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彩排·生日
30.
彩排并不是很順利。
《伊甸園》這出戲從寒假到現在,已經排練了将近半年的時間。
可不知怎的,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種力量在阻礙人們成功似的,致使得舞臺上狀況頻發。
之前飾演砍樹人的那個男生,自己在家掄斧子砸傷了腳,大家還姑且可以當做是樁意外。可是彩排日當天,擔任歌隊的幾個演員被傳染了流感,不僅發高燒,嗓子也啞得失了聲。
上臺前,飾演伊甸園大天使長的演員發現,自己在戲中需要用到的那把道具劍不見了,他只好在臺上空着手做無實物表演,假裝自己有劍的樣子,但由于動作過于滑稽,導致和他對戲的演員接連笑場,戲幾乎演不下去。
焦頭爛額的趙建明,面對這一連串始料未及的狀況,感到束手無策。整場彩排爛得一塌糊塗,他不得不一邊應付前來審核的領導,一邊安撫演員們低落的情緒。
大家忙活了一天,心情都有些沮喪。
“郝郝是最慘的了吧……我看他胳膊都被道具勒出血印子了。”
周生郝的角色在怪物和少年之間轉換,演怪物的時候,他身上要裹着一層厚重的、悶得人喘不過氣的殼子,演少年亞夏的時候,他又被鎖鏈綁在柱子上,總之沒有一刻是不受罪的。
“今天還是郝郝生日呢……唉……太鬧心了。”
彩排結束後,大家留下來唱了生日歌。
周生郝倒看起來心情并不是很糟。
他每隔幾分鐘都看一下表,逮着一個光面兒的、能照出人影的東西,就整理下自己的儀容,搞得旁觀的人還以為他晚上要去約會似的。
“上周我爸爸的秘書說,他今天晚上要陪我。”
“是嘛?”有幾個父母在國外工作的同學,聞言露出些許羨慕的神色,“那太好了吧——”
“我爸去非洲都三年沒回來了,”一個女生道,“我媽都快要跟他離婚了。”
“你爸這算好的了,我媽更絕,”一個男生點頭,“她不但不回家,還在美國找了個老外,生了仨小孩,我要不是去年到美國參加夏令營的時候,碰見他們一家了,可能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多了個洋爹洋弟弟……”
“啧,那你媽媽是夠絕的,不過我爸也好不到哪裏去,”旁邊一個高二的男生講,“他好像現在都不知道我已經上高中了。我記得高一的時候有天打電話,他問我‘是不是快中考了呀’,我說‘是啊爸,學習挺緊張的’,他就‘哦’,然後給我卡上轉了幾百塊買複習資料……上周打電話,你們猜怎麽着——他居然又問我‘是不是快中考了呀’。”
“哈哈哈,你爸什麽情況?忙瘋了?”
“我也不知道呀,反正有錢拿就行了呗,管他怎麽回事……”那男生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扭頭望見周生郝的裝扮,眼前一亮,笑罵道,“诶呦我去,您老人家這是要參加國宴去?”
周生郝脫了戲服之後,換了身正裝,從頭到腳都捯饬了一遍,頭發上還抹了點發蠟,像個準備走紅毯的男明星。
平日裏素來活潑外放的他此刻很罕見的,十分腼腆地笑笑,像個沒怎麽出過門的小孩子似的。
“郝郝今天這身還真挺好看。你爸爸看見了一定會高興的。”
周生郝就笑得更甜了些。
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天漸漸黑下去,明天還要上學,大家就先走了。
“好像快下雨了,郝郝你也別在校門口待太久。”
幾個準備結伴回家的女生,在坐上出租車前還有些擔憂地回頭問道。
“郝郝帶傘了麽?要不你先給你爸爸打個電話?”
“我手機沒電了…不過應該沒事,我爸爸估計一會兒就來接我了。”周生郝笑嘻嘻地搖頭,“他要給我個驚喜呢,我現在打電話不就穿幫了嘛。”
他坐在校門口的石階上,抱着書包,晃悠着兩條腿。
那只叫大花的黑貓在遠處無聲望着他。
“嘻,看什麽看?”
周生郝故意沖它擺了個鬼臉。他從書包裏翻騰了一陣,找到了根雙彙火腿腸,便想用牙咬開那塑封,但咬了好半天,不僅沒咬開,還被那個兩端的尖兒蹭破了舌頭。他嘶了一聲,嘗到了點血腥味,感覺有點惱火。
要是兆平澤那狗東西在就好了。
周生郝還是頭一次産生這種念頭,他想要是兆平澤在的話,他就讓他把包裝撕開了,他自己也不至于弄傷舌頭。
他想到這裏,才發覺今天一整天都沒瞧見兆平澤的影子,他真不知道那家夥又跑到哪裏鬼混去了。
“哼,狗東西。”
周生郝憤憤然地想道,手中的食物也被他蹂躏得不成樣子。
大花站在那裏沖他喵地叫了一聲。
“是吧?你也覺得他就是個王八蛋吧?可惡,明天就把他剁了包餃子。”
周生郝譴責道。
大花也喵喵叫。
一人一貓不知道是跨頻聊天,還是真達成了什麽共識,總之談話有來有往,十分和諧。
18:01
黑色的加長林肯行駛在陽光大道上。坐在車裏的兆平澤,面無表情地揉着莫名其妙燒燙起來的右耳,感覺自己好像又被人在背後罵了一頓似的。
越揉越紅,越揉越燙,最後右眼皮也跳起來了。
31.
