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顏楚音近來真的長進不少。
告別二驸馬後, 他與沈昱坐上歸家的馬車。顏楚音叫車夫先送沈昱回丞相府。待馬車緩緩而動,他拉着沈昱問:“勇忠侯那事……是不是沒那麽簡單?”
沈昱給了他一個贊許的眼神。
“我就說嘛!”顏楚音的尾巴再一次翹了起來,“所以真相到底是什麽?”
此時距離勇忠侯唐突佳人從而不得不娶之已經過去了八十多年。本朝的史書上對此并沒有具體記載。史書只會記載勇忠侯是什麽時候被削爵的。而若是去查勇忠侯的家譜, 大約也只能查到何時兼祧、何時生子等這樣的簡單信息。
于是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後世人便只能從利益角度去推測一二。
沈昱道:“要看懂一個人, 得從根子上看。勇忠侯與太/祖年少相識,那時兩人都是平民, 勇忠侯只是一個大字不識的獵戶。他們是平等相交。後來太/祖起事, 勇忠侯二話不說就跟了, 從這點來說,義這個字, 他是徹底站住了。”太/祖起事時, 有幾個能想到他真的身負天命?一旦失敗, 那可是殺頭的大罪!但勇忠侯半點不帶猶豫的, 二話不說就跟着太/祖幹了, 這就是對朋友的“義”。
“在太/祖起事初期, 勇忠侯是一個重要的助力。但随着太/祖的勢頭越來越好, 各路英豪紛紛加入, 勇忠侯的優勢就不顯了。說到底,勇忠侯沒讀過書, 也不懂兵法,只會一些粗淺的功夫, 而且也無家世能為太/祖所用。”沈昱說。
像初代順國公,祖上是出過武将的, 只不過前朝官場太過黑暗, 他們心灰意冷便告老還鄉了。到了初代順國公這一輩, 雖然是平民, 但家財是有的,家學淵源更是不缺,甚至在動亂四起時,他們就偷偷地在莊子上養了幾百私兵。
後來見前朝氣數散盡,初代順國公帶着幾百私兵、帶着家財、帶着一身兵法謀略投靠了太/祖,太/祖理所當然會重用他!而勇忠侯就沒有這種優勢了。
再好比說顏楚音祖上,初代平國公也不是什麽寂寂無名的人。
當太/祖身邊的勢力越來越多,勇忠侯的優勢必然越來越小。如果他天生懂得兵法謀略,那他的地位還是穩的。但論打仗,他其實真不如順國公那些人。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論功行賞的時候,依然穩穩當當的封了侯。
他靠的是什麽?
“一方面是太/祖念舊情。順國公也好,平國公也罷,在他們投靠太/祖時,他們便是太/祖的臣下。唯有勇忠侯,他當年陪太/祖起事時,是□□的友人。”沈昱慢慢分析着,“另一方面就是忠,勇忠侯沒有家世便沒有私心,他是完全忠于太/祖的。”不是說順國公他們就不忠心了,但出息了以後提拔下族人不過分吧?但勇忠侯滿心滿眼就只有一個太/祖,這是順國公他們怎麽都比不了的。
所以論起戰功,勇忠侯戰功不足。但論起聖心,他是最有聖心的。
家世淺薄,反而更好拉攏;而有了聖心,便有了利用價值。這應該就是當時的人對勇忠侯的看法。
“再說勇忠侯唐突佳人,這事的真相究竟如何,其實已經不重要了。是勇忠侯酒後失德也好,是佳人用了迷香也罷。我們只知道這個佳人是世家女。”
顏楚音皺着眉頭說:“又是世家?我聽五皇子哥哥說過,前朝有位寵妃曾把一種迷藥用在後宮中,那種藥物确實能亂人心智。不過方子已經失傳了。”
世家那邊藏有這種方子也說不定。
如沈昱所說,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既然當時的人都說是勇忠侯酒後失德,那過錯方自然就是勇忠侯。世家女好端端被他毀了清白,他若是不娶,便害了人家一條性命。在當時那個背景下,太/祖雖然對世家心存警惕,但政策上是以安撫為主的。因為百姓已經折騰不起了。天下初定,百姓們急需要安養生息。
嘴裏說着要安撫你們,結果手下功臣卻把一世家女逼死了。這像話嗎?
