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混蛋·洋娃娃
7.
周生郝從幼兒園到初中,就一直是那個小圈子中間的頭兒。
他虛榮,淺薄,愛聽人誇,喜歡衆星捧月的感覺,一天不被人誇幾句,就渾身難受,尾巴亂甩,又人傻錢多,是出了名的散財童子,花錢如流水。
周生海有一件事沒說錯——郝知敏的确不會教孩子。
小周生郝幾乎是郝知敏的翻版;脾氣壞,心眼小,又臭美又無知,還整天小嘴叭叭地噴毒液。
兆平澤第一眼見到那個被人從保姆車上抱下來的漂亮男孩,就知道那是個小混蛋。
小混蛋西裝革履,頭發打着發膠,小細脖子上系着領結,腕上戴着亮晶晶的手表,腳上踩着锃亮的小皮鞋。他走在紅毯上,驕傲的昂起頭,閃光燈對準他,他便沖着鏡頭笑得燦爛。
那時的笑容真心實意,不摻一點水分。他就是一點沒腦子的,只知道美,只知道要面子,有人誇他,捧他,他便喜不自勝,尾巴恨不得翹到天上去。
小混蛋在孩子的世界順風順水,可他那點小伎倆,在周生海這種成年人眼裏就不值得一看了。
周生海懶得看他一眼,并且受夠了他撒嬌不成就裝病的戲精模樣。他冷靜地宣布,這個小孩已經被蠢女人養廢了,沒有一點價值,完全是個殘次品。
判了死刑的小混蛋也不過七八歲,躲在公園長椅底下小聲地哭了——他哭的時候,仍舊下意識地保持形象,也不敢大哭,就只是用紙巾掩着面,像cos黛玉似的,對着鏡子擺出楚楚可憐的樣子。
這一凹造型,他又好像心裏不那麽悲傷了,吸了吸鼻子,盯着小鏡子愣了幾秒,覺得自己哭相可圈可點,比郝知敏那幾個閨蜜的小孩要強上不知多少,忍不住搖頭晃腦,美不滋兒的笑了一小下。
他雙頰粉晶晶的,鼻頭也紅紅的,睫毛還挂着淚珠,但的确不難看,像尊瓷娃娃。
“看什麽呢?”
他朝着角落裏的髒兮兮的兆平澤吼了一嗓子,聲音不大,光是氣勢足,奶兇奶兇的。
“不許看。不許過來。”
兆平澤覺得有只小鈎子,勾了他的心髒一下。
8.
“你是誰呀?”小混蛋吸着鼻子,“別碰我。”
已經晚了,兆平澤爬到他身邊,把手伸進了他口袋。
“壞流氓!幹什麽,哎…”
小混蛋邊嚷邊掙紮,瞅見空當,朝着兆平澤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兆平澤他從小混蛋的兜裏掏出了紙巾和幾顆巧克力糖。他倒不是沒感覺到痛,只是生來對疼痛毫無畏懼。他像個沒知覺的小怪物,從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但這一口咬得也着實不輕。
小畜生——
兆平澤在心裏默默改了評價。
小周生郝當然不知道自己從小混蛋降格到了小畜生,他只是以為兆平澤是來搶他糖的,于是一臉氣鼓鼓的,擺出要吃人的架勢。
他平日裏跟個散財童子轉世似的,花錢不眨眼,但別人若是來搶他一分一毛,他絕對是要炸毛,像只護食的小狗。
“別碰我了,”小狗甩着尾巴嗷嗷地威脅,“再碰我一下你就是狗!”
然後他的眼前就忽然白花花的一片。
兆平澤湊過來用紙巾糊了糊他被淚水浸濕的臉,貼着他的耳朵認輸似的叫了一聲。
“汪。”
這一聲叫得惟妙惟肖,像把條真狗牽來了。
聽得周生郝差點氣出內傷,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兆平澤還俯下身,用手掌蹭蹭地,吐了吐舌頭,狗似的呼呼地哈氣。
“滾呀你。”周生郝被這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的家夥弄得好崩潰,“哪裏來的神經…”
兆平澤真的滾了,他躺倒在泥地裏,蜷着手腳翻滾個不停。這裏剛下過雨,地上都是濕的,可他用臉貼着地面的磨蹭的時候,好像一點都不知道髒,一邊打滾一邊汪汪叫。
還真是條狗。周生郝忍不住嘟囔。
他讓兆平澤起來,兆平澤便兩只手支起身子,用膝蓋抵着地面,一邊沖他喘氣,一邊用那雙大眼睛盯着他看。
周生郝發現他的睫毛特別長,眼珠特別黑。
那時學校裏的女孩子流行玩一種仿真娃娃,立在桌子上的時候睜着眼睛的,放倒了就閉着眼。娃娃的眼珠是能活動的,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灰色,黑與灰的邊界處,粘着長長的假睫毛,它站立的時候,黑色眼珠露在外面,它躺下的時候,眼珠也翻下來,睫毛也垂下來,露出灰色的那面,看起來就好像閉上了眼。
周生郝每次看到那娃娃的時候就想摸摸那睫毛,他有種欲望,想揪着那睫毛狠狠一拽,如果睫毛和眼珠黏貼的夠牢固的話,他應該能夠把整個眼珠都揪出來。
可沒了眼珠的娃娃是什麽樣子呢?那裏會剩下一個空空的,黑漆漆的洞。不,也不一定是空空的,也許裏面有東西,也許裏面沒有。可以把小拇指伸進去,伸進去探一探,再用手電筒照一照。就可以摸到、看到娃娃的腦子裏是什麽樣子的了。也是空空的麽?會裝了東西麽?大腦的內壁,和外面的皮膚摸起來的觸感是一樣的麽?
