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舊宅·電影
32.
北區西郊的北湖一帶,是很荒涼的。
和北段繁華的堇色大道相比,這裏的夜晚清冷得像鬼城。
北湖的別墅區平時不怎麽住人,在這裏買房子的人們,大多都只是為了夏天度假能有個落腳小憩的地方。此處依山傍水綠蔭缭繞,景致十分不錯,只是位置太偏僻太清冷了,到了夜晚時甚至有那麽點鬼氣森森的感覺,讓人背後發毛,莫名地感覺不自在,一年裏住上那麽幾日還好,要是常呆下去,沒幾個人能受得了。
出租車停在北湖路13號,這時雨剛停,房檐上滴答着水珠,水溝裏幾只黑不溜秋拇指大小的野蛙在路邊的泥地裏跳來跳去,卻也不怎麽叫喚。
這套別墅年頭着實夠長的,算是北湖路最老的房子,八十年代的時候,有部國産恐怖片還在這兒取過景,一晃快三十年過去了,紅牆褪成了白牆,牆壁上的綠苔也填滿了蛛網似的裂縫。
鐵欄門前的門鈴應是許多年沒人摁過,都已經不響了。
兆平澤在周生郝的口袋裏翻了一陣兒沒摸到鑰匙,只得先将他從背上放下來,脫下西裝裹在他身上,然後轉過身将手掌往褲子膝蓋上蹭蹭,一個助跑起跳,從鐵欄門上翻了過去。
他鼓搗了兩下,把那鐵欄門鼓搗開了。這活兒沒什麽難度,讓人不禁懷疑起這房子這麽多年是怎麽做到不遭賊惦記的。
屋子裏像鬼宅似的,一個人也沒有。家具大多是民國時留下的老物件,舊得掉了漆,但還算結實耐用,室內有種嗆鼻子的香味,像不知哪個笨手笨腳的小後生打翻了香水瓶,那味道沖得人腦袋發暈,腦子裏想到的盡是口紅與脂粉。
窗戶是被木條封死的,打不開,無論白天黑夜,外面的光永遠照不進來。兆平澤用手指狠狠地拽了兩下木條上的釘子,被蹭了一手的鐵鏽。
“別他媽費勁兒了,”周生郝趴在兆平澤的背上,嘟囔了一句,像說夢話似的,但語氣裏始終帶着一股子嘲諷,“她不讓打開。”
窗被封了許多年,直到那銀白色的釘子鏽成赤紅。
屋裏屋外就這麽被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門外面早已步入21世紀,門內的時光卻好像還停留在百年以前。
盥洗室在二樓,門被卸下來過,鎖也是壞的。
郝知敏躺在浴缸裏自殺過若幹次,第一次是在周生郝剛滿月時,第二次是在周生郝三歲的時候。
似乎死亡與她而言是件充滿儀式感的事,她不介意讓人們看到她光潔的胴體,她一直清楚她是美的,是值得被人們所愛着的。
周生郝被雨淋濕的身體瑟瑟發抖,他躺進浴缸裏,臉色慘白而毫無生氣,看起來和屍體沒什麽兩樣。有那麽一個瞬間,看到那一幕的人們會有種幻覺,這少年和他母親一樣,都在那瓷白色的棺椁中,流逝着生命。
兆平澤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伸手去脫他的衣服。
周生郝很冷淡地命令他滾出去。
33.
閣樓的小窗戶是整座房子裏唯一沒有被木條封上的一扇了。
後半夜雨又下了一陣,雷聲轟隆作響,雨珠子砸得玻璃噼啪作響,像有個無面的幽靈吧嗒吧嗒敲着窗要沖裏頭扯兩嗓子話似的。
閣樓不太大,一張軟塌就先占了三分空地,但那榻也不算大,也就卧得下兩個身量不高的少年罷了。
榻前有臺小電視,老式的,送到廢品站去都沒人願意收的那種古董玩意。電視旁邊是個小櫃子,裝得都是些唱片和碟片。
小電視一打開是雪花屏,滋啦滋啦的,擱上碟片之後就安靜了,很老實地工作了起來。
周生郝覺得他用過的所有老物件兒都像兆平澤似的,或者說兆平澤也是那些老物件兒裏的一樣,它們都悶聲不響地在角落裏積着灰,但最後還都一水兒的皮實耐用。
光碟裏的都是老電影了,有黑白也有彩色的。
女主角無一例外,都是同一人,面容與周生郝有七八分相似,正是年輕時的郝知敏。
那是活在東方傳說裏的古典美人,芙蓉面,楊柳腰,無物比妖嬈;世人透過銀幕去欣賞她,像在霧裏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的,永遠都隔着層輕紗。
有時她離人們無限近,近得人們能夠聽見她的心跳和嘆息,有時她又離人們無限遠,遠得好似天邊的月,可望而不可及。
她十六歲,是《越國》裏的西施,赤足跪坐在溪邊浣紗,忽覺心髒一陣絞痛,便蹙起兩彎攏煙眉,雙手捂上胸口的剎那,銀幕前的人們也不自覺地呼吸一滞,好像感覺自己的心髒也有那麽一刻是抽痛的。
她十八歲,是《奔月》裏的嫦娥,獨吞了靈藥,坐在觀衆席的人們卻舍不得責怪她,最後她一人凄凄慘慘地守在廣寒宮,寂寞又無助時,黑暗中不知多少人默默替她流了淚。
郝知敏的西施和嫦娥,是電影史上的經典角色,是八十年代裏,無數男孩夢中的神女。她不是科班出身,也從沒學過表演,可當她站在鏡頭前的剎那,人們就明白了,她生來就屬于銀幕,她的靈魂注定要被刻在膠片上。
周生郝懶懶地靠在兆平澤的懷裏,吸着甜絲絲的阿拉伯水煙。他半濕半幹的長發披散着,身上穿了件緞面的旗袍,側影看起來雌雄莫辨,像個民國時代在歡場陪客的交際花。
渾身僵硬的兆平澤抱着這小交際花的腰,不敢白嫖也不敢多喘氣,兩條胳膊快麻掉了,就這麽默默地充當着人肉靠背,只有在給電視換碟的功夫,才得以休息片刻。
在所有的光碟裏,被播放的次數最多的是被标注着數字‘1990’的那一張。
1990年,郝知敏二十三歲,在《日出》中飾演女主角陳白露,這是她演藝生涯的第七年,嫁入豪門的她宣布退出影壇。
許多人認為‘陳白露’是郝知敏演技的巅峰,她将那個追求個性解放,卻不幸堕入資産階級的泥淖而無力自拔,被腐蝕了思想與靈魂的青年女性演活了,并成功在那年榮獲金熊影後。
這個悲劇化的角色成全了她的藝術生命,卻也毀掉了她的人格和餘後的人生。
“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影片的最後,吞下安眠藥的陳白露拉上厚厚的窗簾,将晨曦的第一縷光擋在了外面,喃喃自語,“但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念出那句臺詞的郝知敏,睡過去了,将靈魂完完全全地融進了名為‘陳白露’的殼子裏,此後半生,再也沒能夠從戲裏走出來過。
可世人所不了解的真相又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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