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說第四十七:第一夜?白夜緝兇(上)
一盞茶前, 聞征方面。
聞征低頭按了按自己的手指,小陸大夫的臉雖生得小, 掐起來倒是滿滿的肉感, 掐完之後骨頭總是酥得使不上力氣。他的指骨本就勁節而凜冽,扣上了白銀護甲後顯得更加侵削而冷酷,五道冷光橫陳開去, 滿滿都是殺氣騰騰的淩/虐感。
“啧。”
——陸梨衿其實是塊棉花成精?
聞征有點想回頭再掐兩把的意思,可惜條件不太允許, “雲雀”踮起腳望了望聞征後面, 确認自己的腳程是追不上了,冷幽幽的眸光無悲無喜地蟄向聞征:
“被她,跑掉了。”
這個距離之下, 陸梨衿那厮居然還聽得見,遙遙地大聲嚷嚷:“這是戰術撤退——!”
聞征忍無可忍地回頭吼出了太原話:“閉嘴!丢人爬爬!”
丢人爬爬陸梨衿:“……”
嗚嗚嗚嗚嗚噫他又兇我!!!
陸梨衿之所以能聽見“雲雀”的聲音, 原因可一點也不丢人爬爬——她把整個神識都延展了出去, 乳白色的煉炁在渺渺水汽中傳遞聯結,任何一點細微的動靜都能夠傳進陸梨衿的聽覺裏,這種花活聞征可整不出來:
——這是“有教無類”無類塾,夫子“無相書生”的獨門絕技, “金聲玉振”。
小陸大夫出身于太原第一氏“陸”,若是往上細究, 陸家以往的風光能壓聞家好幾個頭。幾乎每一代的陸家人都是雲秦的筆墨大能, 只是在陸梨衿她爹這一代徹底玩脫了, 落得個抄家滅族的狼狽下場——如果陸家如今尚在,聞征想娶她陸梨衿, 還得給人落下個“高攀”的話柄由頭。
陸梨衿算是足金、足量、足分的名門閨秀。
“如果陸家沒倒, ”小陸大夫一邊往停屍的地方狂奔而去, 一邊不合時宜地尋思,“我和聞征會在家人的安排下見面麽?”
——不過這樣一來,聞征是斷然看不上她的。聞征少年時期狂得誰也看不上,女人會影響他拔劍的速度,因此撅了多少名門閨秀的面子:她陸梨衿往那些莺莺燕燕裏一站,也看不出來是朵與衆不同的阆苑仙葩。
屆時,陸梨衿是普普通通的高門小姐,充其量會做幾首好詩,她一生的建樹也就困在那四四方方的烏檐雪牆裏;而聞征還是那個離經叛道、耀眼非凡的少年天才,北辰峰他是要登的,北冥島他也是要去的。三萬九千八百劫,只不過少了個陪他一起渡的人罷了。
陸梨衿在聞征面前,兜着的是滿滿一籮筐的自卑。
自卑的源頭,還是小陸大夫心心念念的初遇。彼時她還是勉強記事的年紀,跟着兄長們去觀看圍獵,發瘋的白虎朝女眷們呼嘯而來,雪亮的劍光仿佛月下飛拓的流霜——
白虎的大好頭顱高高抛起,噴薄的血色一如紅櫻怒雨;白衣少年從天而降,輕盈得仿佛六角冰花,斜點的劍身上映濺着最耀眼的太陽。
只因為初遇時一眼的驚豔,耽誤了小陸大夫二十餘年的光陰。
他……
“哎——!”
正在胡思亂想的小陸大夫猛地一個激靈,女孩子慌忙地剎住了自己的腳步,她剛剛走了神,腳邊撞上了一坨軟綿綿的活物——
鶴阿爹被她撞得兩腳朝天,無能狂怒地蹬着兩只鳥爪爪:“薄燐看不見我就算了,你這麽矮怎麽也看不見我!”
小陸大夫:“……”
為了你媽不要再說了。
“……诶,”陸梨衿見鶴阿爹一身狼狽的亂毛,還沾着些人血的腥鹹,“這大晚上的,鶴道長你……”
“出事了出事了!”鶴阿爹拉扯着他的标志性公鴨嗓,翅膀一撲棱就抖出一地的白毛,“船上憑空冒出來倆雲雀,本道長心裏不安,在船樓上多轉了幾圈——停屍間的看守全死了!”