他伸出手,捏住了兆平澤的睫毛。兆平澤條件反射地眨了下眼,眼皮也被牽動着拉出一截。
哦,不行的。
人類的睫毛可不長在眼珠上。
小畜生若有所思地點頭。
人是造物主制造出的更精密的産物,比塑料的仿真娃娃要複雜些高級。人是有溫度的——這一點就比假娃娃強,也許娃娃可以比人更柔軟,但絕沒有人那麽鮮活。
人的眼珠流光溢彩,然而摳出來就死氣沉沉,人的心髒穩健有力,然而挖出來就不再跳動。人是個組合體,類似于拼裝玩具,單獨的一塊碎片毫無可取之處,組合在一起才好看。
不,也許單單組合還是不夠的,不然的話,多數人為什麽會選擇與活人生活而不是和死屍同眠?
可是骸骨不美麽?那些标本,那些木乃伊,那些浸泡在福爾馬林裏的軀體……
“汪。”兆平澤叫了一聲。
他離他太近了,近得能夠聽見呼吸聲。
周生郝朝着半空扔了顆糖。
兆平澤扭身用嘴接住了。他渾身髒兮兮,瘦得皮包骨,像是發育不良,竟是比周生郝看起來要小得多。他那雙大眼睛占去了臉上不少的位置,剩下的五官被擠得簡直沒處去,這一張嘴,還缺牙,乳牙是早早掉沒了的,新牙卻不知道哪輩子才能出來,害得他小小年紀就像個癟嘴老太太似的,吃東西還得提防漏風。
誰又曾想到這小怪物,會在若幹年後長成令人心動的俊秀少年。
而坐在長椅上的周生郝就不一樣了,他從小美到大,好像從來都沒有什麽變化,一直都是那個沒心肝的小畜生。
他的美僅限于皮囊,皮囊之下的骨和肉,早就都不知道腐壞成什麽樣子了。
可就是這一個美麗的空殼,便足夠活在爛泥潭裏的生物們,瞧上一輩子。
虛空之中,八歲的小怪物和十八歲的俊秀少年都蹲在地上,用同樣的目光仰望着那具标本。
我做你的狗,陪你玩。
小怪物吐着舌頭,用肢體語言告訴他。
“我不要狗!”
小周生郝跺着腳,捂着心口又忍不住啜泣起來。
“我要爸爸……”
他什麽都不記得,他什麽都不關心,從頭到尾,他都只在乎自己有沒有被寵着愛着,整個世界都不過是襯托他光芒的布景板。
因為他就是這麽個沒心肝的小畜生,誰又能真指望他身上有點人味。
兆平澤從一開始清楚這點的。
呵,他望着十八歲的、在自己面前張牙舞爪的周生郝,腦子裏時常在想——你到底有什麽了不起?你不就是……
周生郝渾然不知,臉上仍舊是既天真又惡毒。
他不知道自己被兆平澤在心裏稱呼為小畜生,也不知道自己整個人都像被X光掃射過似的看穿了看透了。
“今天為什麽沒給我帶早餐?為什麽不回我消息?你又活膩了是不是?”
周生郝小嘴照例是叭叭的,一條一條地跟兆平澤算着帳。
他才懶得管兆平澤是早上腦子被開瓢了還是肚子被紮穿了,那和他有什麽關系?他餓了一上午呢,一直忍到中午吃飽了飯,好有力氣跟這個賤貨算賬。
兆平澤被他摁在牆上,雙手拷在一根鐵管上。
“我知道了,你這賤皮子就是欠肏。”
周生郝咬咬他的耳朵,把手機舉到他眼皮子底下,給他看照片。
“上次的教訓你是一點都沒記住呀。不聽話是什麽下場?我是怎麽讓你騷得叫破嗓子的?你又是怎麽哭着求我的?嗯?這麽快就忘了?”
兆平澤的臉貼着牆壁,沒有出聲。
是的,他還沒被人怎麽樣,可光聽這幾句話就快硬了。
可悲的身體,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