“是上火了麽?敷一敷吧,可能會感覺好點。”
車上,林秘書微笑着,将一小塊蘸了水的濕毛巾遞到兆平澤的耳邊。
“最近天氣熱起來了,小公子得多喝水多注意身體呀。”
兆平澤接過毛巾,低聲說了句謝謝,但表情出奇地冷淡。
林秘書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因此而顯得尴尬,她繼續微笑,又把話題引到了別的方向。
“小公子穿這套西裝真的很合身呢,感覺氣質和先生越來越像了……啊,這條領帶,先生也有條一模一樣的呢。”
兆平澤擡起眼皮瞥了她一眼,一把将脖子上的領帶扯了下來。
這下子車上的氣氛徹底冷了下去。
周生海合上筆記本電腦,十分慈和地望向兆平澤,用兆佳晴的口吻安撫他道。
“好了,別鬧了。”
他的樣子看起來和生活中任何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都沒有什麽區別,都無可避免地遭遇着中年發福和發際線擡升着兩大魔咒。
周生海的五官是很端正的,但組合在一起,就是很普通的大衆臉,很難給人留下太深刻的記憶,随着年歲的增長,堆積的皺紋和浮腫的眼袋反倒成了他整張臉的主旋律,使人印象深刻。
他年輕時應該還算是瘦的,平時每周也有健身,但常年的工作壓力和不規律的作息還是讓他的臉大了幾圈,身材也有些走形,即使穿着相對寬松些的衣服,也難以掩蓋那尴尬的啤酒肚。
平凡,普通,沒有什麽亮點,和影視劇裏的霸道總裁完全是兩種生物。
可能全天下除了周生郝那小畜生,再也不會有哪個人,會真心實意地把這兩鬓斑白、肥腸滿肚的男人當回事。
然而人類的悲歡不相通,愛恨也是如此。
兆平澤漠然地坐在周生海的旁邊,周生海則拾起那根被兆平澤扯下來的領帶,十分耐心地親手為他系好,俨然一副慈父的樣子。
“聽小林說,你前幾天給爸爸打電話了,還打了好幾遍?”
“沒有。”兆平澤莫名其妙地搖頭,同時像是被周生海口中‘爸爸’兩個字激了一身雞皮疙瘩,神情顯得極度不适,“沒打過電話。”
“……”林秘書十分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哈哈,不用不好意思,你平時要是想爸爸…”周生海話說到一半,見兆平澤一臉吃了屎的表情,頓了頓改口道,“想叔叔了的話,随時都可以找叔叔的,叔叔不介意。喏,叔叔還托人從國外給你帶了雙球鞋,你看看你喜不喜歡……”
小助理捧過來一個盒子,将雪白的球鞋露給他看。
兆平澤顯得無動于衷。
“又生什麽悶氣呢?嗯?”周生海試探着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頭,“叔叔一會兒帶你去看你媽媽,然後咱們就在你媽媽家吃晚飯怎麽樣?聽說你曾外公最近剛出院,你不想看看他?唉,兆老将軍都快九十啦,以後見一面少一面,你就心疼心疼老人,多陪陪他,也是替你媽媽盡孝心了是不是?”
