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boom·塗鴉外套
14.
“呃……”
收拾完杯子的酒吧老板,忍不住朝着吧臺上的兩個人咳嗽了幾聲。
這年頭做個生意也太不容易了。 被砸店被訛詐,還要被迫看小年輕們秀恩愛。
雖說現在是2009年,嫦娥一號都飛太空了,人類都能上天入地了,但瞧見兩個小夥子一會兒摟摟抱抱一會兒法式熱吻還是夠沖擊三觀的。
這一個是腦袋後面拖小辮兒,一個是褲子上全是爛窟窿,怪裏怪氣的倆人還居然湊一塊膩歪上了,讓中年老幹部感覺畫面格外的辣眼睛。
“就你們這些臭小子,一天天的不上學就算了,也不曉得學點好,你瞅這又……”
他話沒說完,拖小辮兒的那個便扭頭吐了一桌子。
“行我知道了,”老板已經無力吐槽,“你小子就他媽是個瘟神……”
周生郝不僅嘔吐,還手腳抽搐,牙關打顫。
他一天都忙着拍攝沒吃過飯,胃裏沒什麽東西,盡是些酸水罷了。他的喉嚨很痛,有種灼燒感,他的舌頭發麻,鼻腔酸脹,耳朵裏像是裝進了一個震動模式的手機,那種嗡嗡嗡嗡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裏不停地回蕩。
他短暫地失去視覺,耳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他企圖尖叫,但嗓子像被拽到了最長最長狀态的皮筋,再用力也沒有辦法改變什麽。
眼淚掉下來了,如此滾燙。世界沸騰了,白色的水汽撲面而來,使人無法再呼吸。刺痛感從鼻腔開始,蔓延到額頭,蔓延到雙耳……來了,來了,又開始了,那股腐爛的味道又找上了他!
不,他不畏懼,他不畏懼死亡,不畏懼生命的任何一種形态,斷肢和死屍!人皮和白骨!奶酪裏的蛆蟲!懸挂着的腐肉!
眼前的世界放大縮小扭曲再放大,彩色的紙片一樣的星星在空中飛舞。他的頭頂像是被電鑽打了無數個孔,又像是被成千上萬只爬蟲噬咬着,那劇烈的疼痛一旦開始便無休無止,他近乎癫狂地想象着将它在一瞬間摘下,如同氣球一般狠狠地擠爆。
boom——
世界炸裂了,顱內的器官碎成千萬片。
歡呼吧,世人戴着假面坐在觀衆席,将爆米花甩向天花板,等到紅絲絨的幕布揭開,深藍色燈光投射向舞臺的剎那變幻至金色,就舉起亮紫色的熒光棒。
還不夠,還不夠,他要捏爆它們,一團一團的腦細胞在虛空中像裝滿了水的安全套,不,那層包裹液體的外膜更柔軟,更類似于吹脹的泡泡糖。他要攥緊拳,他要咬掉自己的手指,他要掰斷每一根骨頭。
食指被掰斷的剎那應該是如何形态?它得繃緊,得繃緊,繃得脹痛,繃得指關節反向打彎,你不能夠順從它彎曲的方向——那是錯誤的做法,如果你那麽操作,你的手指與手掌連接的那塊部位傳來的撕裂感會讓你本能地放棄。你要繃緊,你要從手指的第二個關節開始——那是最好的受力點,你的左手半握拳虎口圈住右手食指,你的左手虎口的肌肉比右手虎口更柔軟更松弛因為你的慣用手是右手,柔軟的虎口包裹住指尖而拇指正抵在第二個指節下面,人們都懂杠杆原理,是的,這時你知道該從哪個方向用力,最關鍵的是你要夠快——
“!”
有人在他的耳邊大喊,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是最能夠體現人類力量差距的時候了。
如果抓住他手腕的人不夠強悍有力,如果他的手臂肌肉強壯結實,那麽他抓着他的手腕時會好像抓着一根實心鐵棍一樣,毫無辦法。
可如果情況相反,他抓着他的手腕,便像抓着搖晃後充滿氣泡的500ml塑料瓶裝可口可樂的中端,在用力的剎那,瓶蓋會‘啪’地一聲飛出去,白沫狀的飲料會噴出去,而不管氣泡炸開的聲音是滋啦滋啦還是嘶嘶嘶,瓶子都會毫無懸念癟下去…這個發生在飲料瓶上的現象反映在人體上面就不那麽直觀了,但依舊很快。一秒,或者說不到一秒,一切便該結束了。
“嘶……”
周生郝的左手脫了力,手掌甚至張不開,酸脹感讓他的手指向內蜷縮,難以再伸直。
可惡。他又被綁住了麽?又要開始了麽?現在是……
他好像想起來了點什麽。
很模糊,很朦胧。
從頭部傳來的疼痛感讓他一頭撞向桌角。
抽屜,保險箱,鑒定書,通知單,檔案袋……
看見了什麽?為什麽害怕?為什麽歇斯底裏?為什麽渾身顫抖?
舞蹈教室,把杆,鏡子,地板……一個吻?
