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往雲煙(二)
元汐十九年八月,夏日炎炎,知了鳴倦。
此時林臻還有四個月滿十六,蕭陵八月中旬即将滿十四,秦雲比蕭陵還小兩歲,此時也
已進莊六年。林武門下的子弟們相安無事,依舊過的是清晨練功,傍晚習術的日子。
但這天,大師兄林臻卻面色凝重地從林武房間走出來。
“師兄,怎麽了?”在外等候多時的蕭陵從欄杆上站起來了,擔心道。
林臻嘆了一口氣:“三師叔去世了。”
蕭陵一愣,對于不住在莊內的三師叔林祥,他還是有所耳聞的,據說風流成性,成天游蕩在花街柳巷,不成氣候。他問:“怎麽回事?”
林臻有些猶豫,似乎有些難以啓齒,“嗯……師父說是……花柳病……”
蕭陵了然,倒是比年長的林臻要坦然得多,他笑道:“因果報應!”
“阿陵,別亂說!”林臻拉着蕭陵離林武的房間門走遠了幾步,有些責備道。
蕭陵:“誰不知道三師叔這檔子事?惹上花柳,也是他自找的。”
“這話你跟我這麽說說就算了,千萬別在太師父門前說,知道嗎?”
蕭陵也并不會覺得林臻婆婆媽媽的樣子很煩,反而覺得非常有趣。他懶洋洋地回答:“知道了。師兄,那我們是不是還要操辦師叔的喪事啊?”
林臻搖頭:“師叔好幾年前就和莊裏決裂了,而且又是因為這病……不過師叔生前好像還有個孩子,師父準備把他接到莊裏來。”
蕭陵輕笑:“孩子?母親是誰?”
林臻低聲道:“好像是哪個樓的頭牌,小時候長在青樓,那頭牌死了後才送到師叔家裏的,也不知道是誰。”
“啧啧。”果真是四處留情。
“總之,這孩子怪可憐的。”林臻眼神真誠,“他來了以後我們要好好待他。”
蕭陵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在他看來,那個孩子就是個青樓出來的小雜種,蝼蟻之輩,難道還能和他分林臻的疼愛?
然而事實證明,蕭陵錯了。
林子熙來的時候林臻已午睡起來了,在院子裏練劍。林臻一起,蕭陵自是一塊兒,坐在欄杆處,搖着蒲扇,看林臻赤着上身,大汗淋漓。
一套劍法打下來,林臻停下來擦汗,這時聽到一個老翁的聲音:“林慈師父在嗎?”
兩人的目光都朝門口看去,只見一個老爺爺和一個孩子站在門口,那孩子大約十一二歲的樣子,唇紅齒白,一雙眼睛水靈靈的,生得十分精致,就像是瓷娃娃一般。他呆呆地看着比自己高一個頭的林臻,似是看呆了。
林臻見對方找的是太師父,問道:“太師父在房內午休,倒是師父起了,在書房。您是……”
老翁做了個揖,“小師父,老奴是林祥大人的仆人,帶我家小公子來的。”
林臻這才想起這件事,看向怯怯的林子熙,溫柔地問道:“小師弟叫什麽名字?”
