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西西弗斯·蘇格拉底
15.
趙建明沒想到禮拜六晚上九點的醫院急診能有這麽多人。
“真不好意思大夫……”
他出了一腦門的汗,腋下的襯衫布料都已經濕透了。
“我這邊一個學生,手傷着了,挺嚴重的,孩子家長也聯系不上,您看這能不能快點……身份證?啊,這個……”
趙建明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好像犯了低血糖似的。
他歲數不大,婚也沒結,腦袋頂上的頭發卻先背叛革命離他而去了,只剩下片光禿禿的頭皮。
北中雖然是民辦學校,但教師待遇還是不錯的,哪怕比不上實驗和N大附這群牛逼哄哄的重點,至少比隔壁三中還是要強得多——三中這兩年太寒摻了,一直走下坡路,前幾年北區人還都笑話北中是髒亂差一鍋炖,現在的三中恐怕還比不上北中呢。
要說北中多有錢,那其實不至于,真大富大貴的小混蛋們都去念澳國際了,北中的大部分孩子頂多是中産家庭出身,也并沒有人們想象中那麽無法無天。
可趙建明帶班的時候還是挺累的。
學校一氣兒把倆問題少年全塞到了他班上,搞得他血壓一天到晚就沒個穩定的時候。
一個是周生郝,十八歲還在念高一,檔案上說是因病休學,但具體是什麽病也沒說清楚。他見到真人前,腦補的是個走路呼哧帶喘的病秧子,當時還挺擔心,這小孩要是身體太差,體育課可怎麽辦。結果剛在心裏嘀咕兩句,一個長發飄飄滿身香味的小混蛋就哼着歌推門進來了,他打眼兒一看,五秒鐘之內愣是沒瞧出來這到底是個男孩還是女孩。
那時周生郝的頭發長得直垂到腰上,燙了小卷兒,染了個紫毛,像個玩地下搖滾的,當時要是塞給他把吉他,估計他就能原地solo一曲了。
趙建明一瞅見周生郝的臉,就忍不住倒吸兩口涼氣,感覺鼻子和嘴都疼得不行。
周生郝在鼻梁的山根那塊打了一對銀鼻釘,一左一右;嘴上不但戴着個不知道是蛇還是剪刀形狀的唇釘,下嘴唇還穿了枚在半空甩來甩去的銀環。趙建明尋思這嘴就算了,山根那兩邊要是安了釘子該怎麽做眼睛保健操?他記得那個啥,第二節 ‘按壓睛明穴’好像就是按這來着……
後來在他苦口婆心地勸導下,才勉強勸得這小孩把臉上的釘子摘了,把頭發剪了,把紫毛染回黑毛去。
周生郝也不是一點都不配合的樣子,他那時看起來挺乖巧的,也不說話,就是單純地沖人特別無辜地笑,那笑殺傷力實在太大了,讓人莫名其妙地心就軟了,覺得好像要求他做什麽都是挺過分的事。
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出來,他的長發是真的好看,那頭發被打理得像件藝術品,稍微動一剪刀都給人一種在糟蹋東西的錯覺。
所以後來趙建明看周生郝把染回黑色的頭發剪得半長不短像個叛逆女學生似的,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沒再計較了,也沒真逼着他剃成規章手冊上的那種圓平頭,再後來他頭發又長了,長得快到肩膀開始紮小辮的時候,人們已經看習慣了,居然覺得沒什麽違和感。
大抵太過完美的事物,總是顯得不真實,反而會招來人們的懷疑,人們是不會相信世上存在無暇的白璧,人們只會拿着放大鏡去尋找漏洞。
人們更願意去信任那些,優秀但也不乏存在一些小缺點小問題的東西。
周生郝就是這樣的瑕疵品。
在北中這樣的二三流學校,抱着‘不用太勉強只要有個學上就行’的念頭混日子的學生是占大多數的,那些踏踏實實認真念書的孩子,遠沒有雖然成績馬馬虎虎,但會玩會鬧的孩子在校園裏吃得開的。
比起學習來,大部分學生更在乎游戲和戀愛,更在乎吃穿打扮。至于大學——有二本讀二本,有三本讀三本,實在沒得上就出國好了。他們對未來毫無憂慮,父母為他們準備了房車和工作,掃清了前路的障礙,他們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連思考都好像是多餘。
周生郝顯然很懂這點,他活潑開朗,熱情洋溢,積極參加集體活動,很快就和身邊的同齡人打成一片。他成績不好也不壞,總在中上游徘徊,給人感覺既不是死讀書的書呆子,也不是那種念起書來一竅不通的木頭腦袋。
總的來講,他實際上對身邊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沒有一絲興趣,他只是在順應環境,竭盡全力地扮演一個不完美但受歡迎的角色。
他只要受歡迎就夠了,他根本就沒有什麽獨立的人格,他只是個漂亮的空殼。
