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聰明自作
“是你?”
“還真巧啊,”蘇龍膽晃了晃手上的酒碗,“這是咱們今天第三次見面?”
“我記得是四次,”葉莺謹慎地回答。
“哦?你在這裏做什麽?”
葉莺俯身看了看,夜色已臨,萬家燈火,然後才扶着欄杆緩緩答道:“不瞞你說,我在等個人。”
“情人?”蘇龍膽咧嘴笑起來。
“哪裏話,兄弟,”葉莺楞了一下,然後突然發現世界上有一種奇怪的情形:有的秘密在一個小圈子裏完全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但每一個這小圈子裏的人又都心照不宣地絕不将它透露給圈外——比如他的真實身份。所以對于這些遠來的黑虎,他還是美麗溫柔、如假包換的清平郡主。
“我沒聽說六王爺有兒子?”
“是當今聖上的皇子,不過從小在王爺家長大,雖然還沒有明旨,但大夥兒都心知算是過繼給王爺的,”葉莺小心地回答。
“你們約好了?”
葉莺垂下眼睛去:“不曾,但我們從前常常來這裏,我以為他會來的。”
他想起來,他跟阿九的最後一次見面就是在這裏,那時他因為件小事跟他翻臉,天啊,現在想起來像是過了一百年一樣。
龍膽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有些沒懂,但她沒有追問,只是一笑,“雖然他不在,我們一天碰了四次面,也算緣分,來,當我替他與你幹一杯!”
葉莺接了酒,月色下碗中銀光蕩漾,他量不深,咽了一口,臉上已然微微浮現紅暈。
“你又為什麽在這裏?漠北那邊的事呢?”
“等下我當然要去,”龍膽斜着眼笑道,“但是這麽好的月亮,這麽好的酒,如果這是這輩子最後一天,錯過不是太可惜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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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莺莞爾。
“我按你說的辦了,”龍膽繼續絮絮道,“能部署的都部署好了,有一些小意外:關內伯在天黑之前偷偷撤離了長樂——我們意外的是,居然不是李易那個死胖子!不過,這差出來的兵力,我們讓太監造了手谕給禁軍,還放了監獄裏的死囚,許諾有戰功的免死,一共八百多人。”
“你這簡直是饑不擇食,”趁着酒,葉莺說話也放肆了一些,笑着揶揄。
“哦,我保證這絕對不算。”
“那什麽才算?”
“對了,你是清平郡主,府上多少有侍衛的吧?”
“有二十名吧。”
“給我。”
葉莺做個撲倒的動作:“我知道了。”
當漠北大君的金帳出現在眼前時,王翠雲才感到一顆心終于落回肚子裏。
“那閹人沒騙咱們!”葉環的叫聲中掩不住欣喜若狂,“我們活了!!”
皇後用眼神示意兒子不要如此喜形于色,但她也并沒制止,因為她的身體也在不能自己地發抖。方才他們來的時候,曾有一群人集結在城門,吓得他們心驚膽戰以為過不去了,所幸有驚無險,那只是一群因為玉帶河上游飄下一些死牛死羊而恐慌的老百姓。
漠北紮營在城外玉帶河邊——連她這不谙軍事的女流都知道,士兵必須取水,而金帳在這一片帳篷的中心地帶。蠻族的軍人仔細搜查過之後,呼喝着推他們進去。
王皇後進到金帳裏,突如其來的溫暖和刺目的火光讓她只能眯着眼掃視這裏的一切:營帳四邊有四根粗大的火把,照耀着兵器和馬具,推送他們進來的士兵和房中本有的蠻族衛士穿着一樣,都是在半裸的軀體上披上狼皮,而他們中心簇擁着的人就華貴很多,穿着皮袍和皮甲,戴着牛角盔,黃金護腕上還帶了浮雕,可惜那雕工終歸是漠北的,遠不如大烨的精細。這個人不用說就是漠北的大君蒼勒了,第一眼見他就能确定蒼琴的娘一定很漂亮,王翠雲想。
她突然又注意到大君腳下有一頭羊,四肢僵硬,蹄尖都繃緊了——這羊不是正常死亡的——久遠的記憶突然跳動了一下,第一個反應的印象竟然是這樣。
這時,蒼勒開口了,“歡迎你們,我的親家和女婿。”
由于他的中原話發音并不标準,她無法确切感知他這句話是真誠的歡迎,還是對“為什麽沒有我女兒”的尖刻諷刺。但她也顧不得,一股腦對他講述他們的遭遇,葉環低着頭,跟在她身後。
不過她的講述并不順暢,因為不時有人進來跟大君用漠北語報告一些消息,那時她就只得停下,她看見蒼勒的神情随着那些探報越來越古怪,後來他們又拉進來幾頭牛羊,都是像先前那只一樣死狀奇怪。
她突然反應過來,這些牛羊都是被毒死的!先前她們出城的時候,不就有一堆老百姓圍着說這事嗎?
