。并數次帶領氏族公卿,築壇祈雨.
可是,高陽依舊惡狠狠地盤踞天頂,天上的雲似乎都躲起來了,只見零零星星的一些白點,看起來像朵朵細小的白花,撒在高遠而遼闊的藍色天幕上。
連風也似乎都停止了。只有秋蟬在無精打采的樹上,像是故意一般,歇斯底裏地叫着,把人的心情攪得更加煩躁了。
面對舉國的災荒,國君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殚精竭慮。他派出特使到商陽,先行面見了王後,希望她能幫助說服國君,免掉今年宛國的稅賦。
随後國君就到全國巡視,安撫百姓,號召裏長,組織基層百姓,上山打獵,出海捕魚,為過冬盡可能儲備些許糧食。并派出各路使節,向鄰邦求援,希望人民不至于挨餓受凍,不至于引起騷亂,都能平平安安地度過這災荒的年頭。
半月後,天子讓寵臣公卿端木親自押運,向宛國派送五百單的救急糧食,他本想讓天子免稅已經是奢望,卻萬萬沒想到竟然得到天子救濟,雖然有人說那是王後仁慈。可是天子此舉,雪中送炭,他真的為此欣慰了很久,以為天子顧念他是王後的娘舅,格外開恩。
可國君怎會想到端木大人運糧到宛國,不是來救災,而是獵美的。
公卿端木是天子的佞臣,為取悅天子,他四處搜尋年輕貌美的女子進宮,他不但從中漁利,還混水摸魚,也為自己網羅一群美女,供養在行宮淫樂。他早就風聞宛國國君有一位姿容絕色的女兒。端木知道宛君是個老硬骨頭,礙着王後的面子,一直心裏有所忌憚。這次逮着機會,他終于以押運糧食的機會,來到宛都。
為了能親眼目睹宛若公主的容顏,他煞費苦心,思來想去,才想出一個可以親自見到宛若公主的好辦法。他自掏腰包,搜集了一些奇珍異寶,以王後賞賜為名,讓國君帶着嫡子女來領賞謝恩。
宛若公主的出現,讓獵美這麽多年的他,心中暗暗啧啧稱奇,慨嘆真是世間尤物!端木這人,除了溜須拍馬,八面玲珑外,還有一項絕活——臨摹美女,過目不忘。他的所謂“雲香閣”就懸挂着許多美人的畫像,纖弱的,豐腴的,撫琴的,對弈的,做女工的,淩風起舞的,望月哀嘆的,姿态各異,個個搖曳生姿,個個風情萬種。
端木見到宛若,如獲至寶,屁颠颠地跑回商陽,悄悄地将宛若的畫像呈給承元天子。獵美無數的承元天子,竟然沒有視覺疲勞,一見畫中的宛若,身姿袅娜,姿容奇美,那種分毫之間的完美,讓人相信哪怕把她剁成碎末,飄落下來的也會是朵朵嬌豔的桃花瓣。
承元垂涎之心頓起,八百裏加急,派特使去宛國。特使在子夜時分到達宛都,中間換了五次駃騠,量他身體健壯,下馬時,也被颠地腸胃翻湧,手臂抽筋,腿肚子打顫。
才在驿館休息片刻,特使就要星夜面見國君。這樣緊急的會面,竟是要求将國君的愛女宛若納為天子嫔妃,宛君氣得差點吐血,感覺自己就像是賣女兒去換天朝的區區那五百單糧食。他雖然老了,可骨氣還在,天子荒淫暴戾,他怎麽忍心把自己心愛的女兒,像犧牲一般敬奉給他。他壓住了憤怒,以宛若公主已婚配為由堅決地婉拒了。
特使返回商陽,怕天子震怒之下,掐掉他的腦袋,拐彎跑到端木大人府邸,商量對策。端木授意特使在天子面前,不但隐瞞了宛若已婚配的事實,還添油加醋地說,宛君不但不肯嫁女,還惡語中傷朝廷,謾罵特使。
天子惱羞成怒,決定出兵宛國,不得到宛若誓不罷休。
這天拂曉,宛君照例起來,在王宮後花園習武練劍。宛麟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氣喘籲籲地說:
“君父,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宛君不不無懊惱地說:“大清早叫嚷嚷什麽?宛麟,君父早就跟你說過,不管遇到什麽事,要冷靜沉穩,你怎麽老是這麽毛躁,這麽莽撞。”
“君父,宛都被包圍了,城外幾萬的車馬,把宛成圍得水洩不通。”
“什麽?走,去看看去。”宛君不無驚訝地說道。
國君走了兩步,恍然大悟地說:“你看你這孩子,君父怎麽沾染了你的毛躁。一着急,就差點忘了更衣。”
國君疾步進殿,穿上韋弁服,猩紅色披挂,腰佩了巨闕寶劍,健步流星般出宮殿,乘輿穿過成慶街,到了東大門的望樓上。只見,護城河百米外,旌旗烈烈,整齊的碼放着一列列隊伍,前面是戰車,戰車上的戰士麻布皮甲,手持長戟和盾牌。後面是步兵陣營,手持長矛,布衣練甲(練甲是以缣帛夾厚綿制作的護身甲),上書“善”、“叢”的大纛旗迎風招展,是來自鄰國善國和叢國的兵士。
宛君左手重重地擊打了一下望樓的門梁,罵道:“善烨和叢蓼這兩個老東西,長志氣了,敢到宛國的地界來撒野了。走,出城會會他們去。”
善烨和叢蓼是分別是善、叢國的國君。
善國、叢國原先是宛國西北邊上的兩個小諸侯國,以前一直依從宛國。後來承元天子揮師駕馭天下。善叢兩國望風披靡,屈膝投靠天子,被天朝授予伯爵,成了天子在淇水流域的爪牙,唯天朝馬首是瞻。因為有了天朝的庇護,慢慢膽量見長,不自覺地就以天子代表的身份在淇水兩岸諸侯國中,張牙舞爪,忘乎所以。
宛君跨上他的烏骓馬,帶着一幹将領,打開城門,放下吊橋,策馬出去。
晨曦微露,空氣還涼飕飕的!