“子熙……”林子熙的聲音軟軟的,柔柔的,就像小姑娘一樣,“我叫林子熙……”
林臻內心的柔情就像潑倒在地的水一樣,“子熙,我是林臻,以後就是你大師兄了。不要怕,我現在就帶你去找師父。”
林子熙眼睛亮亮的,笑了,眉眼彎彎,臉頰有兩個小酒窩,長長的睫毛像扇子一般撲扇撲扇的。
蕭陵起初見林臻對林子熙那麽溫柔,便已經很不悅了,然而到最後,這份不悅直接轉變成了嫉恨。
因為林臻說:“子熙,你長得真好看。”
林子熙來到林家莊,本以為不過是多個同門,沒想到卻帶來不少變化。
蕭陵性子乖僻,除了林臻外沒人親近他,而林子熙不僅長得好看,人也溫順乖巧,讨不少人喜愛。林子熙剛進莊沒兩個月,師兄弟之間就在幸災樂禍地傳“蕭陵失寵了,現在最招林師兄喜歡的是子熙師弟。”
有一次蕭陵打飯時聽到有人如是碎嘴,眼神瞬間變得淩厲,将碗筷一摔,惡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
林武門下的弟子看似彼此間相安無事,但其實早有矛盾,而這最大的矛盾,就是蕭陵和其餘師兄弟——恐怕不知道這件事的,只有林慈林武和林臻了。倒不是說蕭陵有多橫行霸道,只要你不惹他,他是絕對不會招你的,準确的說是不予理睬,漠視你的存在,但是如果你被他認定是想取代他在林臻身旁的地位,那他便會對你百般針對。
秦雲深有體會。他是六歲時被要改嫁的寡母送進了林家莊,孤苦伶仃,滿心是被母親抛棄的痛苦,幸虧有林師兄安慰他,才能從陰影裏走出來。然而,卻不知怎麽地招惹了蕭陵,每次和林師兄在一起時都能看到蕭陵的臉上浮現戾色,然後在生活裏頻頻找茬,甚至在一場師門間的比試中痛下殺手,差點要了他的命,事後還威脅他,不許再靠近林臻半步。
所以蕭陵摔碗那天,他站在角落裏,看到了這一切,心裏暗暗為林子熙擔心。
其實林子熙并不像外人所見那般溫順可人,起碼對蕭陵,他是充滿敵意的。雖然在人前對這個蕭師兄客氣有禮,一副任蕭陵宰割的樣子,但在人後卻明目張膽地挑釁蕭陵,冷嘲熱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真面目,當面對自己厭惡的時候往往才會展露出來。
一如蕭陵看似淡漠,不在乎一切,但實際上對接近林臻的人想方設法折騰一樣。
很顯然,林子熙比蕭陵以前對付的所有人都難搞定。林臻自然還是跟蕭陵同房,但林子熙每天都來找林臻,帶着自己在廚房做的小點心,每次還會給蕭陵準備一份,但僅僅是做個樣子。
敏感如蕭陵,自是看出,這個師弟對林臻不一般,不同于其他師弟的仰慕之情,林子熙對林臻的讨好,更像是愛慕。
林臻誇他廚藝好,他會羞澀地低下頭,整張臉都紅了;
林臻有事忙,不能随時顧着他時,他眼底會流露出傷心的神色,然後在房外等林臻回來;
林臻練功時,他在一旁遠遠看着,眼睛裏閃爍着光彩——就如蕭陵自己一般。
蕭陵恨得牙癢癢,但就是拿林子熙沒有辦法。雖然林臻對他依然沒變,但林子熙始終讓他不舒服。
終于有一天,他看見那個老翁在街邊店鋪裏買醉,那麽大把歲數了,喝得像攤爛泥,嘴裏絮絮叨叨不知道在念些什麽,只聽得清他喚林子熙的乳名。
“歡兒……歡兒……”
蕭陵預感此事有隐情,便幫忙付了酒錢,坐下,與老翁斷斷續續地聊了幾句,沒想到套出了林子熙驚人的過往。
“三師叔生前很疼愛子熙師弟嗎?”蕭陵本是無聊,随便抛了個問題。
沒想到老翁卻哭了起來,淚水填補了縱橫臉龐的溝壑,“林祥他……他不是人啊!”
蕭陵一愣,老翁是師叔的仆人,平時總是老奴老奴地自稱,沒想到今日喝醉後竟敢直呼前主人的名諱,可見其不滿。
“林祥他怎麽了?他對子熙師弟不好嗎?”
“林祥他……他……他欠了一屁股的債!吃!喝!嫖!賭!欠了一屁股的債啊!”老翁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哽咽着,說到後來,像是不忍一樣,聲音低了下來,“造孽啊……歡兒有這麽一個爹,造孽啊……”
“那債怎麽還上的?”
