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過往雲煙
初春的夜晚如冬日眉梢的一抹涼薄,縷縷寒意慢慢滲入衣裳,浸入肌膚。林風顫抖着樹葉,樹林中不時地湧起如波濤般一陣又一陣的窸窣聲,擾得幾燭光搖曳,一地斑駁碎影。
“咻——”劍光一閃,撕裂了樹林中的寂靜。
一個茶色的身影在燈光朦胧的夜下舞着劍,一招一式都力度十足。
只見他劍尖劃破微風,手腕扭轉,揮舞一陣,空中随即出現燃着火焰的字符,似是潦草的某個字,又更似一個随意的圖形。然後他凝真氣于劍尖,将符文推出,火焰瞬間分成數個,分別朝不同方向飛去,并附在了某種東西之上——
七個鬼魄被火焰牢牢固定在七棵大樹上,發出低低的哭聲。
那人的劍剛一半入鞘,又忽地拔了出來,朝着身後一劃,一團藍色的火焰如箭般射去,帶着殺氣。
然後只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執着一把扇,将扇面倏地展開,白面無字,便這麽直接地攔住了那形如羽箭般的藍,仿佛那淩厲的一擊,不過是美人嬌嗔時的香拳一般。
蕭陵搖了搖中間被燒出了一個洞的紙扇,桃花眼裏流轉着迷人的光彩,嘴角挂着笑,“師兄,你可弄壞了我平素最喜歡的一把扇呢。”
但無論怎麽看,都只是一把尋常的白面扇罷了。
而且這個天氣根本沒必要用扇子。
掌控紅藍兩火的人便是林臻,他見來者是蕭陵,臉上的戒備和殺氣也便全然放下,但見對方如此輕易地便化解了自己的法術,心裏除了驚訝,多多少少還有點不悅。
林臻将劍收好,問:“你怎麽不陪太師父和師父他們聊天?來這荒林裏幹什麽?”
蕭陵彎腰撿起地上的紫金葫蘆,将鬼魄都收進葫蘆裏,笑眯眯道:“我到處都找不到師兄,便尋到這兒來了。”
林臻淡淡道:“找我做什麽?”
“四年未見,陵想和師兄切磋下靈術。”
林臻的臉白了又紅,紅了又黑,“如你所見,我不堪一擊,讓師弟見笑了。”
搖曳的燭光閃爍在蕭陵眼底,“師兄想要練習,何不去妖山鬼崖,反而窩在自家後山,反複拿之前抓的鬼出氣?”
林臻聞此,很是尴尬,道:“十五将至,不便離……”
蕭陵打斷道:“師兄,你想要被師門拖住多久?你一輩子都要留在啓城照顧這照顧那嗎?”
林臻一愣,定定地看着蕭陵,仿佛看到了四年前他對自己伸出手說“師兄,我們一起出去吧,離開林家莊,一起看天下!”的場景,只是今時今日,這番話聽來卻十分諷刺。
林臻冷冷道:“我是被林家莊所救所養,自是在此奉獻一生也心甘情願。侯爺心志高遠,林臻佩服得五體投地。夜深了,先回了。”
蕭陵輕笑一聲,不置可否,就連林臻走時也未曾去看,但卻久久伫立,擡頭凝望着一角黑夜。
事實上,蕭陵和林臻的關系并非如小石頭所聞那樣是一山不容二虎,素來不和。與之相反,蕭陵五歲進林家莊後就是被年長兩歲的林臻一手照顧大的。
剛進莊的蕭陵有些古怪,性格冷漠,不怎麽與他人交流,雖還是個孩子,卻不愛玩,而是将自己關在自己的世界裏,對其他人物漠不關心。
最開始的時候對林臻也不例外。
林臻與蕭陵同房,為此傷了大腦筋,數不清有多少次熱臉貼了冷屁股,但還是不願意放棄。春天給蕭陵加衣,夏天為蕭陵搖扇,秋天為蕭陵烤紅薯,冬天為蕭陵暖被……可謂是對蕭陵好到了極致,但對方依然是對自己不理不睬,冷淡至極。
事情發生轉機是在元汐十一年冬季,這時候蕭陵進莊已經快兩年了。
某日,林武考驗弟子,便放了十一只鬼在後山,讓包括林臻蕭陵在內的十二個人将其收服,三日後沒有抓到鬼的人便要接受懲罰。
這是林臻第三次實踐靈術,所以雖然花了些功夫,但是還是在一天半內抓到了鬼魄,将其收進了法器裏,正準備從山裏回去,就在山路的臺階上碰見了蕭陵。
六歲的蕭陵穿着藍色的棉衣,坐在臺階上,手拿葫蘆,看起來有些失落。
林臻這才想起蕭陵這是第一次抓鬼,便快步走向前,擔心道:“阿陵,還沒抓到嗎?”
蕭陵擡頭,一雙眼眸漆黑如夜,看了林臻一眼,又看了看他別在腰間的葫蘆,不說話。
林臻知道對方是不會回答自己的了,便一手奪過蕭陵的葫蘆,掂了掂,果真空空無也。他有些着急:“只剩下一天了,你還傻坐在這兒幹什麽?”
