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花瓶·水煙
34.
客觀來說,郝知敏不是腦子很聰明的那類女人,甚至可以算得上蠢。
她符合男權社會對傳統女性的一切刻板印象,美麗,膚淺,無知,是名副其實的花瓶。
許多年後一位同她合作過的導演在某次采訪中表示,和郝知敏合作拍戲是件十分費心費神的事情。
只上過兩年小學的郝知敏,幾乎不怎麽識字,讀劇本像讀天書一樣。助理在把劇本給她之前,得要先在每句臺詞的每個字上面标好漢語拼音,遇到一些成語和古詩詞時,還得要用最通俗的語言向她解釋幾遍含義。
拍攝《越國》之前,導演問她是否了解這段歷史。
“越國……越國,哼,就是那個越南嘛,我知道的。”
郝知敏回答得如此痛快,讓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好久。
‘越國就是越南’這句‘名言’後來成了神梗,在某年春晚被一個諷刺社會現象的小品大膽地借用去了,引得臺下滿堂哄笑。
每當拍一部歷史題材的電影的時候,導演都要用很長的時間給她補課。
“她真的是腦子一團漿糊,你跟她說話要盡可能地用那種簡單的短句,說稍微複雜一些的長句子,她就完全聽不明白了。而且她又是脾氣很壞的啦,是不會承認自己笨的。”導演回憶,“你不能讓她感覺很沒面子,不然她一心情不好,煙就抽得很兇,大吼大嚷,還要摔東西,最後又躲起來哭,蠻神經質的,那時候就有人覺得她好像有點躁郁症的征兆。”
那導演開始和記者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還很平和,像只是在單純地陳述事實,講到最後的時候,被什麽東西刺到了心髒似的,深吸了一口氣。
“你們都說是《日出》和‘陳白露’毀了她,不是的,不是的……”
他連說了兩個‘不是’之後,就不願再開口說些什麽了,和那個時代的許多與郝知敏合作過的電影人一樣,陷入詭異的沉默。
人們都知道一場悲劇是如何誕生的,人們只是不說。
1981年的春天,十四歲的郝知敏偷了家裏一小沓錢,帶上幾件舊衣服和兩根紅頭繩,趁着夜深從跑出了村子。
天亮時分,她坐上開往城裏大巴車,滿心歡喜地期待着屬于她的新生活。
她終于離開了那個破破爛爛的小漁村,她自由了,不必挨母親的打,不必被父親拽去嫁人。
父親總打母親,因為母親生不出兒子;母親總打郝知敏和郝知敏的六個姐姐,因為她們都不是兒子;六個姐姐總打郝知敏,因為她最小最好欺負。
雖然她平時不怎麽幹重活,但一天要挨七份打,這着實是很不劃算的。況且不讓她幹重活也是只因為父親看她漂亮,盤算着要把她嫁給村長家那個長了一臉爛瘡的小兒子,好在賺到一筆彩禮的同時,能夠跟村長攀上親家。
她十四歲,母親說她已經‘長熟了’,要準備把她打包送到村長家去,讓她抓緊時間跟村長兒子多生幾個小孩,運氣好的話,等生出兩三個兒子的時候,就能夠結婚入戶辦酒席了。
“呸,生你媽個大頭鬼。”
郝知敏朝地上啐了口痰,卷着鋪蓋跑了。
她要到那傳說中的大城市去,她要看一看那些高得吓人的樓,那些跑得比牛馬還要快的汽車,還有那些住在城市裏的人。
她一無所長,但她無所畏懼,她知道自己美,她認為這就足夠了。
美是她的護身符,美是她的通行證,美是她人生的全部資本。
自稱星探的男人給了她一張名片,邀請她來參加面試。
那家公司便是新世界娛樂,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末的二十年裏,捧紅了無數男女藝人的造星工廠。
郝知敏曾是那些星星中最閃亮的一顆,1983年她橫空出世,一夜成名,被世人所愛。
到八十年代末,她幾乎已經成了新世界娛樂的一塊活招牌。
郝知敏的成名之路,讓那個時代裏的無數女孩做起了明星夢,她們渴望着像她一樣幸運,一樣萬衆矚目。
“可天上怎麽會随便掉餡餅呢。”
周生郝嗤笑着,吐出一口煙,身子一點點地往下滑,最後躺在了兆平澤的腿上。
從這個角度看,他真的像極了郝知敏。
十九歲的他躺在這裏無所事事,十九歲的郝知敏又在做什麽呢?
沒日沒夜的拍着戲,拿着最少的錢,為制片公司創造着最大的價值,在被榨幹渾身每一滴血汗的同時,等待着她的還有什麽呢?
那些後來流傳在互聯網上的裸照和視頻,大概是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了。
被侮辱,被玩弄,被侵犯,被暴力,被像塊抹布一樣丢來丢去,這些合起來,就是她工作的另一部分了。
圈內人都清楚,新世界娛樂不過是座淫窩。
人們能想象到的一切腌臜事,在這裏都只是生活的常态。
郝知敏十四歲就已經來到新世界娛樂,卻直至十六歲才第一次出現在公衆的視線裏,那空白的兩年,她又在新娛做什麽?那時她還未成年,便已經淪為權貴的玩物了麽?
