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續前緣
是日天氣晴朗,春風徐徐。
蕭陵将一枝桃花放在墓碑前,嫩粉色的花瓣上還帶着清晨的露珠,與之前的雛菊放在一塊兒,有些格格不入。
伸手打開墓碑前放着的木盒子,拿出裏面的草蛐蛐兒放在手裏把玩。
“師兄永遠都那麽可愛。”蕭陵笑道,“真羨慕你啊,年年都能收到師兄親手做的東西。”
但回應他的,只有天地間寂寞的安靜。
蕭陵将小玩意兒放回盒子裏蓋好,“對于你的事我一直很愧疚,我是真的沒有想到你會尋死,我當時只是想……讓你離師兄遠一點。”
“不過現在你的确離師兄挺遠的了,但我也被師兄讨厭了。”
說着,蕭陵垂下眼睑,神色落寞。
再擡眸時,卻已是風雲不驚。
“本來出師後我也死心了,為了斷絕念想四年都沒回來,但是如今不得不回來,因為師兄現在的處境實在是危險。”
“我必須帶師兄走,抱歉,這次不是針對你而做出的決定。”
三月望日,林家莊老莊主林慈百年誕辰,天下各地的子弟紛紛趕來,周邊名門望族、同行同僚皆不敢怠慢。
林家莊到林臻的師父林武這一代,已經是第六代了。初創林家莊的是西南地區的一個大地主,對靈術一竅不通,但他的夫人卻是當朝禦用的靈師,功成名就急流勇退,二人便隐居在啓城,創辦林家莊,培養民間靈師,為百姓造福。
太師父林慈雖已百歲,發須皆白,卻仙風道骨,渾無夕陽西下之态,外人都傳林慈已可略知天命,有朝一日必能位列仙班。
“林慈大師的壽宴上上下下打理得頗為有心啊。”宴席上,未城劉家莊莊主拂了拂花白的胡子,“待劉某百歲時,要是能有個那麽風光的壽宴,那可真是此生無憾了。”
林慈高坐在大堂正中央,穿着新裁的朱色錦袍,笑得和善:“壽宴上上下下,都由老朽的長徒孫林臻所布置。”
劉家莊主眼中流露出贊許之情:“是個能幹孝順的孩子。”
坐在他旁邊的張師父也開口道:“我見過這孩子,上次親自來給我送茶葉,在門外等了我一天。瞧他也不過二十出頭的樣子吧?現在那麽有耐心的年輕人,着實不多喽……”
林臻在底下聽着,心裏自然是有幾分高興的,但還是會受寵若驚,他忙站起道:“二位前輩過獎了,林臻不過是按太師父和師父的教誨做事罷了。”
話音剛落,便聽一個懶懶散散的聲音傳來:
“師兄不必自謙,這麽些年來你把莊裏照料得那麽好,都是有目共睹的。”
蕭陵穿着天青色的衣服,慢悠悠地走了進來,渾然沒有遲到者的自知。
“今早陵看到一樹桃花開得正好,便看得久了,忘了時間,還請太師父莫怪罪。”說着,他笑盈盈地走上殿臺,從袖中拿出一枝粉桃,放在林慈的案幾上。
然後他徑自走到林臻身旁的空座上席地而坐,臉上依然是風輕雲淡的笑容。
林臻一愣,不知蕭陵唱的是哪出,只得坐下。
林慈拿起那一枝桃花,放在鼻前輕嗅,微微一笑:“罷了,看在這枝桃花的份上,老朽便原諒你。”
劉莊主打量着蕭陵,疑惑道:“這是……?”
蕭陵笑得溫文爾雅,起身行禮:“鄙人蕭陵,林家莊一子弟也。”
臺下衆人皆驚,眼前這個年輕俊美的男子便是國靈侯蕭陵?
若說林慈是林家莊的鎮莊之寶,那蕭陵則是讓林家莊聞名天下的明珠。
十六歲出師,十七歲封侯,駐府東邊最最繁榮之地百錦城,如今弱冠未加,便已名響天下,風光無限,與龍都上官鴻霖、西雪顏鏡、夜城離淵被世人稱為“神氏子”。
相比之下,本該撐起門面的大師兄林臻,卻默默無聞,碌碌無為。
林臻看着不少人開始向蕭陵套近乎,心裏不是個滋味,只有自嘲一笑,笑自己心胸狹隘。
這時二師叔林桓開口道:“四年不見,蕭陵也長大了……唔,今年加冠?”
蕭陵點頭:“是,今年八月加冠。”
林桓應了一聲,“回莊裏頭來?”
“幸得國相賞識,認陵做義子,主持冠禮,由皇上給陵加冠。此事陵早先已告知太師父與師父,怕是不能在啓城舉行了。”
如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又驚得衆人議論紛紛。國相為之主持,帝王為之加冠,豈能在小小啓城林家莊?自是在龍都宗廟堂舉行!開國來獲此殊榮者,除了蕭陵,也就只有康懷年間的武狀元王康和南陵年間的神童慕容赫而已。
林桓向來沉穩,只是叮囑道:“宦海浮沉,自當小心。”
蕭陵對林桓了解不深,只知道他早些年入了仕,當了個地方官,卻因為人正直不理賄賂等人情髒事而丢了烏紗帽。
壽宴的話題明顯轉向了蕭陵,長輩豔羨,同輩仰慕,晚輩尊敬,而蕭陵也應對有力,游刃有餘,早已不是四年前那個不通曉人情世故的少年了。
林臻默默地坐在一旁喝悶酒,秦雲的位置離自己有點遠,所以身邊也沒個說話的人,有些尴尬。
不知喝到了第幾杯,空盞中忽然被倒了杯茶水,散着幽幽茶香。
林臻擡頭,蕭陵不知什麽時候結束了和其他外人的客套,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師兄別光喝酒不吃飯,傷胃。”
林臻依稀記得自己在蕭陵面前第一次喝酒時,蕭陵也是這麽地給他倒了一杯茶,說喝酒傷身。他淡淡道:“謝謝關心。”
“師兄心情不好?”