誰,那是誰?誰的金發?誰在跳倫巴?誰在倒啤酒?
照片,日記本,紙條,香水,打火機……
在向誰告白?在向誰撒嬌?在向誰索吻?
放映機,牛奶,注射器,電警棍,蘋果糖,橡皮圈……
誰在說話?誰在摁着他?
好了,他看見她了,她摟着他,他在她懷裏,嗅着她身上馥郁芬芳的蘋果香。
秦姐。他說——我真的做不到,帶我走吧。
她搖頭,将皮筋解下來系在他的手腕上。
他情願就這麽結束。
“‘The war between heaven&hell depends on the choices we make,and those choices require sacrafice.”cogliostro的身體穿越巨大的銀幕,嚷出那句臺詞,“That's the test!’”
世人摘下面具,所有的臉孔如幽靈般重疊在一起。
“That's the test!”
“That's the test!”
他知道了,這就是答案。
“That's the test.”
boom——
世界如一臺重啓的計算機。
只是換了張更高清的壁紙。
他最應該格式化的是自己無可救藥的大腦。
他站在酒吧洗手間的鏡子前,咬着手指的關節,眼神茫然。
“……”
他忘掉了,他真的忘掉他答應過什麽了。他只記得有人将什麽重要東西托付給了他。那似乎是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一件事。
兆平澤出現在他身後,抱着件舊外套,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該不該上前。
周生郝回頭瞥了對方一眼。
兆平澤的左手還在滴血,右手的食指則不自然地彎折着。剛才他用左手墊了一下桌角,讓周生郝的額頭撞在自己掌心而不是桌子尖兒上,沖擊力使得那尖兒狠狠地紮進了他的手背,血也便流了一手。不過比起右手來,左手的情況算不錯的了。他的食指指骨大概是折了,已經沒了知覺。
剛才的一切發生得實在太迅速,他來不及阻止周生郝的自殘行為,只好先眼疾手快地将自己的手指伸過去作為替代。
“你剛才喊我什麽?”周生郝忽然開口,鏡子裏的他臉色慘白得不似活人,像從煉獄裏爬出來的鬼,“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
兆平澤将舊外套抛到了他頭上。
周生郝的臉被冰涼的外套的拉鏈彈了一下,他眼前一黑,厚實的布料罩在他的頭上,讓他感覺很悶。
“哼,你還真喜歡用衣服蒙人腦袋啊。”
他沒有掀開頭上外套,而是頂着那件衣服哼哼唧唧地講道。
“我又不是報亭的瘋婆娘。”
兆平澤聞言像是愣了一下。
“嘁,那天我看見了。”周生郝的聲音含糊極了,“你這人真是有毛病,跟那老女的哔哔個什麽勁兒,蠢死了。你們這些整天無聊又多管閑事的家夥,就愛幹這種沒用的事……”
兆平澤的手機鈴聲響了。
“汪——汪汪——”
“我說了一千八百遍,讓你把這個鈴聲換掉!”
“汪——汪汪汪——”
“……”被蒙着頭的周生郝在黑暗中暴躁地擡手向半空一抓,擰開了水龍頭,水柱嘩地一聲噴出來呲了他一身。他氣沖沖地揭開外套,将布料揉成一團粗暴地蹭了蹭自己被淋濕的上身,然後感覺衣服夾層裏好像有什麽硬硬的、薄片狀的東西。
【兆哥,陳老板和幾個道友在家煲豬肉被點了。】
【折了幾手?】
【五十個肉,還有些咱們場子賣的葉子。】
【……】
兆平澤閉上眼,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感覺頭很痛。那頭洗手池邊的周生郝,還在抓着那條舊外套氣呼呼地嚷個不停。
周生郝迎着燈光打量着手中的外套,越看越熟悉,這分明是他初中時的校服。當時學校發錯了,給了他件超大號,他倒也沒嫌棄——反正校服這玩意無論大小都是一樣的醜,他就當披風天天裹着了,因為當時正值中二期,還自覺那模樣很酷。
後來衣服去哪兒了?誰在乎呀。
他都不記得自己有這麽件衣服了,但他認得自己留在上面的塗鴉。他畫功了得,中學時連着出過三年的黑板報,他還為校刊畫插圖,為藝術節設計海報,在雜志上連載漫畫……他的筆名是Spawn,美漫《再生俠》裏的超級英雄,他迷那角色迷得得要死要活,連身上的校服都畫着Spawn的全身像……
周生郝在那件畫滿亂七八糟圖案的校服的某個角落,瞥見一行曾經的自己用油性筆寫的小字,那筆跡太嚣張太有特色了,還帶錯別字,百分百是他親筆所書,一點疑問都沒有。
[大壞蛋兆平澤,偷親郝郝,罪不可怒(恕)!他還用一箱可愛多發蓍(誓),說永遠做郝郝的狗。03年X月X日]
許多個日夜過去,衣服上的塗鴉已經模糊,唯有那行小字無比清晰,連标點符號都未曾變過。
黑暗裏,有什麽東西一直存在着,像一陣停不下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