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波濤洶湧
回到東京時,已經是九月下旬了,夏天的炎熱依然肆無忌憚在城市角落流竄,街道依舊一個多月并沒有讓這個繁華的港口城市有何變化,興許某條街某個巷子又建起了什麽花樓茶坊,但這些細微的改變都不會影響到百錦城的整體模樣。
死物依舊,人卻不盡然。
記得林臻八月初離開時,滿心都是對蕭陵撇下他自個兒去龍都的憤怒與不解,而如今他回來,內心複雜極了,對身世的震驚,對未來的迷茫,對蕭陵的探究與猜忌……
一路上,有好多次他想着這些煩心事,真想直接跟蕭陵坦白,問他究竟有何居心。
但做不到。
他怕這些話一出口,他與蕭陵從此覆水難收,形同陌路。
林臻腦海裏想起夢裏蕭陵冷峻的臉,心裏就不舒服,本來想要睡個午覺,翻來覆去都睡不着,總覺得身上有股力量在不安地流動,這種感覺以前也出現過,但沒有這次嚴重。
他下了床,拿着劍就往院子裏去,心口充斥着急躁之感,好像他此刻不做點什麽,就會發狂一樣。
劍拔出鞘,然而舞劍的節奏卻明顯不同于之前,以前林臻的劍法雖然粗犷有力,但不至于暴躁,這次他的一招一式,都出得異樣急躁。
俗話說,劍要穩,不能急,因為一急,就會慌亂,也難以将力度集中在劍身上。然而林臻的節奏雖是亂,但劍都注滿了力,甚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充滿力度。
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狠戾,仿佛劍所劃之處不是空氣或草石,而是恨之入骨多年的仇人一般。
這吃人的架勢,活生生是要把人趕盡殺絕,不殺不為快。
林臻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狀況,他只覺得煩,渾身慢慢地燙起來,卻不是被太陽曬的,而是從骨子裏發出來的熱,燙得他每個關節都像要撕扯開來那般的痛。
蕭陵在屋子裏看離淵的來信,忽然就感應到蕭府裏的不對勁,空氣裏出了夏天的炎熱外還混雜了其他奇怪的熱量,有一股力量正一波一波地蕩開,由最開始微弱得不可察覺,一點一點的到蕭陵可以明顯感應到。
師兄!
蕭陵第一反應就是林臻,心裏頓時充滿了驚慌,他也顧不得收好信了,抓着信就往外跑,憑着自己的感覺趕到了庭院,看到林臻時,不僅是驚慌,還有些恐懼。
林臻烏發披散,眼呈暗紅,右頰上爬滿了黑色的紋路,從臉部表皮之下凸起,看起來有些猙獰。他關節處衣服已被燙爛,露出麥色的肌膚,上面也同時布滿如血管般縱橫交錯的黑色條紋。
那把劍已經無法承受住林臻注入的內力,劍尖已震碎,但林臻像是察覺不到一樣,揮舞着斷刃,就像發了狂的困獸一般,又瘋狂,又痛苦。
蕭陵趕忙沖上去,但一時情急,竟然忘了随身要帶的劍,他只有徒手與林臻過了兩招,大喊道:“師兄!師兄!是我啊!”
然而林臻根本已經失去了理智,根本聽不進蕭陵的話,他嫌蕭陵礙着他了,目标鎖定了蕭陵,一個勁地把劍揮過來,雖然急躁,但章法還是有的。
蕭陵一個閃躲不及,手臂被劃了一劍,原本斷刃已經不如全刃鋒利,然而在劍身貼近蕭陵手臂的那一瞬間,覆蓋在劍身上的戾氣就已将蕭陵的衣料燙爛,頓時鮮血就濺了出來。
林臻見到了血,這才稍微停下了發狂,怔住了。
蕭陵忍着痛,伸手想要趁機搶過林臻的劍,卻被發現了,林臻手腕一翻,蕭陵的手幹脆直接握住了斷刃,立馬見了紅,血肉模糊。
林臻這才真正地清醒過來,他看到蕭陵觸目驚心的手,吓得來趕快放下劍柄。
“蕭陵你……”林臻站在那裏,呆呆地看着蕭陵手臂和手掌的傷口,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麽。
“師兄,沒事。”蕭陵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手臂,安慰道。
然而就在這時,方才情急,随手賽進袖子裏的信,不小心掉了下來,落在了林臻的腳前。
林臻彎腰撿起,蕭陵慌了神色,趕忙上前制止:“師兄!不能看!”
但是已經晚了,林臻展開信,信紙上的字娟秀整齊,內容也簡潔明了,只有一句話:渡離封印終解,你若執意封他,只怕會傷他魂魄。
短短一句,一掃而明,但林臻不信,固執地反複看了好幾遍。
心裏有什麽正在分崩離析。
他擡起頭,看到蕭陵一臉蒼白,難過如洪水猛獸,朝林臻侵襲而來,他難受得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睛酸澀,液體就快奪眶而出。
蕭陵也慌了神,“師兄,不是你想的那樣……”
“事到如今,你還想騙我?”林臻原本黑下去的雙目又泛起了暗紅,他捏着信紙,信紙竟就在他的掌心化成了一團灰燼。
“師兄,你冷靜一點,你聽我說……”
蕭陵想要将林臻攬進懷裏,但林臻此刻已經聽不進去任何解釋了,他身上的封印已經自行解開了一半,噴薄而來的力量讓他比以往更容易憤怒與被蒙蔽。
他一把推開蕭陵,怒吼道:“你騙我!蕭陵!”
