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砍樹人·懦夫
25.
周生郝的良心可能是薛定谔的良心。
他想起不高興的事,就一言不發地扭頭跑了,留下兆平澤一個人傻傻地站在洗手間裏,兩手纏着膠帶,褲子也沒有提。
不過兆平澤習慣了,他慢慢挪到角落裏坐了下來,蜷縮着身子肩膀倚着冰涼的暖氣片。
他從來都不是任何人的必選項。
可他也從來不難過。他像臺永動機,源源不斷地生産出最炙熱最滾燙的愛。他和兆佳晴是一樣的,只是他更專注,從不被那花花世界迷了眼。
周生郝瘋瘋癫癫地跑出去,被記憶的洪流逼得喘不過氣。
往他手上纏膠帶的周生海,讓他覺得陌生。
被套上約束衣帶走的郝知敏,令他不敢多瞧。
還有漫長的夜,慘淡的月光,一片狼藉的屋子……該死的膠帶,他應當遺棄這個錨點,這樣當他返航時,就不會回到他不想回的地方。
他明明都忘掉了的。
2006年他做過十五次MECT,記憶最終像潮水一樣退去。腦中一片空白,再沒有什麽痛苦可言。
他到了日本游學,又去了美國和歐洲,他居無定所,四處流浪,縱使饑一頓飽一頓,也依然快樂得像只小鳥。
他在劇院呆的時間最長。開始時他在幕後幹活,一個華裔燈光師教了他很多舞臺布景和打光的知識,但他忘性很大,記不住東西,他們便總笑他是個漂亮蠢貨。
他們笑着嚷着,嘿,郝,你不适合做這些,你這麽漂亮,你應該站在舞臺上。
他就氣鼓鼓地站上去了,燈光對準他,鏡頭對準他,他穿着色彩豔麗的戲服,戴着綴着羽毛的大帽子,揮舞着鑲嵌寶石的長劍,唱起《亨利四世》。
鮮花,掌聲,尖叫,驚嘆。
他從未如此受歡迎,他從未如此被喜愛。
他全部生命都是為了這個時刻而準備的吧,鋼琴,聲樂,舞蹈……那些為了迎合周生海而學習的一切,都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郝知敏将她的愚蠢淺薄無知遺傳給他,也将她美的皮囊,她的藝術與靈魂一并給了他。
他就起舞,他就高歌,他就彈奏,他就謝幕。
“Il est venu le temps des cathédrales——”
他是巴黎的游吟詩人,活在臺上,如同活在雲端,他背對教堂展開雙臂,輕盈得像羽毛,動人得像蝴蝶。
可他總覺得少了什麽,他總覺得有什麽不該放下的東西被他放下了。
“‘希望你記起一切的那天…正是黎明将至的時候。’”
坐在導演席上的趙建明一字一句地念着那稿紙上的話,有些意外地擡頭望向周生郝,語氣很是驚喜。
“你是怎麽想到在這一段加上這句臺詞的?”
“不好麽?”周生郝手指彈着手腕上的皮筋,站在舞臺的邊緣反問道。
“不是,好,好呀,太好啦。你瞧,伊甸園崩塌的這幕戲是很悲怆的,因為太陽馬上就要跌落下來了,亞夏的精神也将陷入沉睡,成為失去思想的怪物,可被折斷雙翼的迪麗斯依然把對光明的渴盼留給他——即使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依然堅定,依然義無反顧,這就讓整場悲劇又得到了一次升華……”
趙建明大概沉浸在劇本裏太久了,完全沒有注意到周生郝今天臉色很陰沉,看起來不如往常那麽活潑了。
他們正在為了北中建校十周年的慶典做準備。
學校計劃排演一出話劇,趙建明響應得最積極,還親自操刀寫了劇本,名為《伊甸園》。他是激情創作,高産似母豬,但無奈受學校的演出條件所限,只得狂砍篇幅,一番大修大改,使其精簡到适合當晚的演出。
周生郝來北中之後,一直想不通,秦璐是受了多大刺激才會瞧上趙建明這樣的男人。
秦璐生前提到的趙建明,是X大中文系的才子,儒雅随和,知情知趣,堪稱一代少女殺手。
周生郝在見到真人前,腦海裏一直腦補的是個衣冠禽獸的形象。
可他在北中見到趙建明的第一眼,立馬三觀崩塌了。眼前這人完全就是個頭發稀疏得快禿了的中年社畜,瘦弱幹癟,終日頂着張飽經滄桑被社會蹂躏了三百回的老臉,三十出頭卻像四五十。
趙建明就是這麽個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的鬼樣子,夾克領子上頭皮屑撣一撣就跟下雪花似的,褲子上還沾着早上刷牙時掉到上面的牙膏印子。嘴裏總含塊糖,說話黏黏糊糊吐字模糊,還總像唐僧念緊箍咒似的,沒完沒了叫人頭疼。
都說情人眼裏出西施,但也沒見濾鏡厚到這種程度的。
但趙建明的劇本寫得是的确好,比他這個人看起來要體面的多。
三百六十頁,純手稿,沒有一個字是電腦敲出來的。
周生郝扮演亞夏,因罪被天父放逐的美少年。他被釘在伊甸園的恥辱柱上,忍受饑餓,忍受唾棄和辱罵,忍受雷電的刑罰,忍受恐怖的詛咒。
