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火欲破紙
明月高懸,漆黑的夜幕寥落無星。夏夜悶熱,悠長的蟬鳴此起彼伏。
林臻這幾年來還是第一次氣得那麽厲害,他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走到門口時被守着的宮女太監們瞧見了,硬是要跟上來,于是他煩躁地揮手道:“你們別跟着我,我不是你們的主子,侯爺大人在房裏,你們還是在這裏好好守着他吧!”
那些人見林臻氣呼呼的,語氣不善,一時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最後只好讓一個小太監在後面遠遠地跟着林臻,免得他迷路了。
小太監名叫八寶,年紀雖小,但已經入宮兩年了,對這宮裏的一切了若指掌,跟着林臻保證不丢對他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反正在遠雲齋守着也是無聊,跟着眼前這個林公子四處轉轉也無妨。
林臻腿長,步子也邁得大,八寶遠遠跟着,不時要小跑一段,還怕被他發現。
遠雲齋位置比較偏,人少清靜,所以一路下來都沒碰見幾個人。八寶看着林臻一直直走,遇到彎就右轉,不加思考,好像只是氣急了所以出來随便散散心。跟着跟着,也覺得有些無趣,便怠慢起來,離林臻的距離越來越大。
等到他注意到林臻的不對勁時,已經是半個時辰後的事了。
林臻走在皇宮裏,回想起蕭陵冷漠的樣子,心裏就來氣,但更氣自己莫名其妙的心煩意亂,蕭陵是他的師弟,他怎麽可能會對自己親同手足的師弟有非分之想?這人倫天理,可是萬萬亂不得的。
“為何亂不得?”心底卻忽然響起這麽一個聲音。
林臻一愣,這才發現身邊的景象已經與之前不同,先前還是林蔭小道,現在卻已身處花海之間,四周已然開闊起來,沒有樹木沒有宮殿,唯一沒變的是一輪明月,在黑夜中孤獨高懸。
花壇中栽種的不是牡丹菊花,而是大片虞美人,有紅白藍三色,相錯相襯,搖曳成姿,在月華之下分外妖嬈。林臻凝視着這些花,恍惚間以為花活了過來,發出如玲的笑聲,他驚訝後屏息一聽,又什麽都沒有。
連夏日裏一直揮之不去的蟬鳴都沒有作響。
林臻環顧四周,發現來時路已經消失了,就連那個偷偷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太監也不見蹤影。這個花壇占地之大,更像是一個寬闊的道壇。他回頭望去,只見到滿目虞美人,赤紅妖藍,如團團紅火鬼火般在點點涅白間閃動。
是夢,還是幻境,亦或是他的幻覺?
林臻沿着石子路在花海間穿行,走了一會兒,才看到前方有一個白色的亭子,說是亭子,但也不像,因為空有柱子而無屋檐,階梯之上設有一張石桌和兩張石凳。月光之下,兩個人影在臺階下站立,看着身形,像是一男一女。
林臻走近一看,才發現那男子可不就是和蕭陵吵架前在夢裏出現的那個黑袍男子?而他懷中的女子,也似曾相識,應該也曾夢見過。月光勾勒出女子的風姿綽約,她的一身白裙與男子的黑衣形成強烈對比。
女子側着臉,依偎在男子懷裏,明明面朝林臻,卻仿佛沒有看到他似的,她徑自嘆道:“夜雨,這天理,是亂不得的。”
男子冷哼,語氣輕狂:“有何亂不得?天界所謂的那一套,為何要強行加在我夜雨頭上?”
女子道:“人鬼殊途,更何況神與魔?”
男子笑道:“你說人鬼殊途,但人鬼相戀的事情屢見不鮮。我夜雨,好歹也算個魔中之王,雖不算善良仁慈,但也并非作惡多端,有哪點配不上你這個天帝之女?”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女子急了,解釋道。
林臻聽清他們的對話,不由一驚,那黑袍男子竟然是七十多年前在天降之火中被焚的魔王夜雨?當年魔王被焚,壽陽被燒,世上有幾個版本的原因流傳,其一便是傳夜雨勾引天帝之女梓幽,觸犯天怒,惹禍上身。這一版本愛被說書人采用,因為具有英雄美人的浪漫性與悲劇性,而他一直以來都不信,堂堂一代魔王,竟會為了兒女私情斷送了自己的姓名,而且差點危害了整個妖界。
但從對話推測,那女子應該是梓幽。
等等……為什麽他會看見本不複存在的人?為什麽這些會出現成他的幻覺亦或是夢境?
林臻一步步走近,但是眼前這對璧人像是并未察覺到他一般,親密低語着。林臻看着夜雨,感覺就像是看到了鏡子中的自己。夜雨是個極其成熟的男人,三言兩語便将梓幽哄笑了,梓幽的笑聲輕柔若羽,夜雨的笑低沉如夜,林臻看着他們的笑容,聽着他們的笑聲,心頭流動的,竟然是止不住的哀傷。
然而,夜雨忽然化為一團漆黑的鴉羽,飛散而去,空留梓幽一人,孤獨地站在月下,站在林臻身前。
林臻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只見梓幽神态自若,一步步地走上臺階,面朝林臻坐下,呆呆地望着明月,兩行清淚無聲地流淌在臉頰上。
一陣夜風襲來,滿園的虞美人悉數枯萎。梓幽的視線慢慢地移到了林臻身上,緩緩道:“你回來了,渡離。”
林臻心中詫異,之前梓幽根本看不到自己,怎麽這會兒竟又像看得見一樣,把目光鎖定在自己身上了。他猶豫着,最終開口道:“你是梓幽?”
