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說第四十八:第一夜?白夜緝兇(中)
聞戰之所以大半夜地滿船拔足狂奔, 逮着人抖索情報,還得倒回——
——小陸大夫生生撞破了窗戶, 摔到他跟前的時候說。
當時聞戰吓得渾身一凜, 定睛一看時竟然沒認出小陸大夫來:女孩子漆黑如流墨的頭發沉甸甸地潑了一地,淩亂糾纏的發絲裏裹着個縮得小小的姑娘。
她的頭發……
小陸大夫胸腑顫抖着起伏了一輪,嗆咳出大口大口的鮮血來:“旁者可是二少爺?”
“嘻嘻嘻嘻嘻……”
孩童清脆無邪的笑聲随即傳來, 仿佛一條陰冷的長蛇游上人的脊骨,每個音節都含着一股幽咽難抑的鬼氣。
聞戰愣了一下, 随即汗毛根根豎起:幹?
這不是……這不是金鈎人的聲兒?
陸梨衿突然哆嗦了一下:“二少爺!快走!”
——不是, 等等等等,金鈎人的死活他聞戰是最清楚的:當時聞戰心魔一破、位階驟升,命械列禦寇被他的煉炁自行補鍛, 重生的一劍洶洶貫穿了男孩的頭顱!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驚駭、離奇,聞戰根本來不及問個清楚, 少年手指一卡劍柄, 青筋如狂龍疾走上他的手背,暗金色的劍刃電射而出!
什……
金鈎人猝然出現在了聞戰跟前,淩空踏下的慘白小腳精準地踩中了聞戰的劍柄,已然出鞘半寸的列禦寇被男孩生生踏回了鞘內, 刀镡和鞘口撞出驚心動魄的一聲嗡鳴——
咔!
聞戰的冷汗猝地冒了滿身:
他怎麽……怎麽比當時在沁園春時,還要強上一番?
“嘻嘻嘻嘻……”
白晃晃的月色和血淋淋的燈火交織在一處, 金鈎人一身的皮膚都像牆漆似的白, 仿佛是什麽剛剛蛻皮的怪物。金鈎人是典型的男身女相, 男孩生得唇紅齒白,大大的眼睛裏卻只有兩窟窅窅的漆黑, 笑起來只剩下了驚悚而詭谲:
“好玩!好玩!”
半炷香前。
小陸大夫疑心鶴阿爹不是本尊, 還得從飯堂上冒出了兩個雲雀時說起。
鶴阿爹确實一直蹲在她思維的盲區裏。關于鶴阿爹的身份, 薄燐一直諱莫如深,也不知道是哪一尊隐世不出的巨擘大能,把自己的神魂放在了一具鳥殼子裏;這種年高、力強、淵博、廣聞的高手,敵人既然有本事把它掉包,為什麽不直接殺了他們所有人呢?
但鶴阿爹在飯堂上的表現,徹底勾起了小陸大夫的疑心。
鶴阿爹表現得有問題麽?自然沒有。
但是問題就恰恰在于,鶴阿爹沒問題。
——鶴阿爹作為隊伍裏最年長的人,居然不參與關于兩個雲雀的處置,甚至連明确的态度都不表示?
鶴阿爹平時嘚嘚叭叭的,性格明朗而直率,可不像是碰見大事就把自己晾一邊的安生老年人。
“你既然覺得我有問題,”“鶴阿爹”的聲音陡然換了個調門,尖細、嘶啞、冒着盈盈的鬼氣,“為什麽還願意跟我去停屍房?”
“因為,——‘凡事有目的’。”
千萬道冰劍眩出耀眼欲盲的雪白流光,陸梨衿仿佛站在漫天飛霜之下,眉眼古意秀豔,氣勢儒雅端方:
“你特地撞上我,又特地把我帶來這個地方……到底想做什麽?”
“你裝成鶴阿爹的模樣,本尊又去了哪裏?說一千道一萬,你之所以如此,還是在忌諱我們合力出手,不願意與我們正面交鋒——畢竟破軍一劍,已經讓你害怕了。”
“重點是……”
陸梨衿頓了一頓,對上了“鶴阿爹”的目光:
“你滿身都是破綻,好像在期待我當衆揭穿你的面目一樣,你究竟在打什麽算盤?”
“嘻嘻嘻……嘻嘻嘻嘻!”