什麽?
陸梨衿眨了眨眼睛,陡然炸出的冷汗濕遍了全身:
全……全死了?
小陸大夫跟着鶴阿爹飛奔而去,來到了停屍的地方。
朱紅色的雕花門大大方方地敞開着,殿內還飄搖着一籠慘黃色的等靈子明火;地板上到處都是拖曳來去的血跡,看守屍房的船工一臉驚駭地躺在地上,死死地勾着頭,仿佛在腳上看到了什麽駭人的活物。
魊蠱主還是比她早了一步!
——那先前的七具屍體呢?
照“拆卸下七具活人肢體,成‘噬人之形’,吞人血/肉,反哺蠱主”的記載,那七具屍體是被拆了嗎?
那……什麽是“噬人之形”?
陸梨衿反手拔出兩柄竹節锏,靈息在女孩體內輪渡了一個周天,“金聲玉振”猛然提高了幾倍的強度,她甚至能聽見鮮血漫過地板檐縫的窸窣聲。
——除了她和鶴阿爹之外,這裏沒有第二個活物。
陸梨衿仰頭向門口看去,雪白的睫羽撲閃了一下:“鶴道長,你見到屍體時,門內就是如此景象了麽?”
“不對啊……”鶴阿爹也是一臉詫異,它一身的髒毛,“之前……之前屍首挺多的,不然我這一身也不會蹭成這樣。”
“……”陸梨衿震駭道,“難不成兇手又返回此地,把之前的屍首挪走了?”
——或者說,鶴阿爹看見死去的船工時,兇手人尚在停屍房之中?
無論是哪種推測,都讓人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也許是當日鶴道長一己之力擊殺晨鐘暮鼓,實力強勁的緣故。”小陸大夫皺着豆眉沉吟,“兇手忌憚與鶴道長交手,快速逃離了此處……”
“依鶴道長所言,兇手就算最早離開此處,也不會超過半炷香的功夫,怎麽掩飾都來不及。”陸梨衿話鋒一轉,“我們去通知聞征,搜索整個船樓,定能緝出兇手!”
事不宜遲,女孩子一邊說一邊沖出門檻,鶴阿爹見狀急急跟上,陸梨衿一頭撞進了船樓走廊上迷蒙的夜霧裏——
回身、墊步、厲喝:
“誅!”
夜間潮濕的水汽倏然化為一柄柄修長鋒利的細劍,仿佛一瀑橫着瓢潑的怒雨,森森鋒芒嘯聚為陸梨衿指尖一點,朝着鶴阿爹暴擁疾卷而來!
鶴阿爹一臉驚駭:“陸大夫,你這是……”
“鶴道長,”陸梨衿的面容掩映在冰劍森森的朔氣裏,琉璃色的眼睛像是兩口冬日深井,“——你何時擊殺了晨鐘暮鼓?”
當日在四季雪與晨鐘暮鼓的一戰,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江湖,皆道是晨鐘暮鼓死在了薄九刀手下;但薄燐和陸梨衿清楚,如果不是鶴阿爹那風雲變色的一拂塵,兩個人早就塵歸塵土歸土,大家一起争當農村好化肥。
但是,鶴阿爹當時是絕對沒有下死手的——晨鐘暮鼓老人是被擊退了幾萬裏之遙,目前還不知道摔在了哪個海島上,尚且找不着北在哪。只是薄燐殺名在外,加之當日他的梅花雪标志性刀風直接打到了天上,方圓百裏的百姓都誤以為是火燒霞,江湖上以訛傳訛罷了:薄燐從不在意這種事情,自然也懶得去辟謠。
小陸大夫只是順着眼前這位鶴阿爹的意思,在言語裏挖了個小小的陷阱,沒想到就真逮住了狐貍尾巴。
“小孩子就應該乖乖長大,別玩大人的心眼。”
小陸大夫笑了一下,她本就生得唇紅齒白、端麗非常,笑起來更像是滾了幾圈白糖的糯米團:
“金鈎人……或者,小雲珈?”