——你們都說是《日出》和‘陳白露’毀了她,不是的,不是的……
幾十年後人們才漸漸領會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郝知敏是很笨的,她的一生似乎總在做蠢事。
比如傻乎乎地簽下看不懂的合同,把自己的青春賣給新世界娛樂這座淫窩,又比如為了逃離淫窩,選擇嫁給周生海。
解約時她天真地以為她自由了,但那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罷了。
周生郝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
恐怕郝知敏自己也不知道。男人在她眼裏都是一個樣子的,都是懸案板上的,可以肆意宰割她的刀。
她只是在完成了一天的拍攝後,拖着疲憊的身體,機械地、麻木地換上新衣服去陪酒。她曾在一天中被迫同時為六七個男人提供性服務,她從來都記不清他們的臉——那對她而言毫無意義。她的衣服底下從來沒有過好皮肉,她不僅向人類提供性服務,甚至有時被迫和狗、蛇一類的動物交媾,那些人總有常人想不到的折磨人的辦法。
周生海只是所有男人當中稍微有點特殊的一個,倒不是說他的長相或者身份有多特殊,事實上這個男人看起來和她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差不多,唯一的區別大概是,他下半身有點毛病,只有一個睾丸。
在郝知敏的認知中,沒有男人是不在意香火子嗣的,而越是那活兒有問題的,一定越在乎。
周生海二十四五,年輕,有錢,有勢,什麽都不缺,好像就缺個兒子。
他不但只有一個睾丸,還精子成活率很低。
郝知敏一口咬定自己肚子裏的孩子是周生海的種。
“要麽立馬結婚,要麽老娘明天去醫院做引産,你自己選呗。”
周生海猶豫了。
世人總是有種賭徒心态,有時明知道這事九成不可能,卻仍舊是會為那一分的贏面賭上一把。
郝知敏真的很瘦,瘦得懷孕很久一陣也不太見胖,她披上婚紗的那天,幾乎沒有人能看得出這是奉子成婚的夫妻。
周生海為她向新世界娛樂支付了巨額解約金,她就這麽懷着某個奸污過她的男人的兒子,從泥潭裏脫了身,被鎖進了金籠子,從此過上了豪門太太的生活。
既很萬幸又很不幸的是,周生郝一直都看起來只像她,而不像她身邊的任何一個男人。
他是郝知敏抹不去的人生污點。
他是周生海被騙被耍的恥辱證據。
他的誕生使得兩個完全不相愛的人,被迫開啓了一段失敗的婚姻。
這一對怨偶,經年累月地進行着無休止地争吵,從相互謾罵指責到撕破臉皮大打出手。
愛和期待,在這個家庭裏從不存在。
只有控制和被控制,虐待和被虐待。
周生海後來命令傭人将瘋女人鎖到閣樓去,如果她鬧得太厲害,就說明不餓,不餓就不要給她吃的,等她什麽時候消停了,什麽時候再送食物和水進去,如果一直鬧個不停,就送去做醫院做電擊。
他安排完,便開車走了。
周生郝知道他去哪兒了。
他一定是去找那個外面養的情人去了
周生郝常在腦中幻想那情形。
周生海和那個賤女人在床榻間耳鬓厮磨,據說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好像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他們會睡在一張床上,會坐在一張桌子上吃晚餐,會靠在一張沙發上看電視,會手牽手出去度假……也許周生海會給他聽寫單詞,會在他的試卷和作業本上簽字,會和他一塊泡澡,會教他用剃須刀,會在他第一次遺精的時候向他普及生理常識……
他如何不恨呢?
他想到那畫面,就恨得牙癢。
兆平澤這個婊子養的賤貨為什麽馬上不去死呢?
他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把這賤貨殺掉?
該怎樣做才足夠解恨?才能讓這該死的家夥體驗到非人的痛苦?
這問題困擾了周生郝太多年。
此刻,兆平澤就在他身後緊緊抱着他。而他腦子裏空蕩蕩的,只覺得頭很痛。
“他就他媽幹脆不愛。”
周生郝慘笑着喃喃道,再也沒辦法自欺欺人下去了。
他早就清楚他恨兆平澤,其實沒有什麽道理,不過是遷怒罷了。
“他根本就當老子是死人。”
周生海不僅不愛他,說不定還很想掐死他。
腦子再不正常的人,也估計是沒有那個做接盤俠替人白養兒子的瘾。
這年頭誰都愛在嘴上占個倫理便宜,但論起真格來,誰特麽會真傻到沒事兒給人當爹的。
兆平澤這朵奇葩除外。
周生郝不明白這個從某種意義上講幾乎能算他哥的家夥,怎麽就那麽執迷于給自己的弟弟當爹。
他吸了半晌水煙,聽着瓶子裏咕嘟咕嘟的水泡聲,又撺掇着兆平澤也吸一口。
兆平澤平時不抽煙,吸這玩意也是頭一回,皺着眉頭看起來很不适應。
周生郝就嘻嘻哈哈地笑着,掐了下他的脖子,又仰頭去吻他。
這水煙是蘋果味的,甜絲絲,也沒什麽勁兒,和周生郝平常抽的女式香煙感覺差不多。
可在兆平澤這種一點也不抽煙的人嘗起來,就挺嗆人的了,他吸了兩口,半點沒尋摸出什麽好味道,只想咳嗽,但那煙嘴上還留着周生郝的唇膏印,又讓他心癢癢的。
“爸爸。”周生郝轉過身來,貼在兆平澤的肩膀上,在他懷裏呓語着,忽然擡起頭笑吟吟地問,“愛上我了嗎?”
兆平澤望着他,嘆了口氣,知道他這是明知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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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注:下章開車…很誘的郝郝x很痞氣的小兆…我真是頭痛&太困挺不住了,不然就接着往下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