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掃地出門
到了第二天午時,王翠雲終于再次見到蒼勒。漠北大君已經換上新的衣甲,但胡子被燒掉一半,顯得十分狼狽,身旁的親兵也都散發驅除不去的焦黑氣味。
“大君,大君!”她叫着,挪動被捆綁的身軀,像一只蠕動的蠶,“看在環兒的份上,饒了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被騙的!”
說話的時候,那漫天的火雨似乎又在她腦子裏落下一遍,火光之中,最明亮的星星也歸于不見,然後是帶着轟隆隆奔雷聲的滾木礌石,天都塌下來了,天都塌下來了!人馬嘶叫,在狹窄的地方互相踩踏,黑色的老虎旗幟堵住谷口,不放任何人出去,蒼勒帶着最精銳的武士,發起三次沖鋒,才勉強撕開一個豁口,沖出去幾隊人馬,那些辎重糧草,攻城器具,則都被無情地遺棄在烈焰裏。
所幸,她還在漠北大君重點保護的對象中,她跟葉環分別被綁在一匹馬上帶走,只是這時,不知葉環被帶到哪裏去了。
漠北的大君聽着她的哀告,卻不說話,只是看着她,那眼神讓她說不清楚,仿佛有一絲憐憫?可似乎又并非善意,這讓她古怪地恐懼。
終于,他開了口,“我知道你是被騙的。”
“大君英明,大君英明!”
“因為帶你們來的太監,交給我這樣一件東西,”蒼勒抖了抖手上。
王皇後的眼睛因驚愕而睜大,那紙張簌簌作響,看來是一封信,太監帶信?難道從放走她們,就是一個圈套?
“環兒!環兒呢?”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驚恐地攀住蒼勒的鐵護膝,“大君,看在環兒的份上!他跟蒼琴公主已經成婚,就要給您生下小外孫了!您的外孫,将會是大烨将來的皇帝啊!”
“我的外孫會是大烨的皇帝,”蒼勒平淡地道,“但未必非要你兒子來生,我女兒的信上說,他喜歡擦胭脂的男人,對她糟糕得很。”
他又揚了揚手上的紙,“他們還答應我,如果就此講和,蒼琴還會是大烨的皇後——甚至會更快一點,老皇帝已經死了,她嫁給誰,誰就是新任皇帝。”
王皇後(雖然現在或者該叫她太後了)完全聽呆了,張着嘴看着蒼勒往下說,“他們狠狠抽了我一耳光,然後給一顆棗,這種把戲!這種把戲!”
“但是,關鍵在于,耳光夠重,棗子夠甜,”他笑了,可像是吃着極苦的東西在笑,“我的人只剩了一半,車馬辎重丢失無數,最重要的,挫了銳氣,明天攻不下城,各路人馬還會趕來。到時,也許我不但外孫,連女兒都保不住了。”
“那——那!你怎麽能相信他們?!”王翠雲語無倫次,歇斯底裏,“而且,環兒還在!她不能改嫁!”
“她可以改嫁了,”漠北的大君如此回答她,揮了揮手,外邊進來幾個衛士,為首的舉着漠北的彎刀,刀尖上挑着一顆頭顱,鮮血滴得一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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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翠雲睜大眼睛,仔細分辨那頭顱,而當她終于看清,發出一聲凄厲長嚎,昏死過去。
奢華的宅子,葉莺透過窗戶,看見遠方城頭上挂着的兩顆頭顱,然後透過茶水的蒸汽,有些狐疑地打量桌上的人。葛洪、胡贊、李易、他們的随從、近侍以及婢女,偌大一個房間,竟然仍顯得擁擠。
他注意到,沒有關內伯元強——這個蘇龍膽提過,臨陣脫逃了,也沒有驅狼侯項毅跟他的人馬。
“我們齊地的銀毫茶如何?”葛洪笑着問,他面前擺着一卷書和一把黑漆的琴,同樣放着五彩琉璃的茶盅,蒸騰熱氣。
“齊地銀毫名聞天下,但此時小主嘗什麽都味同嚼蠟,”葉莺有些不顧禮數地回答,“将軍請小主來,不是為了喝茶的吧?”
葛洪摸着他的長須笑起來:“郡主真是快人快語。那在下也就開門見山了。”
“願聞其詳。”
“想必郡主也知道,皇上龍體欠佳很久了。”
葉莺眼睛在幾秒之內睜大,但他其實早也這樣料想,“難道,皇上駕崩了嗎?”他用有些悲哀的語調問。
諸侯們有些避開他的眼睛,但都點了點頭。
“有遺诏嗎?”