老翁渾身顫抖,泣不成聲:“林祥那個混賬……竟然把歡兒賣給了……賣給了……程國成那個老不死……做……做……做……”說不下去了,又仰頭喝了一大口酒。
程國成是啓城的富商,已經五十好幾,據說嗜長得好看的男孩子,家裏收了四五個娈童。
蕭陵一驚,隐隐約約地猜出了林祥把林子熙賣給程國成做了什麽。
“要不是歡兒逃出來……正……正好被我找到了……歡兒……歡兒他……程老爺不會放過歡兒的……造孽啊——”
老翁聲音拉長,漸漸消寞,瞳孔忽然放大,身體趴倒在桌子上。
蕭陵探了探老翁的脈搏,已經死了。
起身,留下一錠白銀,走到店家面前淡淡道:“用桌上的錢給他置辦一口棺材吧。”
店家還沒反應過來,蕭陵的身影就隐沒在了人潮之中。
三日後,富商程國成到林家莊登門拜訪,林臻蕭陵二人為其帶路,期間路過大堂,正巧碰見幹活的林子熙。
林子熙看向林臻的笑臉瞬間僵住,整個臉變得慘白,像是見了鬼一般。他扔下掃帚,不知所措,只有定定地站在那裏。
程國成的臉瞬間充滿欣喜,笑得猥瑣,他走上前,撲上去就是一抱:“我的寶貝兒,你可真淘氣,怎麽跑到這兒來了?”
“放開我啊——!”林子熙尖叫,聲音都走調了,聽起來格外凄厲。
程國成油膩的臉卻越來越靠近,直接在林子熙臉上親了一口:“下次再跑,就把你綁在床上。”
林子熙大喊大叫,驚動了不少人前來圍觀,林臻趕忙上去拉住程國成。
林家莊大堂一時間亂作一團,林武也出來解圍。
只有蕭陵,靜靜地站在大堂門口,臉上不悲不喜,冷眼旁觀。
程國成是何等無賴,說起他的那檔子猥瑣事情來臉不紅心不跳,三言兩語,把林子熙的老底都給揭了。衆師兄弟頓時震驚,看向子熙的目光也複雜難測。最後還是林武出面協調了此事,保護了林子熙。
林子熙心如死灰,眼神幽幽地看向林臻。
林臻永遠無法忘記那時候他的眼神,那般絕望,所有驕傲都被粉碎。
但林臻也着實被震驚到了,心情難以平複,也不好說什麽安慰的話,便被師父吩咐送程老爺出門。
最後送林子熙回房的是秦雲。
子熙一路無言,臉色蒼白,失魂落魄,直到秦雲轉身要走的時候,才啞着聲開口道:“是蕭陵。”
秦雲沒聽清楚,疑惑地問:“師弟你說什麽?”
“是蕭陵做的,一定是他……”林子熙眼神空洞,但話語卻無比堅定,他咧出一個凄慘的笑容,“真狠啊他……林師兄一定,對我失望了……”
秦雲安慰道:“師弟別多想了,好好休息,一切事情都會好起來的。”
也不知道林子熙聽進去沒有,只見他轉身,邁着絕望的步子走進了屋子。
翌日,林子熙被人發現自缢于屋裏。
師門震驚,誰也不曾想到平時那麽乖巧柔弱的一個小師弟,竟然如此剛烈好強。
七日後,林子熙下葬。
林臻一身缟素,站在林子熙昔日房前,看着天,有些憔悴。
“師兄。”蕭陵立在臺階之下,喚了林臻一聲。
林臻這才将視線投向蕭陵,卻是從所未有的冰冷,刺得蕭陵心口生疼。
“師兄。”蕭陵不禁有些慌亂,走上臺階,想要抓住林臻的手。
“啪——”林臻将手裏的一堆紙朝蕭陵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林臻冷冷道:“蕭陵,我不想見到你。”說罷,絲毫不顧愣在原地的蕭陵,拂袖而去。
這是林臻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
從此那個爽朗的男人,再也不溫柔地叫自己阿陵了。
蕭陵撿起那堆紙,當看清這正是自己寫給程國成的信時,便如此硬生生地跪在了臺階上,臉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慌亂,不相信自己竟還抵不過一個來這裏才僅僅兩年的林子熙!
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