這事的性質立刻變了,已經不單純是一件家事。
勇忠侯不娶,太/祖就要捏着鼻子給予世家更多利益,才能把世家安撫住。
“所以,勇忠侯必須認下錯誤,必須娶了那位佳人,還得是風光大娶。但他心裏是不甘的,因他知道太/祖對世家那種既防備又拉攏的心理。”顏楚音徹底懂了,“他唯一能仰仗的就是聖心,不想失了聖心,便堅持說原配不下堂。”
誰也不是當事人,也許勇忠侯堅持原配不下堂,有一部分原因确确實實是愛重原配。但政治原因肯定也是有的。沈昱說:“我想,在太/祖心裏,他應該認為勇忠侯是被陷害的,只是沒拿到證據。太/祖将這一切視為世家的試探。”
面對這種試探,要是讓勇忠侯休了原配,那顯然是世家大勝。
于是後來就搞出了那麽一個不倫不類的兼祧。那是太/祖對世家的回擊。很有點流氓的意味,方法我給你們了,就擺在這裏,世家女可憑此方法嫁入勇忠侯府做嫡妻。你不嫁就不嫁,但不嫁可不關我們的事了,死了也和我們無關。
當世家女出嫁,這就是世家率先低了頭。明知道這個方法不合禮法,但我們還是嫁了,是因為我們覺出了太/祖的強硬,知道這個時候不能與之對着幹。
但世家也沒有徹底忍下這口氣。
別管過程是怎樣的,反正最終結果就是他們确實和勇忠侯聯了姻,既然有了這一層關系,為什麽不用上呢?有些人可以共患難,但無法共富貴。勇忠侯起先确實是完完全全忠于太/祖的,但随着天下漸漸安定,順國公、平國公這些人都比勇忠侯更有權勢,又有一些新人陸陸續續嶄露頭角,勇忠侯會怎麽想?
說句狂妄的,午夜夢回的時候,勇忠侯會不會腹诽,要不是當年老子第一個響應你,幫你收攏了第一批勢力,你這會兒還在哪個小鎮子上剃毛殺豬呢!
又有世家以姻親自居,水磨豆腐一樣地給勇忠侯某些暗示。
到了最後,這份忠心還能剩下多少?
“後來你就知道了,勇忠侯被削爵了。”沈昱說。太/祖在某些方面還是很霸氣的,終其一生都沒殺過開國功臣,偏偏勇忠侯這個最早跟着他的人被削了。
顏楚音有些感慨:“難怪啊……哎,賈家真是沒腦子。他們以為有了勇忠侯做前例,跟着學便萬無一失。但勇忠侯那時候分明是世家與太/祖在博弈。”
但凡看明白了裏頭的利害,誰會那麽沒眼色地站出來說勇忠侯錯了?
賈家跟着學,只有一個死。之所以這麽多年都沒人針對賈家,不過是怕叫人誤以為舊事重提在隐射世家和太/祖罷了。但其實針對了賈家又如何?賈家不過就是一個賈家而已啊。而世家……現在的世家也早已經不如開國那時候了!
“哎,反正世家已經在針對我了。而當我提出要推廣科舉舊卷時,我也已經徹底得罪世家了。我不怕再得罪得狠一點。”顏楚音哼了一聲,“說回勇忠侯酒後失德那事,如果錯處真的在勇忠侯,那他反正也付出了代價,一個本來能一代一代往下傳的爵位,就這樣被他弄沒了。而如果錯處在世家,是他們用了迷藥有意陷害……你不覺得他們很爛嗎?世家明明有那麽多男丁,怎麽不見他們用自己來陷害對手?非要拿家裏女孩的清白做賭注?啧,我看不起他們。”
“說句大不敬的話,我估摸太/祖皇帝也是怎麽想的。”沈昱道。
太/祖皇帝作為從亂世闖出來的枭雄,他顯然不是一個善人。在他看來,既然你們都不珍惜家裏女兒的名聲,我又何必幫你們維護?所以到最後就弄了個玩笑般的兼祧。後人只要有點政治敏感度,都不應該跟着勇忠侯學!不,其實都不用考慮政治敏感度了,但凡一個正經人家,想要正經地幫隔房延續血脈,都不會跟着勇忠侯學!禮法是怎麽說?!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又是怎麽說的?!
偏偏就出了賈家這麽個奇葩。
黃昏時分。
皇上剛忙完一天的政務,小太監進來傳話說皇後已經在宮中備了膳,邀皇上過去。皇上立刻起身去了皇後那裏。皇後還在裝病,但自從宮裏陸陸續續往外放人,也許是“妨礙”她的人少了,她的“病”有些好轉,已經能起床坐着了。
見到皇上,皇後拿出幾張帖子:“都是想要進宮來求情或告狀的。”
“求什麽情?告什麽狀?”皇上問。
“我知道得也不清楚,只是聽說音奴受委屈了,好在他身邊帶着侍衛,侍衛把那一幫欺負他的人都給抓了起來。”給皇後遞帖子的自然就是那幫人的爹娘,這裏頭有某位長公主、有宗室裏的某位王妃,論起來都是有些身份的人。
“哦,這個啊!他們有什麽臉求情?有什麽臉告狀?”皇上很不高興,“再說你還病着呢,這個時候來勞煩你,真不懂事!朕得下旨訓斥他們一番才好。”
皇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兒,她說:“這次确實是音奴受委屈了,但此事一出,只怕宗室那些人日後記恨音奴……我們做長輩的,總有看顧不到的時候。我擔心……”
皇上聞言若有所思。都說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卻知道人壽有限,他總不能永遠把音奴護在身後。要是宗室果真記恨音奴,過上三十年五十年的……
“得把音奴擇出來。”皇上說。
得把我家的小白菜擇出來,擇得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的。
整頓宗室是真的,但越是真的,越不能叫音奴擔了這份責任。
要把宗室的視線轉走。
————————
讓朕瞧瞧,該把宗室的視線轉移到哪裏去……
要不然就世家吧!這段時間他們跳得最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