“很可惜,這些日子的情形你也知道……”葛洪用委婉的一句話代替了“沒有”兩個字,接着又道,“郡主可知,皇上子嗣的情況?”
原來他們找我是為這個,擁立新君,奇貨可居。葉莺想了想,小心答道:“除了已故廢太子葉環之外,還有五位皇子。”皇帝的種子當然更多,但拜王皇後所賜,現在剩的就這麽幾個了。
“哪幾位?”
“皇少子葉少陵,林妃所出,年幼暫居宮中,皇九子葉狄,霞妃所出,因寧王無子,算是半過繼給寧王,”葉莺說到阿九的情況時,心跳都快了很多,好在沒人追究,都在聽下文,“皇八子葉銀,李嫔所出,性好聲色,封代王;皇五子葉律,清妃所出,精于音律,封協音王;皇三子葉彤,母為宮女,出鎮東海,封東海王。”
“這樣說,按齒序論,皇三子葉彤是當今長子?”
葉莺一抖,“将軍難道屬意于他?萬萬不可,當今局勢動蕩,急在燃眉,他卻身處東海,所謂遠水解不了近渴。”
葉莺說這句話時,有些情急,因此實不是站在自身立場思慮後的,而是出于智力和直覺的一種判斷。
沒想到,葛洪聽了此言,臉色卻一沉,“禮有嫡庶,序有長幼,如今下官奉命進京,為天下主持公義,若廢長立幼,豈非叫天下人議論我有心謀篡?”
他這話說的堂皇,葉莺倒噎住了,半晌,道,“将軍之心,小主為葉氏心領了,只是事有權變,将軍不可為聲名所累,反受其害……”
此言一出,房裏變得安靜,大家都冷冷看着葉莺,片刻,葛洪笑起來,“聽說郡主是寧王的養女,終歸,是本不姓葉的。”
這話讓葉莺像被什麽刺了一下,他睜大眼睛,想辯駁什麽,但到底沒有說,只是低下頭:“小主不過是個女流,對國家大事見識難免淺陋,還望各位大人莫怪。”
他的示弱讓室內局勢緩和了下來,侍女又開始彈撥絲竹,衆人嘈嘈切切,高談闊論。
就在他們談到如何迎接葉彤進京,再把軍馬分成四路,去将項毅這個滿身羊膻氣的家夥從京城連根拔起,丢回他的老家去之時,街上響起非常大的鐘鼓聲。
“朝鐘?”葉莺在每個人眼裏都看到互相疑惑的影子:皇帝都沒了,上什麽朝?
這天的後半部分葉莺是在摘星樓度過的。在高高的樓頂,他看着各種旌旗魚貫退出長樂城,就像把它們來時的影像倒着放了一遍似的。不過不同的是,來的時候都是躊躇滿志,現在這些旗幟卻東倒西歪,唯有葛洪那面雙獅大旗打得比來時還要筆直,似乎訴說着“此仇不報非君子”的不甘。
六歲的孩子在龍椅上哭鬧,但沒人敢說他不是當朝皇帝,尤其是項毅佩着禁軍兵符站在他身後的時候。太監們說:國不可一日無君,登基大典可以擇日進行;滿朝文武往金座上看了看,然後都低下頭——先皇已經把敢言的人殺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當然是識趣的。
新皇帝的第一份诏書,由禮官宣讀,內容大體是這樣:因諸侯各位勤王有功,給予豐厚的賞賜,什麽黃金千兩,火樹珊瑚,加官進爵,封妻蔭子,但是,關內伯元強膽大包天,趁亂在宮中偷盜了玉玺,私回封地,現招天下共伐之,所以各位諸侯都請即刻啓程,為君讨賊。
葉莺在聽說這個消息時,咧嘴一笑,什麽叫兵貴神速,什麽叫當機立斷,什麽叫掃地出門,什麽叫一箭雙雕……
至于項毅站在龍椅後面,會比葛洪站在那裏更糟嗎?他不知道,一片混沌的局勢,但總歸,一家獨大似乎比這些心懷龃龉的各路諸侯都留在京城要好。而且,因為漠北的事他對項毅那裏多少有些人情,也許他們能賣他一點面子,做事不會太過分。想到這裏,又讓葉莺松了一口氣。
秋風舞動,涼意沾衣,葉莺轉回頭,準備下樓,就在此時,他卻突然看見,對面站着一個清瘦、長衣兜帽的人。
“莺子,你終于來了。”
葉莺并沒有想哭,但臉上不自覺就滾過熱熱的東西,他用幾乎低在喉嚨的聲音呢喃:“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