河裏有毒!定是那些勤王軍下的!他們想把整支大軍毒死在這裏!
可是他們瘋了嗎?這樣城裏的水怎麽喝?而且他們哪來這麽大量的毒藥?
但是時勢讓她沒有多想這些疑點,她張口嘗試性建議:“大君,您要不要叫只狗,來嘗一下這些牛羊?”
蒼勒看了看她,采納了這個建議,一只饑餓的狗被牽進門,迅速撲在一頭死羊上,但半刻鐘後,它就蹬着腿,變得也跟那羊一樣。
營帳沸騰了,王翠雲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能猜到。他們看她的眼神,比方才友善十倍。
“皇後,”漠北大君從一堆喧嚣裏擡頭,“你确定是我們這邊的人,對麽?”
“那當然,蒼琴跟環兒已經是夫妻了,環兒就是您的女婿,如今奸人作亂,我們母子的命都在您手裏啊!”
“在您手裏啊!”葉環在她身後附和,像太監們養在房頂的那只鹦哥。
多虧自己發現了這天大的陰謀,王翠雲慶幸地想,并激動地說下去,為了增強自己說話的分量,她詳細講述了方才出城時看到的那一幕,并且做了一定誇張,還擠出幾滴眼淚。
“快傳令全軍,不要喝河裏的水!”大君的眉頭皺起來,用一半漠北一半中原話喊向外面,然後又轉向她道,“附近有沒有別的河?”
“有,有一條白水河,”王皇後篤定地道,“從這裏到那裏,我還知道一條近路呢!”
漠北騎兵的威名從未來自謹慎與謀劃,而是得益于迅捷的行動,王翠雲想,她終于親身體會到了。區區半個時辰,他們已經全體拔營前進,也許他們真能像她方才怎麽也不能相信的那樣,在五更天亮前到達白水河。
她騎馬走在隊伍的前排,身邊不遠處是蒼勒和親兵,還有她的寶貝兒子葉環,隊伍兩側有暴躁的軍官站在馬背上,在夜色中來回奔跑,大聲喝罵,并不時在落後的士兵背後抽上一鞭。
他們給了她一套粗糙的馬具和過于寬大的皮甲,随着騎行頭盔左右啪啪地撞擊臉頰,馬鞍更是可怕,隔着衣物幾乎磨破大腿。但這一切都不算什麽,她咬着牙想,只要明天,只要明天,漠北的大軍就可以進城,他們是她的靠山,會替她撥亂反正,她會奪回她的鳳辇,兒子會坐上高高寶座。而這一切,多虧她在這場戰役中立下大功,不然,他們早就被毒翻在河裏喂魚了……
突然一陣強風吹過來,将鬥篷翻卷,惡作劇似地蒙到頭上,王皇後氣急敗壞地拉扯,半天才把它弄下來,周圍傳來漠北蠻子哈哈的笑聲。
風?她從亢奮的情緒中回到現實,向四周看,兩側山壁陡峭地向上延伸,将布滿亮星的夜空都剪成狹狹一條,山谷裏才會有如此的強風,她才發現,他們進了山谷,這條叫做羊腸谷的近路,就是她提供給漠北大君的。他采用了,她的功勞又多了一個。
馬蹄踏踏,但行進變得相對緩慢,這狹長的山谷自然地将方陣擠成長條,回頭望去,隊伍淅淅瀝瀝地拉了幾裏地。
王翠雲的眉頭皺了一下,縱然她不懂用兵,似乎都感到有點不祥。
“母後,”葉環催馬喘籲籲地過來,想對她說什麽話。
然而他沒有說出來,這時,崖頂響起三聲炮響,然後火光遮蓋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