梓幽悵然,倦然道:“看着你,我還以為是夜雨回來了。你長大了,來,走近一點,讓我好好看看你。”
林臻見梓幽答非所問,和之前夢到夜雨的情形一樣,不由遲疑,警惕地看着白衣女子。
梓幽臉上的哀愁,逐漸蔓延成滿目絕望,她站起來,用潔白的水袖将桌上的杯酒掃落在地,凄聲道:“罷了,你還是快逃吧!北鬥的人要是知道你還活着,不會善罷甘休的!”
說罷,她忽地轉身,單薄的背影,就如一只紙鳶般弱不禁風。她背對着林臻走下臺階,絕然離去。
林臻滿腹疑惑,想要追上去,但是剛踏上臺階,一陣冷意就從腳到頭漫上來,他此時就像溺了水一樣,無法呼吸。
而在八寶這個角度來看,林臻很是奇怪,走在路上,卻好像看到了什麽一樣,忽然停了下來,環顧四周,左顧右盼,滿臉驚愕,然後又加快腳步行走,害得他又要小跑跟上,誰料林臻又停下了,對着前方仿佛陷入沉思,神情恍惚,八寶開始還心裏犯嘀咕,後來就有些害怕,以為林臻中了邪。
此時他跟着林臻已經繞到了宮裏的一處小湖,他聽到林臻自言自語道:“你是梓幽?”
八寶往林臻望着的方向看去,正對着小湖,哪裏有什麽人?
八寶心裏有些驚悚,兩腿打起哆嗦來,轉身就想逃,誰知就在這時,他看林臻朝小湖跑去,身體竟然穿過了白玉雕欄,直直地落入湖水中!
見鬼了!真的見鬼了!
八寶吓得屁滾尿流,趕快往遠雲齋跑,想要大喊救命,卻發現自己怕得來根本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發出低低的驚叫。
驚慌失措之中,沒看清前面的路,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遠雲齋燈火未滅,蕭陵坐在燈下看書,但心煩得來根本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他望了望外面的天,心裏後悔跟林臻吵架,也不知道師兄散了那麽久的心,回來時還會不會發火。
都快一個時辰了,師兄怎麽還沒回來?
蕭陵擔心起來,起身就要出門找林臻,方才是他不應該,林臻讓他滾,他就該走,而不是讓人生地不熟的林臻走出房門,雖然會有奴才們跟着,但他還是放心不下。
正走到中庭,就看到一個容銘半馱着林臻走了進來,兩人渾身都濕透了,一路都在滴水,他們後面還跟着哆嗦着的八寶。
蕭陵一驚,趕忙過去将林臻接了過來,才發現林臻已經不省人事,臉色慘白,渾身冰冷。
他也顧不上問容銘事情經過,趕快将林臻打橫一抱,抱進了房間,為林臻換上幹衣服,結果扒開裏衣後發現,林臻身上出現了一些條紋,就像回路一樣,發着光,時隐時現。
蕭陵一愣後趕緊繼續為林臻換好衣服,然後給林臻蓋上厚被子,坐在床頭,握着林臻的手,眼底第一次出現如此慌亂的神色。
忙活的這一陣,宮女們也帶着容銘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容銘披散着濕淋淋的頭發,帶着已經平靜許多的八寶,走了進來。
容銘自幼習武,走路無聲,但八寶不同,腳步慌亂,蕭陵一聽便知人來,冷然道:“怎麽回事?”
八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不停磕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蕭陵聽到這話,不甚心煩,起身對着八寶就是狠狠地一腳,森然道:“就是你在跟着師兄?”
八寶被踹得來只覺得喉間血氣直冒,蜷在地上久久不能起來。
蕭陵看向容銘,盡量控制住自己不可遏制的怒氣,道:“怎麽回事?”
容銘面無表情,似乎世上任何事情都不會讓他為之動容,獨特的琥珀色眼睛裏也是一片平靜,他淡淡道:“這奴才撞到我的時候,已經吓得來快魂飛魄散了,哆嗦了半天說林臻中了邪,跳湖了。這附近的湖也就那麽一個,我就下水把他救了上來,還好沒淹死。”
寥寥數語,卻聽得蕭陵心驚,他再看向容銘時,目光柔和了不少,道:“謝謝你了。”
容銘道:“我要回去了,皇上那邊,我也沒辦法幫你瞞住。”
蕭陵早就習慣了容銘說話的直白,點了點頭道:“多謝你了,這份恩情,我一定會銘記在心,日後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告訴我就可以了。”
蕭陵向來不是好說話的人,難得感謝誰,更難得要報恩于誰。
但容銘卻搖了搖頭,道:“我的忙,你幫不上。”說完後,也不行禮,就這麽轉身離去。
蕭陵也不在意,他看着還倒在地上的八寶,冷哼道:“還不趕快把事情說清楚?”
八寶聽到蕭陵這麽說,強忍着疼痛,重新跪了起來,斷斷續續地把林臻撞鬼中邪的事情說了一遍,瞧了眼蕭陵的臉色,捉摸不透。
半晌,才聽蕭陵道:“你滾出去吧。”
八寶如釋重負,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侯爺,用不用奴才去請太醫?”
“滾!”
八寶趕快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八寶一走,蕭陵臉上的冷靜猶如面具被剝了下來,他将林臻的手握着,湊到嘴邊呵氣,心裏別提有多後悔了。
他喃喃道:“師兄,我錯了,我不該和你置氣。早知道就跟着你出去了……”
太醫有什麽用?太醫治的是普通傷寒,但蕭陵清楚,林臻的這一病,非任何草藥可以救治。
林臻體內的血液,正在慢慢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