清脆纖細的孩提笑聲陡然提高了調門,像是什麽尖而利的刀鋒,生生剖開了人的神魂!
小陸大夫的修為跟聞征不是一個段數,耳裏當場見了紅。“鶴”阿爹的身體像是一層軟而粘的皮囊,一團白花花的東西正從裏面鑽了出來;這團活物在月色下逐漸舒展自己的骨骼,——居然是個男孩的清瘦身形。
猜對了。
“第一個問題,”金鈎人一抹臉上粘稠的液體,露出男孩秀麗的面貌來,“你怎麽知道是我?”
“不,我也是剛剛确定的。”
陸梨衿伸出手去,一敲懸浮在身旁的冰劍,清清脆脆的一聲響:“我攻擊你時,你下意識地調起了自己的靈息。當日在沁園春一戰,你雖然被聞戰一劍捅了喉嚨,但是屍身上的煉炁未散,稍微回憶一下,還是能想起來的。”
金鈎人微微一愕,顯然是沒想到理由就是這麽粗暴直接。激戰中漫場都是亂竄的靈子,小陸大夫還能分辨出自己身上殘存的煉炁特征……
金鈎人望向小陸大夫的眼睛,那是罕見的琉璃顏色,清淺得仿佛另一輪的月亮,并無修習瞳術的痕跡。
“第二個問題,”男孩歪了歪頭,“你的眼睛真好看,可不可以送給我?”
陸梨衿:“……”
——她千算萬算漏了一步,這小瘋子喜怒無常,是想動手絕不打招呼的!
刷!
金鈎人的身形快到無法一眼辨識,小陸大夫只覺得空氣扭曲了一瞬間,砭骨生寒的殺勢催逼得她舊傷都隐隐作痛起來!陸梨衿下意識地一擡左手的竹節锏,旋即腕骨傳來清脆的一聲——
喀!
熔金色的彎鈎與锏身怦然對撞,激起漫目的金線流彩!陸梨衿的虎口當即掙裂,此時金鈎人反以兵器角力處為抵,鈎鋒向下靈活地一轉——
小陸大夫的身形瀑散成了千瓣萬瓣的梨花,金鈎人這一擊落在了虛處。男孩怔愣了一瞬,小陸大夫的外表的确有欺騙力,他也沒想到一個大夫居然如此不好相與……
砰!
一道驚雷從天而落,竹節锏勾縱着炫目無匹的電流狠狠地擊在金鈎人的背脊之上,把他生生砸進了甲板裏!四方昏沉的夜霧倏飛驟聚而來,冰晶凝結的喀吱聲蕩卷開寒冽冽的一圈;上百道冰劍冒着騰騰的寒氣,釘穿了金鈎人的四肢,劍身次第排列成一朵逐次綻放的冰花,在月色下眩出血/腥而殘酷的美麗。
“小朋友。”
金鈎人擡頭向上望去,面前的一道冰劍正好貫穿了月亮。陸梨衿足尖點在劍柄之上,眸光居高臨下地迫來:
“現在,我問,你答。”
陸梨衿還以為自己得用點上不了臺面的刑罰,金鈎人才會老老實實地回答她:對付這種小/逼崽子,暴力往往比任何手段都有用得多,她非常擅長刑訊拷問,這是溫婉軟糯的小陸大夫不為人知的愛好:
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和聞征在淩/虐/美上的追求,還真是出乎意料的一致。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金鈎人真就老實回答了起來。
他掉包鶴阿爹的時機,與陸梨衿猜測得一致:就是在百聲嚾的催眠力場上,水匪們與雲雀混戰在一處,轎廂受到襲擊時,發生在雲雀眼皮底下的事情。
陸梨衿皺了皺眉頭:“那鶴道長人呢?”
金鈎人露出一口白牙:“不知道。”
“……”陸梨衿倒沒急着逼他說出來,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着一股不對勁的味道,“你是被活蠱罐的‘心懷鬼胎’複活了,專程跑上來報仇麽?”
在小春門的看守下,活蠱罐自身尚且難保,金鈎人又是怎麽從“九尾火狐”的眼皮底下逃出去?