這個空殼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他要許多許多的愛,許多許多的關注,他故意犯錯誤,故意示弱,嘩衆取寵的同時挖空心思地把感情算成一筆賬,像在做生意,一分一毫都要計較,不把所有好的事物攥在手裏那顆心就不踏實。
這是個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得到足夠安全感的孩子。
趙建明把周生郝的座位安排到了講臺底下,确保他時刻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且平均每周都找周生郝談一次心,然而效果甚微。
周生郝是真的油鹽不進,不論說什麽都只是笑着擺出一副在聆聽的樣子,但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壓根就沒把灌進耳朵裏的話往心裏裝過。
至于學生家長——這都已經兩個學期過去了,趙建明愣是從沒見過人影,打電話也根本聯系不上。就好像孩子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跟父母一點關系都沒有似的。
趙建明幾乎都快要放棄了。很多人在幹這行之前都心存幻想,以為自己能做個傳授真理的蘇格拉底,到後來才發現他們不過是神話裏那個可悲的西西弗斯。
他感覺自己每個禮拜都像在往山頂推石頭,好不容易推上去了,喘口氣的功夫石頭又滾下來了。
真不是他多管閑事,而是他十年前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碰見過一個類似的學生。那時他在外省的公立學校教書,年輕又沒什麽經驗,整天光忙着抓成績就夠焦頭爛額的了,還真沒把學生的心理問題當回事過,結果高三臨畢業的時候,那學生澆汽油***了,一時間全省震驚,電視新聞頻道連着十多天都在報道這件事。
那之後他就長教訓了。像周生郝這種小孩,就是定時炸彈,哪怕平時看着越正常,也越不能夠掉以輕心,得時時刻刻觀察注意着,要不然指不定哪天他就冷不丁地給你、給學校搞個大新聞出來。
趙建明有時真的感覺撐不下去。
教書這些年他見過太多活例子了。他總覺得能拽住一個是一個,可幹得越久他越發現,人的力量有時太渺小了,你拼盡全力想要把一棵長歪了的小樹往正裏扳,最後才意識到,那樹早在十多年前就生在一塊有毒的土壤上了,怎麽治都沒有用。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在父母的愛和期待下出生的。”秦璐總是溫柔地将他的頭按在她的胸前,按揉着他的太陽穴,“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将孩子看做禮物。所以說,你已經盡力了……”
她總是能夠理解他,寬慰他,給予他信心和動力。
直到那一天,大火帶走了所有人的幸福,也包括他和她的那一份。
趙建明開始懼怕和醫院有關的一切。
“喂,喂——我說你這人怎麽回事呀?”X光室的小護士兇巴巴地沖坐在走廊椅子上的男人嚷着,“都喊你三遍過來取片兒了,沒聽見麽?這麽大一人,耳朵是白長的呀?”
“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走神了,沒聽見……”
“真是的,都什麽毛病。”小護士将文件袋塞給他,嘴裏還不依不饒地嘟囔着,“愛要不要……”
趙建明尴尬地撓撓頭,被嗆得沒啥話可說。他旁邊靠着牆打盹的兆平澤剛醒過來,聞聲皺着眉睜開眼睛。
兆平澤不光眼睛大,黑眼珠看起來也比白眼珠多一些,用迷信點的話講,這是副天生聰明富貴的好面相。
只是那眼神太陰郁了,讓人覺得不舒服,甚至有時會有種背後發毛的感覺。
兆平澤盯着那小護士,将她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然後便松開眉毛,沒了興趣。
他嘴巴動了動,剛擺出‘傻子’這個口型,便被人輕拍了下腦袋。
“咳,別這麽說話,不、不好。”
“……”
趙建明被盯得心裏有點發憷,頓感前一秒的自己真是手賤加嘴賤,還是硬着頭皮用教導小學生的語氣講道。
“老師知道的,這個…這個別人不禮貌,的确是別人的不對,但咱們自己不能夠不講文明是不是?這這就好比……狗咬你一口,你不能咬回去對、對吧……”
不,好像不對,一般人被狗咬應該不會咬回去,但兆平澤可還真不好說。
如果說趙建明眼中問題少年之一的周生郝是顆定時炸彈,那問題少年之二的兆平澤就是個……行走的火葬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