他的身體逐漸異化,皮膚覆滿鱗片,內髒一點點腐爛,雙眼變得猩紅,感官變得麻木,他失去思想,失去記憶,并在伊甸園崩塌後徹底淪為怪物。
“您跟我有仇吧?”周生郝在第一次看完劇本之後,托着腮真誠發問,“我是哪兒得罪您了麽?把我寫得那麽慘……”
亞夏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世界,浸泡在滾燙的熔漿之中,然而他怪物的軀體裏,又還蘊藏着一顆屬于人的心。
千年後,考古學家們掘開廢墟,來到地下,發現了這個人心獸身的怪物。他們将他帶到地上,當第一縷陽光照在他身上的瞬間,他的鱗片開始脫落,他的身體迅速地萎縮,他幹癟的軀殼化為虛無,唯有心髒留了下來。
于是,幕布掀開,考古學家捧着亞夏的心髒,走進曾經那段歷史,開始探尋伊甸園坍塌的真相。
考古學家由禿頭劇作家趙建明本尊傾情出演。
劇本裏這個角色,是個戴金絲邊眼鏡的俊秀青年,顏值僅次于亞夏,且斯文有禮,幽默風趣,俨然一副翩翩貴公子模樣,不少女生聽說了之後滿心期待,後來聽說是趙老師來演,瞬間幻滅了。
大家紛紛譴責老趙這家夥太不要臉了,居然寫了個帥哥給自己演,簡直日了狗,而且戲中他還有段和天使迪麗斯的感情線,那畫面宛若美女與野獸,讓人十分懷疑他寫這個劇本的動機。
最飽受精神污染的莫過于周生郝了,他作為全劇的靈魂角色,在劇中和考古學家有大篇幅的對話,因此戲裏戲外都得要和趙建明做許多交流。
他每周被迫在辦公室和趙建明談心就已經快談吐了,那隔夜的心靈雞湯灌得他煩的不行,現在可倒好,連演個話劇都得忍受趙建明的唠叨。
平日裏他還是盡可能地保持着演員的自我修養,笑臉迎人,趙建明說啥他就聽着好了。
但最近他是真的狀态很糟,連和他搭戲的同學都有點感覺到了。
周生郝偶爾也有神色陰沉的時候,但像這樣一天都沒個笑模樣的時候,還是很少見的。
他漸漸開始向趙建明提出一些建議,諸如情節的改動,臺詞的增減,演員站位的調整,舞臺的布置等等,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建議都出奇的不錯。
平時的周生郝是班上最不讓趙建明省心的學生,但在演播廳排練時的周生郝,卻是最配合趙建明的演員。周生郝的确性格有問題,但并不嬌氣。無論排練的時候,讓他重來多少次,他都沒有一句抱怨,有時排練的晚了,過了飯點,大家又餓又累,都有點疲軟的時候,他也依然沒有表現出什麽消極情緒。
但整場排演時還是狀況百出,其中一個男生受了傷。
這男生也算是個鐵憨憨,他本來在戲中飾演砍樹人,也沒什麽臺詞就是純砍樹,但因為嫌對着空氣做無實物表演沒感覺,這老哥就十分實在地在家裏拿着把真的大鐵斧頭練習起來,結果一斧頭猛地揮下去,沒掌握住力道,那斧頭直接狠狠砸腳上了,疼得他一蹦三尺高,雖然沒有血濺當場那麽誇張,但也足夠他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喜提輪椅一架拐杖一副了。
因為砍樹人這個角色沒臺詞,也不大考驗演技,所以還是比較容易找人頂替的。
“我不認為‘砍樹人’是随便一個人都可以演的。”
周生郝忽然開口,神情有些古怪。
“其實‘砍樹人’在這幕戲裏很重要,不是麽?他是個卑鄙的小人物,同時也是摧毀伊甸園的直接兇手,是他砍倒了神樹,是他制造了射殺太陽的弓箭,他沒有臺詞也沒有真實面目,像個影子像個幽靈,卻在最後混入了羊群……這樣的一個角色,難道不令人感到戰栗麽?”
衆人面面相觑,都有點不明覺厲。唯有正叼着鋼筆帽的趙建明表情一驚,下意識地張開嘴,筆帽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當然啦,這只是個人看法。”周生郝站在臺上微笑着撣撣袖口,又恢複到了人們平日裏熟悉的樣子,“趙老師怎麽覺得呢?”
趙建明呼吸停止了一陣,盯着周生郝說不出話來。直到一段戲結束,周生郝跳下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撿起地上的筆帽遞給他,他才有力氣問出那句話。
“你知道他是誰?”
周生郝聞言笑了笑,食指豎在唇前‘噓’了一聲,俯下身子輕聲回答道。
“我不知道呀…老師你在說什麽呢?”
有那麽一個瞬間,趙建明的臉上流露出些許痛苦的神情。
周生郝欣賞了一會兒這副狼狽相,忽地又問。
“趙老師看過《歌劇魅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