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亡命徒·鮮啤酒
12.
後來馮五是查過兆平澤的。
這小孩沒爹,跟他媽姓。
他媽顯然也沒是多靠譜的女人,年輕時以做援交為生,還下海拍過a片,歲數大了淪落到夜場,再後來連夜場都容不下她,她便成了路邊站街的野雞。
她未婚先孕,十六七歲時在她打工的餐廳後廚房生下兒子。
很多人是很難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事——多可笑呀,一個大孩子辍學生下一個小孩子,他們與其說是母子,倒更像是姐弟。
大孩子跌跌撞撞地帶着小孩子讨生活,而塵世的花花綠綠又是那麽吸引人,她染上毒瘾,敗光了積蓄,小孩子沒有辦法,只得從學校跑出來混飯吃。
——可你還小,為什麽不接着讀書,不去讀大學?
“哦,”兆平澤麻木地回答,“那有什麽用?”
這個時候,人們是有很多話可以用來說教的。類似于‘讀書的重要性’‘知識改變命運’等等等等,那些勸學的話,就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可是你只消瞧上這個男孩一眼,瞧瞧那雙黑黝黝的、空洞而無神的眼睛,或許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這男孩的世界是一坨屎。他身邊能看到的成年人,無外乎是妓女嫖客瘾君子。
讀書就是一句笑話,是謊言,書裏不但沒有黃金屋,沒有顏如玉,甚至連塊面包都沒有。
也許不是他不信知識改變命運,而是他根本沒法想象命運是個什麽東西。正如同黑屋長大的孩子無法描述陽光的模樣——太陽這玩意真的存在麽?
所以騰爺喜歡兆平澤,稱贊他小小年紀就有種亡命徒的氣質。
那雙大眼睛真的太漂亮太深邃也太絕望了,永遠藏着一團化不開的陰郁,嘶啞的嗓音天生帶着一股子頹廢和疲倦感。
頭上一片慘綠的馮五則表示,這小子哪裏是什麽亡命徒,簡直就是個條子。
他帶着一幫兄弟氣勢洶洶地來到那家賓館的時候,果然是捉奸在床。
就和兆平澤這小畜生說得一模一樣。
太邪乎了,簡直叫人頭皮發麻。
人們永遠也猜不到這個小孩到底是如何辦到的。
他的直覺和調查力令他無往不勝。
人們都像是被他看透了,人們在他的面前都好像沒有秘密。
他總是能夠更容易地看到事物的本質,看到那些華麗外表之下的腐爛內核。他總是無聲無息地蹲在那個陰暗的角落裏,冷靜而清醒地注視着那些來往的衣冠楚楚的人們。
妓女——
小偷——
皮條客——
兆平澤啃着可愛多,平靜地為他們逐個貼上标簽。
訟棍——
強奸犯——
異食癖——
他舔舔手指上的巧克力奶油,将包裝紙一圈一圈地撕開。
監獄是所有人的歸宿。
監獄不是一座建築,監獄是世界本身。
13.
周生郝坐在吧臺等了好久,才等到兆平澤揍完人過來。
他邊等邊聽八卦,酒吧老板說那地上像條狗似的男人是個出名的老賴,又嫖又賭,五毒俱全。
“他呀,原來是個包工頭,平時嫖呀賭呀的,倒也欠的還不多,但自從……”老板往胳膊上比劃了個打針的動作,“沾上了這個之後,就玩大發啦。聽說為了吸上一口,是瘋得連腎都要賣掉,可他就那倆爛大腰子誰稀罕呢?拿去烤串都嫌髒得慌,啧啧。”
周生郝遠遠地瞥了一眼那地上的人——已經被揍得沒什麽人樣了,實在看不出原來是什麽樣子。
“可是……”瑟瑟縮縮的小歌手猶豫了半天,忍不住插嘴,“他都那樣了,肯定沒錢了呀,他們就是打死他又能有什麽用?”