與此同時,聞征方面。
浩瀚綿長的煉炁奔騰在咆哮不息的江風裏,“雲雀”立在升騰而起的詭藍色光焰之中,蒼翠欲滴的梳骨寒濺射開去,勾連交織成了一張殺氣森森的網:
“那就先殺掉你,再去解決她好了。”
躁動不安的夜風吹晃着雞血紅的燈籠,聞征在殷紅如血的燈火裏悠悠地回過頭來。這一回頭回得極其邪性,他的眸光陰沉而戲谑,朝“雲雀”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仿佛是來自陰曹地府的一道幽深暗示:
“哦?”
聞征本來就長得像聞戍,眉若兵刃、鼻倒鷹鈎、唇含薄鋒,仿佛長空上出鞘銀刀似的彎鈎月,或者戰場上漫遍郊原了的猩紅血:
惹眼、惑人、致命。
如果不是因為小陸大夫,薄燐是斷然不會和他合作上路的。聞征這人就像頭養不熟的狼,偶爾在胞弟面前還能見到幾分人樣;但是其餘時候,聞征往青/天/白/日下一站,也見不到半分活人的熱氣。
聞征其人,冷心冷血、随心所欲、恣肆妄為。在辰海明月的時候,他就能因為“有點意思”把初見的雲雀捅個對穿;在沁園春的時候,他因為要剖出聞戎那把“莊生夢”,四平八穩地等着活蠱罐使出“心懷鬼胎”。
聞征确實有點像薄燐,但薄燐知道自己是如假包換的王八玩意,王八玩意是不會喜歡別的王八玩意的,全天下的王八都不待見自己的同類。
但是小陸大夫的出現,讓薄燐看見了聞征的底線和逆鱗:聞征的銅皮鐵骨下,其實還是肉/體凡胎,有所為、有所不為。
眼下小陸大夫一跑,聞征立刻又不像個人了:
“我一直很想對雲雀本尊做這個,但她畢竟是個活人,陸梨衿古板正派,一定會恨我一輩子。——但既然你送上門了,那真是幫了大忙了。”
“雲雀”本能地感覺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脅感,大羅天形态的梳骨寒震出一瀑碧熒熒的火粒。
“你的骨骼……”聞征擡起碧沉沉的眼睛,貫穿左眼的刀傷呈出一道森森的鬼氣:
“——長得很漂亮。”
刷!
船樓間本飄搖着血紅的燈火、漆黑的人影、豔碧的絲線,此時仿佛畫匠不慎打翻的顏料色槽,吊詭而鮮明的色彩猝地潑灑開去——空氣詭異地扭曲了一瞬,徐無鬼仿佛一截枯墨橫貫船樓,“雲雀”舉起的手僵硬了一息,既而炸開淋漓的血色來!
聞征一劍削掉了她右手的皮/肉,豁出了白意森森的骨骼!
“雲雀”的眼睛因為劇痛而渙散開去,但是女孩子的戰鬥意識還在,急急地去召楚江王——
“活蠱罐一戰的時候,我就一直在觀察你。”
聞征的聲音貼着“雲雀”耳廓響起來,低醇的聲線裏含着令人膽寒的笑意:“十殿閻羅,也不是無解的。”
“——像這樣,我就能打斷你的召喚。”
“聞征,別殺她!……”
聞戰急急忙忙趕到的時候,險些被血腥氣嗆了個跟頭,少年着急忙慌地定睛一看,被眼前景象駭得臉色一變:
聞征好整以暇地坐在地上,膝頭躺着毫無生氣的女孩,人眼睛卻依稀是睜着的。男人端詳着女孩嶙峋的白色指骨,臉上還濺着一小行猩紅的血液:
“哦,沒死,還挺乖的,可愛嗎?”
他指的是“雲雀”可愛的骨頭。
聞戰胸膛起伏了一輪,按住了列禦寇的劍柄。
聞征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展現出如此血/腥殘忍的愛好來:
北冥島臭名昭著的邪劍,貪殺劍的邪氣反噬。具體的情況小陸大夫更清楚,也只有小陸大夫知道怎麽不見血就能平息,聞戰願意花大價錢帶上陸梨衿,就是因為聞征這個一言難盡的毛病。
——幹,怎麽偏偏挑上這個時候發作?
*注:雲秦的太原是純架空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