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錄音·南瓜粥
16.
北中一年的學費是兩萬八。
再算上夥食書本保險和各種亂七八糟的費用,學校每年要從每個學生家長那裏收走三萬塊,比09年北區很多工薪家庭的年收入還要多。
而兆平澤在北中呆了快四年。期間很少有人想過一個問題——是在誰為他支付着如此貴的學費?
沒人問,也沒人答,一切事情都好像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
趙建明作為班主任,班裏每個學生的檔案都是在他眼前過了一遍的。
而兆平澤的檔案幾乎是一片空白。
他沒讀過小學,沒讀過初中,沒有中學畢業證,沒有中考成績……什麽都沒有,像個沒存在過的人。
他沒有家庭住址,沒有聯系方式。他的戶口是集體戶口,上面找不到父母的名字,一搜才知道是外省的某所快倒閉了的福利機構。
他可能連出生年月日和血型都是亂編的。
上學期初趙建明剛帶班的時候,一問起這個學生,同事就直搖頭。
“你別管了。”他們說,“沒什麽可管的,那小子沒救了的。”
他們那語氣,就好像在形容什麽妖魔鬼怪似的。
可當趙建明帶着滿手是血的兆平澤來到醫院,挂號、拍片、化驗、包紮……忙活完這一大圈,最後累得氣喘籲籲,癱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的時候,他早忘了傳聞中的兆平澤是個多無可救藥的小混子。
兆平澤一直很安靜,不吭聲,連呼吸都很輕。
有那麽一瞬間人們甚至會覺得往日聽到的那些傳言都是假的,這只是個性格孤僻些的小男孩而已。
他只有在手指打石膏的時候,皺着臉,看起來有些不情願。
“怎麽了?”趙建明問。
“幹活。”兆平澤顯得有些抵觸,“不方便。”
趙建明忍了幾秒,把‘幹什麽活’咽回了肚子裏,問道。
“那你平時都是怎麽處理的……”
“掰回去,塗點藥。”
“不上醫院麽?”
“你很有錢?”兆平澤用看瘋子的眼神看了趙建明一眼,仿佛在說‘你在逗我玩麽’。
趙建明一時語塞,有點問不下去了。
在一陣尴尬的沉默之後,他再度開口。
“老師還有點事情想問你……”
兆平澤看起來對趙建明要說的事情沒什麽興趣。他此刻好像有點冷,抖着肩打了個寒顫,右手除了受傷的食指在外面,其他的四根手指都塞在褲兜裏。
“那個,”趙建明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很平靜,但如果人們仔細聽的話,就會發現他的嗓音還是有些顫抖,“05年年末,咱們學校不是着過一次火麽?那個時候你是在學校的吧?你可以跟老師講講麽?”
“……”兆平澤的雙眼還是很空洞很無神的樣子,像是沒聽懂這個問題。過了兩三秒,他才慢吞吞地道,“講什麽?”
而在他那髒兮兮的牛仔褲的褲兜裏,裝着顯示着‘通話中’的手機。
兆平澤塞在褲兜裏的四根手指牢牢地捏着它。
“是這樣子,”趙建明很勉強地笑了一下,“老師有個朋友家的孩子,當時讀高三麽,那次事故她沒逃出來,就……家裏人一直都挺受打擊的。老師就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05年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四年,那時在北中念書的學生也都已經畢業了,經歷了那場事故且還能在校園裏見到的人,便只剩下兆平澤這個讀了四年高中還沒畢得了業的問題少年了。
趙建明緊張兮兮地盯着兆平澤。
兆平澤卻好像始終沒跟他在一個頻道上似的,神情也十分的迷惑。
“什麽朋友?”
“咳…這個不是重點。老師是說……”
兆平澤仿佛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得出結論。
“‘我的朋友就是我自己’?”
傳說中的‘無中生友’?
“不是,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趙建明意識到自己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非常哀傷地捂着自己的禿頭解釋道,“這個,咳,老師雖然頭發少了點,但今年也才三十出頭,你說話能不能稍微注意點……”
兆平澤一臉震驚地望着眼前這個老男人。
半晌,他消化完這個事實,然後認真地指指腦袋,補了一記狠刀。
“你假發掉毛了?”
“……”趙建明感覺這天好像沒法聊了。
醫院兩百米外的小便利店旁,周生郝握着開了免提的手機,聽着這對話,笑得彎下了腰。
他邊笑邊踢了一腳旁邊的樹,枝頭的幾只小麻雀被驚得撲騰着翅膀四散開來。
這小畜生禍害完麻雀還不夠,他環顧左右,見四下無人,竟像個猴子似的蹿上了樹。
樹上的鳥和蟲子如果會說人話,估計早就問候他全家八百回了。
“嚎什麽嚎?叫什麽叫?”他笑嘻嘻地口出暴言,“老子一會兒把你們全都串成串,烤糊了喂我幹爸爸吃。”
鳥:“……”
蟲子:“……”
社會社會,惹不起惹不起。
樹立完威信的周生郝滿意地點點頭,從塑料袋裏掏出便利店買的南瓜粥,他肚子空空,胃還剛吐完,難受得不行,只能喝點這玩意補充體力。
他‘吧嗒’一下把吸管插進塑料軟杯裏,嘬了一口,沒嘬上來,粥太稠太黏糊,裏面還帶着不知道是堅果還是燕麥的顆粒物,吸管又有點細,導致他吸了半天,都快吸缺氧了愣是沒喝到半口。
當兆平澤找到這裏的時候,正好看見周生郝騎在樹上正跟手裏的粥較勁。
媽的,太過分了,周生郝因饑餓而怒火中燒,惡狠狠地嘀咕着,這他媽就算是根屌,這半天也早該讓他吸射了,區區一杯破粥,居然也敢這麽欺負他,簡直沒天理。
他腦子裏這麽想着,冷不丁‘叽咕’一聲,一大口粥湧進了他嘴裏。
周生郝‘嗷’地一聲像被踩了尾巴似的,伸長了舌頭一臉痛苦的神情。
艹,燙死了!
他氣得恨不得把這破粥扔掉。
剛才被他吓跑的幾只小麻雀此刻又飛回來了,湊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像在嘲笑他似的。
“哼,怎麽着?都有意見?又開上會了?”周生郝惡聲惡氣地回擊道,“都聽好了,老子出門在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兆平澤!有本事去告老子呀?不然……”
他還沒想出來‘不然’後面該接什麽,就和樹下不知道站了多久的兆平澤打了個照面。
“不然……這個……哈哈哈!诶呦!”
這小畜生就卡殼了兩秒鐘,便立馬又臉不紅心不跳地朝着兆平澤揮揮手。
“快,爸爸,抱你的好兒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