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仲夏日·綠蘋果
4.
周生郝的記憶中和兆平澤第一次打照面,是在北中的舊操場。
北中的舊操場後面是老教學A樓。三四年前的時候,老A樓因為電路問題,着過火,死了半個班的學生和四五位科任教師。
後來學校擴建,又修了新的操場和樓,破破爛爛的老A樓連同旁邊的舊器材室和第一食堂一塊被閑置了。
這跟前有個小報亭,和舊操場就隔一道鐵絲網。從前夏天報亭會賣些冷飲和冰棍,學生們上完體育課,就把握着錢的手伸出鐵絲網,老板拿了錢,再把東西塞進來,如此來回,一天能夠重複數次,生意好得不行。
報亭老板夫妻的女兒那時就在北中上學,十八歲,被大火活活燒死在樓裏。事後那男人腦溢血死了,那女人白了頭,終日以淚洗面,活得像個幽靈。
老A樓和舊操場沒人用了,報亭卻還開着,只是再無人問津。
兆平澤抱着個破籃球,低頭貓着腰,邊走路邊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他膚色蒼白,眼眶總是泛着點青,站在太陽底下,眼睛睜不大開,不得不擡起手臂抵着額頭,像個怕光的吸血鬼。
這吸血鬼先生乍看起來行動遲緩,實則身手出奇的敏捷。他走到鐵絲網底下,放下籃球,兩手抓着那網向上攀了起來,一口氣攀到了頂。
有那麽一種人,似乎天生對危險和高度毫無畏懼感。
兆平澤的心跳正常,連呼吸的頻率都未變過,他一只腳踩在四米高的鐵絲網頂端那三四指寬的一小塊地方,如同站在平地上,甚至可以在上面來一圈競走。
他轉身爬下來,悄無聲息地來到鐵絲網外的報亭前,像只貓科動物。
那時的周生郝在舊操場另一頭的實驗樓裏上生物課。老師正用投影放片子,所有的窗簾都拉上了,屋裏黑漆漆一片。天熱得厲害,空調卻還壞掉了,冷氣時有時無,弄得屋裏像座活蒸籠。
周生郝坐在靠窗的地方,窗戶開着,偶爾有幾縷風,也還是熱的。他怕熱,一熱,皮膚就粉白粉白的,像煮熟了的糯米藕。
熱風裹着淡藍色的窗簾跳進來,把他的臉拍得紅撲撲的,窗簾貼着他的耳朵,風呼呼的像是要和他說情話。
周生郝暈暈乎乎的,擡手想要把這破窗戶關上,那窗戶也許是太久沒活動過了,就卡在那兒,怎麽都扳不動。他不高興了,氣鼓鼓地扭頭往窗外一瞧,外面照例是一片荒蕪,再往遠了看,就見舊操場的鐵絲網頂上站了個人。
他愣了好幾秒,疑心自己是熱得中了暑。
某一刻,兆平澤張開臂膀,白色的襯衫被風吹得飄了起來。
像是要從這片巨大的囚籠裏飛走了似的。
周生郝的喉嚨像被卡住了。他以為自己看到了蝴蝶。
“老師,我能去下洗手間麽?”
他舉起冰涼的手說,呼吸聽起來有點亂。
“我頭有點暈,有點不舒服。”
他要抓住它,他要抓住它,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直沖到陽光底下。
蝴蝶,蝴蝶。
兆平澤從兜裏掏出被折得皺皺巴巴的十塊錢,他沒要零錢,轉過身準備走。女人叫住他,哀求他再呆一會兒。
“陪阿姨說說話吧……阿姨最近快夢不見童童了……”
她說話颠三倒四,沒講幾句,便哭得像要斷氣似的。
兆平澤沒走開,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看着這年邁女人。
女人瘦得幾乎脫了相,哭泣時脖子上的青筋像蟲子一樣,随着身體的顫抖而扭動。
她像是許多天沒洗過臉,臉上還有些脫皮,此刻眼淚和鼻涕糊在一起,整張臉髒得幾乎沒法看。
兆平澤在口袋裏翻了很久,沒摸到一張紙巾——他糙慣了,沒那習慣。
他一只手解開紐扣,脫下上身那條松垮的白襯衫。
他将布料罩在女人的頭上,輕輕地蒙住了她淌着淚的臉。
天熱,他赤裸着上身,倒也不覺得涼。陽光下,他的身體竟被照得金燦燦,像個活的雕塑似的。
女人的喊到一半,聲音忽地喊不出來了,眼前也是一片朦胧,一腔的辛酸委屈便都化做了模糊的嗚咽,随後哭聲漸漸弱下去,身體還在發抖。
他像是想起了很久遠的事情,下意識地摟着她被襯衫包裹住的頭,将她的臉按在他的胸口。
女人的胳膊肘旁堆着幾個藥盒。
兆平澤拾起一個,眯着眼睛在陽光下瞧了一眼。藥名是一長串英文,大概是治療精神疾病的藥。還有些中草藥貼,猜不出是幹什麽用的。
5.
周生郝跑出實驗樓的時候,鐵絲網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他圍着舊操場溜了一大圈,臉被曬得通紅,皮膚也開始癢起來。他紫外線過敏,每年夏天都看起來慘兮兮的,總要躲進洗手間裏偷着塗防曬。
水池旁邊的杆子上挂着條洗過的白襯衫,還是濕的,袖口往下滴答水珠,不知道是誰的衣服。
噠,噠,噠,噠。
周生郝無來由地覺得煩。
他靠在陰影處點了根煙,下意識地背過身子去提防人瞧見。他倒并不怕被人發現自己吸煙,只是很怕被人瞧見自己在吸女士煙。
他抽DJMIX的綠蘋果。盒子漂亮,煙不好抽,都是蘋果香料的味道。
有次他在屋裏點煙,叫郝知敏撞見了。
她朝他皺眉頭,他心頓時砰砰跳。
他盼着她說點什麽,她罵他,她打他,他都能受着。
可她只是吐了個煙圈,嗤笑一聲。
“瞧你抽得都是什麽東西?小丫頭片子似的。老娘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沒種的玩意?成天娘了吧唧的,丢人現眼。”
她轉身從抽屜裏拿出幾盒不知道是什麽牌子的煙扔給他。
“能不能像個大老爺們,抽點正經的。”
周生郝的心跌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他用拇指與食指的指腹狠狠地掐了一下煙頭。
後來這個動作重複的次數多了,手指的指紋被燙得都快看不清了。也不記得是在一個什麽地方,進門要輸指紋,他摁了好久都沒法通過。周生海就在旁邊看着他折騰,看得實在不耐煩了,讓他閃到一邊去,還嫌他身上一股怪味。
“成天就知道學你媽,一身騷。”
“沒有,我沒噴香水。”周生郝的身子幾乎要縮成一張紙片,“是煙味…”
周生海沒理他。
只是在離開前叫他把辮子剪了。
周生郝一直都沒等到那句話,一直都沒有。
他叼着煙溜達了一陣子,甜兮兮的蘋果味讓他覺得安全又放松。
朦胧的幻境裏一頭波浪卷發的白衣女人摟着他。
你讓我死吧。他渾身是血,躺在她的懷裏哀求她。
——求你了秦姐,別管我了,讓我死吧。
她就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