蕭陵悶聲道:“抓不到。”
林臻撓頭,然後将蕭陵拉了起來,道:“走,師兄幫你抓,反正我的已經到手了,不耽擱事兒。”
蕭陵一愣,看着林臻眼眸深處閃爍着的光彩,卻又低下了頭,不語。
整一個下午,林臻都帶着蕭陵在山頭尋找,估計其他人大多都完成了任務,因此鬼魄并沒有那麽好找。蕭陵神色淡淡的,但眼神也漸漸有些憂慮,而林臻性子較急,心頭早就在擔心了。
入了夜,手裏沒有燈,用靈術點了一團焰火在掌心照明,但也支撐不了多久。
林臻只覺得手中握着的蕭陵的手越來越冰,而耳畔傳來的蕭陵的喘息聲也越來越沉重。
于是林臻停下腳步,而蕭陵沒料到他會停下,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背上,迷迷糊糊的,也不覺得疼,反而身體一軟,倒了下去。
林臻轉身抱住搖搖欲墜的蕭陵,伸手探了探他的額,滾燙。
“阿陵?阿陵!不要睡!”林臻拍了拍蕭陵的臉,心裏很是焦急,“你發燒了,我們回莊裏去,堅持一下。”
蕭陵只覺得頭暈乎乎的,身體一陣熱一陣冷,渾身都在發抖,道:“不……我不回去。”
林臻見蕭陵病得那麽厲害,哪能不帶他回去?于是幹脆将蕭陵背在背上,找了根粗樹枝做拐杖,一步步吃力地往山下走去。
“你……你在幹什麽?”蕭陵艱難地擡起眼,問。
“送你回去啊,你再堅持一會兒,很快就能暖和了!”
蕭陵一聽林臻是要把自己送回去,登時睜大了眼睛,生氣了,在林臻背上掙紮起來:“放我下去,我不回去。”
“哎……哎你別動,我我要站不穩了!”林臻畢竟也是個孩子,要背起蕭陵已經很不容易了,更何況是走路。
但蕭陵不管,任性般地掙紮,還用拳頭砸林臻的背。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你管我幹什麽?我用得着你來管嗎?”
林臻受不住這力道,搖搖晃晃,結果腳一滑,連帶着蕭陵一起滾了下去。
二人滾落到一個樹林裏,而林臻被一棵樹攔下了,撞得他差點口冒鮮血。他爬了起來,點了一團火,第一件事便是找蕭陵。
蕭陵躺在不遠處,顯然已經昏了過去。在火焰的光亮之下,他的臉被凍得慘白,嘴唇也毫無血色。
林臻環顧四周,不記得這裏是哪裏了,于是便就地生火,在周圍畫了簡單的符文界限,防止野怪襲擊。又見蕭陵靠了火還是不見好,便脫下自己的棉襖,将蕭陵緊緊裹住,抱在懷裏。
冬季的夜晚寒冷徹骨,夜風陣陣,吹得林臻都快凍僵了。
過了一個時辰,蕭陵醒了過來,看到閉眼運着真氣驅寒的小師兄,問:“你在幹什麽?”
林臻笑道:“我體質偏熱,沒那麽怕冷,內功也學得比較久,不必擔心我。”
蕭陵心想誰要擔心你,但看到林臻發顫的嘴唇時,心裏湧現說不出的感動。但他還是別過頭,盯着跳躍着的火焰,沉默不語。
林臻許是為了解悶,徑自說起來:“前些日子就看你有些着涼,熬了姜湯你也不喝,你看吧,最後受罪的還不是你自己?”
蕭陵心想,受罪的難道不是你嗎?
林臻繼續唠叨:“進了林家莊,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就算你沒抓到鬼,師父也不會給你多重的責罰的。幹嘛那麽固執呢?你晚進莊,兩年之內能成這樣已經相當不錯了!”
蕭陵心想,你們都抓到了,就偏我沒抓到,那些人背地裏肯定要笑自己。
“我啊要是有你一半的資質就好了,師父總說我學靈術方面的天資不夠,別人學一年就能好的法術,我要學兩年、三年……唉,但我寧願相信是我不夠用功。”
蕭陵心想,每天你比誰都起得早,比誰都睡得晚,就是為了多練會兒功,你要是都不算用功了那怕是世上無勤奮者了。
“你肯定特別嫌棄我吧?一個資質平庸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大師兄……”
蕭陵擡眸,正好撞上林臻的目光,心一動,竟脫口而出:“不是的!”
“嗯?”林臻冷得有點不清醒了,本來以為是自己一個人在胡話,沒想到蕭陵還真的有在聽。
蕭陵的臉終于有了些紅暈,“你對我那麽好,是在可憐我?”
林臻一愣,“什麽?”
“可憐我父母雙亡,可憐我性子孤僻沒有可親近之人?”
林臻這才知道原來鬧了一年多是這麽個原因,忙搖頭,“當然不是!”
蕭陵默默地盯着林臻,臉上明明白白地寫着不相信。
林臻笑道:“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就被丢棄在雪地裏,幸虧師父将我撿了回來,才沒丢了性命。要說可憐,那我豈不是更可憐,連爹娘的樣子都沒見過就被抛棄了。”
蕭陵有些驚訝,這些他從未聽林臻提起過。
他窩在林臻懷裏,聞着林臻棉襖的淡淡皂角香氣,悶聲道:“對不起。”
“沒事兒。”林臻哈了口白氣,“我一直把你當親弟弟一樣,兄弟之間有點兒小誤會算不了什麽事。”
蕭陵胸口暖暖的,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翌日,兩人被路過的其他同門發現,送回了林家莊,蕭陵的燒沒有退,而林臻也染了風寒。
然而,兩人的關系卻從這天開始好了起來。蕭陵雖然照樣我行我素,态度冷淡,卻唯獨對林臻黏得不行,二人形影不離,相處融洽。
如此一直持續了八年,直到元汐十九年。
這一年,林臻的師叔林祥去世,其獨子林子熙住進林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