“沒有的事。”
“我去看林子熙了。”
林臻一愣,“什麽?”
蕭陵給自己斟了杯酒,道:“城郊外,挺安靜的,我跟他說了會兒話。”
林臻臉一沉:“你自己還有臉去看他?”
蕭陵莞爾:“子熙師弟最喜歡師兄了,師兄要走了,自然得通知他一聲。”
林臻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我要去哪裏?”
但蕭陵并沒回答他,而是站了起來,朗聲對林慈道:“太師父,陵有一事相求。”
林慈正和一位老者聊天,被蕭陵打斷也絲毫不愠:“什麽事兒,說來聽聽?”
這時大堂裏的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在蕭陵身上,只見蕭陵走到大堂中央,正色道:“百錦城妖魔混雜,陵一人之力單薄,着實難以兼顧斬妖除魔與侍君奉主,陵想請太師父恩準林臻師兄離莊,到百錦助我一臂之力。”
字句铿锵,一下下擊打在林臻的心上,他驚愕地睜大了雙眼。
請太師父恩準他離莊?說得好似他林臻已經做好去百錦城的打算了一般。
秦雲先一步站起來反對:“據我所知,蕭師兄在府內招納了不少賢士,栽培了不少靈師,不缺幫手。林師兄現為同門裏的頂梁柱,又快娶親了,萬萬走不得!”
蕭陵挑眉,“秦師弟也不小了,怎麽說的話如此稚氣?難不成要讓師兄一輩子都留在林家莊照顧着你們?更何況,好男兒志在四方,師兄絕不是沉溺于溫柔鄉之輩。”
這話說得有些露骨了,堵得秦雲啞口無言,衆師弟們面露尴尬。
林臻見此,便站起來道:“我的命是林家莊給的,我自甘願一輩子盡我心力,照顧好莊中長輩和同門們。”
眼見這情況像是要吵起來了,林慈長嘆一聲,一錘定音:“臻兒啊……”
林臻這才驚覺自己的失禮,忙低頭道:“是。”
“你的确該出門看一看了……”
林臻猛地擡頭,慌亂道:“太師父,我……”
林慈舉起手掌,示意林臻不必再多說,“我不希望林家莊成了你的束縛,年輕人就該多出去看一看、闖一闖,打理家的事情就交給林武去做吧。”
林武在一旁飲下一杯酒,也沉聲道:“是為師的錯,臻兒,這些年辛苦你了,你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了。收拾收拾,過幾日跟着陵兒去百錦長長見識吧。”
林臻只覺得眼眶發澀,竟想要流淚。
最終,他跪了下來,朝林慈林武深深一拜:“林臻謹記太師父和師父教誨。”
林臻忽然想起四年前蕭陵離開林家莊的場景。
那是一個清晨,天剛剛亮,初生的陽光描勒出蕭陵孤獨的身影。他穿着從前林臻為他挑的深藍色布衣,背着一塊暗灰色的包裹,牽着一匹白色的馬。
林慈在房裏打坐,出來送行的只有林武、林臻還有秦雲。林武主要囑托的是要蕭陵出門在外不僅要防妖魔鬼怪,還要防人心人患。聽到這裏時,秦雲擡頭看林臻,只見林臻沉着臉,眼下一片青色,顯然多日失眠。
蕭陵對林武所說的悉數應下,忽然道:“我想單獨和師兄說些話兒,可以嗎?”
林武看了看他,嘆了口氣,“既然不舍得那何必還執意離開。”
蕭陵不語,林武也不好說下去,便帶着秦雲離去。
林臻見蕭陵只是看着自己而不開口,淡淡道:“你我還有什麽話可說?”
自林子熙死後,已經過了将近一年。林子熙下葬後,林臻便搬去林子熙的房間一個人住,幾乎真的與蕭陵斷絕了所有來往,就算非要接觸,林臻的态度也是冷淡的,客氣的。
蕭陵知道林臻對自己很生氣,很失望,很難過。
所以這一年來,蕭陵總是找着機會去道歉,但總會弄巧成拙。一年來,他看林臻與其他師弟們親親熱熱,心裏就像長期浸在冷水裏一般難過。所以他再也忍受不了了,在這裏忘不了,那不如離開林家莊,看不到林臻,說不定就會忘掉了。
但他現在還是心存一絲希望的。
蕭陵最後一次道歉:“師兄,對不起,林子熙的事情我真的錯了,我……”
林臻打斷道:“知錯有什麽用?人都沒了,饒是你知錯,他又能活過來嗎?”說罷,想起了林子熙的聲容笑貌,臉上流露出傷心之色。
蕭陵怔怔,随後凄然道:“若有一天,我客死他鄉,師兄會為我如此難過嗎?”
林臻看着蕭陵,“每一個師弟遭遇不幸,作為師兄,我都會難過。”
蕭陵自嘲地笑了幾聲,鼓起最後的勇氣,向林臻伸出手:“師兄,我們一起出去吧,離開林家莊,一起看天下!”眼底閃爍着最後的希望的焰火。
但林臻無情地将其潑滅。
林臻轉身,只是留下一句話:“出了門,你就是林家莊的臉,不要再頂着林家莊的臉去禍害別人了。”
這句話太重了。
直到今時今日,林臻再想起來時,才發覺當時說得太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