“嗨。”一個負責望風的小馬仔翻了個白眼,“我們兆哥讨債的時候,是最讨厭吸那個啥的了,只要碰見一個準往死裏打。”
“哦……”周生郝掏掏耳朵,“還挺有原則。老板,你看這得請人家喝一杯吧?”
老板:“……”這真是日了狗了。他不僅被人砸了店,還要被逼着請客,這生意做得真是太慘了。
“別那麽小氣嘛,又不是沒有人賠,你這肯定是賺了的。”
周生郝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指指牆壁,笑得格外天真。
“那副畫是古董吧?哇,名作呀名作,這一定是典型的先鋒派……”
老板差點被口水嗆死。
那他媽就是他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數學課的時候在草稿紙上瞎畫的玩意。
看這小子長得是人模狗樣的,沒想到骨子裏還是個熱衷坑蒙拐騙的欺詐師。
“啊,那個花瓶,是傳家寶麽?也許我在柏林拍賣會上見過。”
“啊,這把椅子充滿了年代感,我猜它……”
老板滿頭黑線地望着地上那堆花瓶碎片和那只缺了一條腿的凳子。這他媽全是他上周剛從地攤上買來的二手貨,還是十塊錢一堆的批發價來着。
“你小子是不是跟我有仇?”
真當混黑那個啥啥的都是傻子嗎!抱着這堆垃圾去找人要錢,不被人家兩棍子打斷腿丢到河裏喂魚都不錯了好麽!
“沒有,”周生郝一臉無辜地搖頭,“我只是提供一點索賠的建議而已嘛。”
“……”老板深呼吸,連倒了三杯氣泡水給他,無比慈愛地講道,“喝吧喝吧,喝完快滾。”
媽的,和這幫小畜生多說兩句話,真的能少活十年!
當兆平澤走過來的時候,店裏客人散得差不多了,他一眼就看見不知為何好像很蛋疼的老板,和笑得沒心沒肺的周生郝。
他倒也沒客氣,要了杯紮啤,然後就坐下低頭用手機打字。
周生郝覺得這人這輩子也用不着成家了,完全可以跟手機過到天荒地老。
“喂。”他剛坑完人,又占了便宜,故而心情不錯。兆平澤不主動理他,他也沒多計較,順手點了根煙問,“抽不抽?”
兆平澤不抽。周生郝沖他輕輕吐了個煙圈,他倒也不躲,只是輕擡起眼皮瞧了瞧周生郝,又低下了頭。
他坐姿很謹慎,只沾了一點點椅子邊兒,大腿也微微有點打顫。
啧,果然還是被肏狠了。
周生郝找回一點平衡,心情更好些了。他就是這麽情緒化的動物,毛一順,嘴巴也沒那麽刻薄了,看起來笑眯眯的,格外和氣格外好相處。
“我要喝這個。”
他指指兆平澤面前冒着泡的紮啤。
“給我嘗一口。”
兆平澤打字的手頓了一下,看看他,沒說話。
周生郝騎在吧臺的轉椅上,擡起腿抱着椅背,搖搖擺擺地在空中旋轉了兩圈,停下來道。
“給我嘗一口嘛。”
他的語氣罕見的綿軟,甚至有點在撒嬌的意思了。
兆平澤的眼皮跳了跳,半晌,他擡手抄起杯子,咕嘟咕嘟一口喝幹了,一滴都沒剩。
“……”周生郝氣得空中360°轉圈,“混賬東西。”
他這下又不開心了,尾巴耷拉着,嘴角也耷拉着,悶頭狠吸了一口煙。因為吸得太急,被嗆到了,咳嗽了半天,原本慘白的臉漲得通紅,還差點摔到地上。
兆平澤伸出手一抓,将他在空中扶穩了,又順手把他手裏的煙掐了丢進煙灰缸。
“別抽了。”
周生郝的心髒突突地跳了幾下,還沒說點什麽,就被堵住了嘴。
兆平澤的吻總是很笨拙,像要打架似的。
他嘴裏全是啤酒味。
周生郝這回是真的‘嘗了一口’。
嘗得他暈暈乎乎的,從頭到腳都是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