蕭陵知道事情已經發展到無法阻止的地步,只有躲閃林臻的赤手空拳,他引着林臻追了好一會兒,手掌低垂,甚至不時地自己捏着傷口擠血。
很快,林臻就發覺了不對——蕭陵的血竟畫出了一份陣法!
然而這時要走出這個陣已經太遲,正當林臻怔住時,蕭陵已經念起咒來,一時間,好幾根粗壯的樹根從地底破磚而出,像是有生命一般,綁住了林臻的頸部、肩膀、手腕、腰間與膝蓋,由于林臻身上逼人的灼熱,樹根在貼近之時冒出一陣白煙,但并未被燒斷,而是更加牢牢地捆住了林臻。
林臻被壓得快要窒息,難受得吼叫起來,驚動得蕭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跑了過來,一見這場面,當場就愣住了。
只見平日裏溫和寬厚的林師父面容猙獰,被緊緊地束縛在了狀似樹根的物體上,以他為圓心,罩起一個青色的屏障,像是牢籠一樣,将他與樹根困在了裏面。
而一向冷面平靜的蕭陵,手掌和手臂全是血,面色蒼白,嘴角緊抿,眼底滿是心疼。
初碧撥開人群,看到這番景象驚呆了,以為林臻出了什麽事,趕快沖了上去,卻被蕭陵攔住。
“這裏的人,沒我的命令,不許靠近他。”
蕭陵聲音清冷如夜,卻透着濃濃的疲倦。
林臻此刻冷靜了一些,聽到蕭陵這話,只覺得心裏像是插了刀子一樣疼,他咬牙切齒道:“蕭陵!你騙我!蕭陵!你竟然騙我!”
他這一吼,把初碧都吓了一跳,此刻的林臻哪裏還有副人樣?就像一只猛獸一般,再也找不到平日的親切溫和。
蕭陵動了動唇,想要解釋,但是又氣惱地發現一切不知從何說起。此時他雖然故作鎮定,但整個人都已經慌了,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突然到連他都只好暫時困住林臻,以後再想對策。
他只有轉身,對圍觀者冷聲道:“看什麽看?該幹什麽幹什麽,沒我的允許,不許靠近庭院一步。”
下人們心裏雖是好奇,但一聽蕭陵的話,都紛紛散去,就連初碧,也不得不離開。
這下,庭院又只剩下蕭陵和林臻兩個人。
林臻掙紮累了,靠在樹根上一口一口喘着氣,他看着蕭陵淡淡的神色,滿心都是被欺騙的痛楚,他近乎絕望道:“你早就準備好了。”
這個陣法,他從未見過,而歷來血陣,都是由施陣者獨自設計。
蕭陵布的這個陣,雖然倉促,但卻樣樣針對他體內洶湧的力量,将他壓制得不能動彈。
蕭陵望着他,也不去為自己的傷口止血,但也不說話。
林臻見蕭陵沉默,知道是默認了,憤怒再次波濤洶湧,他的聲音都吼啞了:“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蕭陵你這個混賬!你竟然騙我!”
蕭陵終于開口了,因為失血過多而有些虛弱:“師兄,你也沒有告訴過我,你想起來了。”
林臻沒想到蕭陵一開口,便是往自己心口再插一刀,他自嘲地大笑起來:“告訴你?哈哈哈哈哈你反倒質問我為什麽沒有告訴你?你以為是為什麽!你以為是為了什麽!我害怕你擔心我!我真是個蠢貨!我竟然害怕你擔心我哈哈哈哈哈!”
“師兄……”
林臻又奮力掙紮起來,黑色紋路的顏色越來越深,他已經陷入了瘋狂,他用力吼道:“你滾!滾!老子一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你!滾!蕭陵!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遇見了你!我恨你!”
什麽一往情深什麽獨有情深,都是扯淡!
那些美好的回憶也不過就是蕭陵苦心經營的一場謊言,一場騙局!
他還傻不拉幾地安慰自己,覺得邪鬥是錯的,真是笑話!蕭陵不僅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還和外人書信來往,要封印他要損他魂魄!
林臻的悲傷與心痛,此刻都化為了憤怒,注入他的每一句唾罵中。
他就像是一只受了傷的老虎,在牢籠裏不甘地吶喊。
蕭陵聽着林臻的謾罵,臉色更白了,他看着林臻狼狽傷心的樣子,看着林臻憎恨他而發狠的模樣,難受無比。
他搖晃着身子,第一次那麽的虛弱,走出了庭院。
但林臻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就算在房間,都能若有若無地聽到他的咆哮,他的怒吼,他的嘶吼……揪得蕭陵心痛,幾次提起筆來,手抖在止不住地顫抖,還未寫字,墨水就毀了一張紙。
這還是蕭陵,生平第一次如此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