老國君來到營帳前,善國的大将善政早已迎了出來,下馬行禮道:“君侯,有禮了!”
宛君說:“你小子這是唱得哪一出呀?大清早張這麽大個網,想到寡人的地界上打撈什麽呀?”
“國君言重,末将只是奉天子之命,暫時協防宛都,以待天子精兵到來。末将知道以善國和叢國的裝備和兵力,絕對無法抵擋宛國的精銳。只是天子的精兵不日就要抵達宛都,是戰,是和,都在君侯您的一念之中。您還是回去好好考慮一下。從今日起宛都四門封鎖,所有人等一律不得進出,希望國君您以大局為重,不要輕舉妄動,免得在下為難,也避免讓許多無辜的人枉死。”
宛君拒絕天子的婚娶,知道天子會因此震怒。前兩天,他打點了一些奇珍異寶,派人到商陽,希望依此平息天子的怒氣。他曾想天子好歹會顧及宛國與天朝的深厚淵源,給他點薄面。沒想到事态竟然到了立刻就兵戎相見的地步。
“你個鳥人,我劈了你!”宛麟怒氣沖沖說着,就想策馬沖過去,和他大戰幾回。
“宛麟,做什麽,回去!”宛君果決的命令道。
一行人,策馬回城,直奔議事大殿,召集所有公卿貴族商量對策。
正在這時,天朝的特使竟然又來了,大兵壓境,話裏話外竟然還是舊事重提,希望國君答應送宛若進宮,以免幹戈一起,傷了兩國的和氣。
宛君奮袂而起,撂下特使回宮了。特使尴尬地立在中間,衆人對他怒目相向。特使的嚣張,天子的荒唐,讓許多人義憤填膺。
宛君氣呼呼地回到後宮,餘怒未消,拔出佩劍,将店內的什物,一陣亂砍。夫人不知發生了什麽,站在那不知該怎麽應對。宛麒被下人傳來,尾随而來的宛麟把剛才的情景說了一遍。夫人心口一陣刺痛,差點跌倒。宛麒責怪二弟魯莽,當着夫人的面,說話不知輕重。國君寬慰了夫人幾句,讓侍女扶着下去休息了。
國君長嘆一口氣,說道:“為今之計,惱怒毫無用處,還是想想對策吧。”
“君父,決不能讓宛若進宮,她還是個孩子。大難當前,哪怕流血戰死,也不能用小妹的青春,換取我們的茍安。”宛麒說。
宛麟也附和道:“這樣無恥下作的天子,我們還敬他什麽。年年朝拜,年年進貢,我們都被他刮得只剩下骨頭了。我們忍他已經好久了。他敢來,我們就讓他有去無回。”
“宛麒,城內駐守的士兵,現在有多少?”
“就五萬左右,戰時才召集的鄉野的族兵,這幾天,都被有組織拉出去圍獵和捕魚去了。兵器什麽都在府庫裏壓着。”
“如果開戰的話,我們可以維持多久。”
“如果是善叢兩國的兵士,給他三五年的時間都休想破城門。至于天子的精兵,我們還沒有與他們有過正面交鋒,但是這支裝備精良的隊伍,應該不可小觑。孩兒還沒有萬全的應策。如果據城固守,應該可以守個一年半載。”
“派出各路使節求援,預估一下會有多少人馬可以趕來支援。”
“雖然我們一直與四鄰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