兆平澤擡起眼皮望向周生海,黑黝黝的眸子裏本沒有什麽情緒,但或許是周生海心虛了,又或許是別的什麽緣故,總之周生海從那眼神中讀出了一絲譏諷。
他像是從一開始就看透了他,看透了他慈和外皮下的真實用心,看透了他身為一個商人的本性。
周生海到底是個縱橫商場二十載的老江湖,即使被看穿了把戲,也絲毫不覺得臉紅,姿态反而更加坦然了些,語重心長地講道。
“你總歸也不小了,也要考慮考慮未來,這麽一年一年的瞎混下去,不是個事兒對不對?老頭子當年也是一時沖動,才把你媽媽趕出家門的。現在呢,他年歲大啦,心軟啦,後悔啦,你也要給他個補償的機會是不是?他現在還活着,兆家那些人脈都還在,你就該抓點緊,能多撈一把是一把,再晚了可就來不及了,人一走茶就涼呀……叔叔這都是為你着想,等你以後混出頭了,能記得叔叔現在這一點好,叔叔可就心滿意足了。”
兆平澤像是從開頭第一個字就沒在聽的樣子,只是靜靜地盯着車窗。
前面是個十字路口,因為正值晚高峰,堵車堵得厲害,車已經停了好一陣子了。
就在周生海還要繼續說些什麽的時候,兆平澤忽然一把推開車門,在林秘書和司機的驚呼聲中,跳下了車。
18:43
北區下起了雨。
雨開始是滴滴答答的,後來越下越大。
風刮得老樹搖搖晃晃,雷驚得鳥雀瑟瑟發抖。
那只叫大花的黑貓把它的崽子們一個個地叼進了紙板窩裏,又扭過身子豎着尾巴喵喵叫着,蹿了出去。
這老貓本就瘦骨嶙峋,此刻毛被雨水澆濕了,貼在身上,使得它看起來更瘦了。
同樣縮水還有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周生郝,他此刻蔫巴巴的,有氣無力地朝着那貓擺擺手。
“去,去,一邊兒去。”
他凍得牙關打顫,臉色慘白。他認為他應該想象些快樂的事情,以沖淡此刻的饑寒交迫的絕望。
他的一生并不長,但快樂的事怎麽就那麽少呢?他憎惡這陰雨連綿的日子,他回想起許多年前,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那是1994年的五月三十一號,在安定醫院接受了一年多治療的郝知敏出院了。
她看起來有點死氣沉沉——那是鎮定劑用多了的結果,她很憔悴,臉色蠟黃,但化了妝,打扮了一番之後顯得好些了。
周生海開車來接她,車後面跟了幾個當地報社的狗仔。
這幫八卦版塊的記者們總以為,他們能夠從這個模範家庭裏挖到什麽驚天大料。他們的鏡頭時刻緊跟,不放過一點能被添油加醋地寫進新聞裏的細節。
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的模範家庭當然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小周生郝的左手被父親牽着,右手被母親牽着,他快樂地在街上蹦蹦跳跳,被愛意包裹在世界的中間。
他們在影院看了《霸王別姬》,又駕車去了海邊。
他不想那樣快樂的時光就那麽結束,然後海蜇便蜇傷了他。他發了一夜的燒,周生海開車送他去醫院,郝知敏買了蛋糕給他吃。
許多熟悉的陌生的,認識的不認識的男人女人們,都來到他的病房看他,或是為他寄來鮮花和禮物。
那一刻,世界是圍着他轉的。
他興奮地覺得自己仿佛是宇宙的中心,所有的光都是為他而生,每一個傍晚太陽都是為他而落。
怎麽可能有人會不愛他呢?他認為那不可能。
所有人都得愛他,所有人都會愛他。
這小畜生如此般得出結論。
如果有人不愛,那一定不是他的錯。
爸爸愛郝郝,如果爸爸不愛了,那一定是有人在使壞。
媽媽說的沒錯,是外面的賤女人勾引爸爸,爸爸才不回家的。
他小小年紀便十分怨毒了,那些聚集在心頭的恨意,像刀子似的一點一點地割着他的心髒。
爸爸總不回家,媽媽才會發瘋,媽媽一發瘋,爸爸就更不回家了。
都是那個賤女人的錯。
19:25
兆平澤跌跌撞撞地跑到周生郝面前,挨了一記直拳。
周生郝的力氣是不如兆平澤大,但到底也是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子,真發起狠來,拳頭也是夠硬的。
雨中的兆平澤沒躲,鼻子被這一拳打得流了血,但很快雨水就把他臉上的血跡沖花了。
周生郝已經被雨淋得神志不太清醒了,但在望見兆平澤的臉時,還是惡狠狠地從喉嚨裏擠出一句。
“我艹你媽,你這婊子養的狗玩意,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兆平澤平靜地望着周生郝,絲毫不為這污言穢語而惱火,甚至還有那麽一刻,像是如釋重負。他從一開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背負的原罪,便也從沒有奢望過被饒恕。他沒有做錯什麽,他只是…不該存在。
不該作為周生海的情人的兒子而存在。
生活中的周生郝對着他身邊幾乎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笑眯眯的。對他來說,他人生的全部意義是就被歡迎、被愛,他膚淺無知,他愚蠢庸俗,他用盡了渾身的每一分力氣,像只開屏的花孔雀,對着每個人展示他的亮麗的羽毛。
兆平澤是那得以窺見他腐爛心靈的百分之一,周生郝可以對世間的所有人展露笑顏,卻唯獨做不到對兆平澤有半點好臉色。
從童年到少年,他毫無保留地将他生命中的全部惡意,釋放在這個人的身上,他對他惡語相向,他對他拳腳相加,他折騰他,恨他,在夢中一遍遍地殺掉他。
殺掉他,殺掉這個勾引他父親的賤女人的兒子。
他的殺意是真的,他的恨意是真的。
仇恨令他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