……不對。
是誰給了水匪百聲嚾?又是誰給了活蠱罐足夠的養料?都說“心懷鬼胎”懷出來的是毫無自主意識的蠱毒傀儡,眼前的金鈎人主意大得很,跟傀儡可沾不上半點關系。
——這裏頭,一定插着第三只手。
“對。”金鈎人笑了起來,男孩的笑法古怪而恐怖,嘴角兩邊向上提起了一個不正常的大弧度,整張面皮都詭異地皺在了一起,“是‘天’幫助了我,跟大蠱罐做了一個交易。”
“天?”陸梨衿眼皮一跳,她又一次聽到了這個詞彙,“天?那是什麽?”
“它……”金鈎人想了想,“你們怎麽稱呼的?天意、造化、命運。”
陸梨衿茫然地眨了眨眼,這小崽子的形容玄乎又抽象,沒一個筆畫是她聽得懂的。
“它給了我第二次活的機會,還給我安排了這麽好玩的事情。”金鈎人随即想到了什麽極其開心的事情,“哈哈!好玩!真好玩!”
小陸大夫想了想前前後後發生的陰間事,很想把這小/逼崽子剁成太原龍須酥,不過她常年跟聞征那個王八玩意打交道,脾氣不是一般的好:“好玩?你是要養成魊,殺掉全船的人麽?”
是什麽蠱讓你這麽有自信?這艘船上可是有“薄九刀”、“寒山客”、“千秋風雨”、“大夏龍雀”……還有一個未被證實的,“羅剎鬼骨”。
——活蠱罐縱有通天之能,還不是被他們幾個聯手打得格外狼狽?
金鈎人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看上去還真像個天真的孩童:“啊,你居然知道‘魊’?”
“那你的問題真蠢。”金鈎人臉上是貨真價實的疑惑,“你們之中最強的方師和偃師,應該已經殺掉了一些人吧?”
薄燐和雲雀?
陸梨衿渾身一震,知道自己問到了重心:“是你用秘法做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
“不是我做的,是他們自己做的。只有心存悔恨的人,才會被魊生出‘二重身’來。”
二重身?
“……這不是早已辟謠過了?”陸梨衿瞳孔一縮,“雲秦不存在此等邪物……”
“清嘉帝還真是害人。”金鈎人打斷了他,男孩此時終于流露出了幾分屬于老人的嘲諷,神情陰冷又怨毒,“他燒了一大堆講真話的書,後代拿着些殘羹冷炙,還真就奉為圭臬了。”
二重身,大邪物也。
偃師素來信奉“一即是一”,世界上沒有兩種完全相同的事物。但是二重身打破了這個鐵律,“二重身”與本尊壽元共享,性格、記憶、炁府、靈息、命械皆是完全一致。
但是二重身與本尊是不能共存的,事實上二重身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本能地想殺死本尊;而本尊知道有一個與自己一樣的東西,甚至能自由奪取自己的靈息、命械,自然也是想盡辦法弄死對方——
但是他們壽元共享,最後的下場只會是兩敗俱傷,無論殺死哪一方,另一方都會跟着消亡。冥冥天道又消除了兩具完全一致的事物,一還是一。
這本來就是殺人的手段!
而且薄燐與薄燐動手、雲雀與雲雀動手,真假難分,必定會把船上其他人攪進去:等到這兩尊殺神與自己的二重身分出個高下,被牽連進去的人早就死絕了!
不是……就這?
陸梨衿想了很多“假冒之後做什麽”,甚至連挑撥離間、盜取秘密、亂搞男女關系(?)等等亂七八糟的劇情都想了一遍,唯獨沒想到“冒充”本身的過程,就是一種殺人的手段。
粗暴簡單,明明白白。
按照二重身的原理,二重身會不斷地榨取本尊的靈息,兩者打到最後,死在前頭的一定是本尊。
“不過,”陸梨衿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為什麽是薄燐和雲雀?”
如果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冒充薄燐和聞征不是更好?薄燐和聞征本就是半路合作、表面兄弟,二重身這麽一攪合,勢必會發展成薄燐一派和聞征一派的亂鬥,船上的人死的不是更快麽?
為什麽……偏偏是他們兩個?
小陸大夫突然想到,之前在百聲嚾的催眠力場裏,薄燐和雲雀是在場唯一保持清醒的人。
——他們兩個,是不是知道了什麽……不得不死的秘密?
“啊,”金鈎人突然道,“時間到了,你該死了。”
小陸大夫猛地一激靈,思緒電轉,又繞回了原地:
——他把我帶到這裏,是要做什麽?
喀喀喀喀喀……
詭異的機括聲随之響起,陸梨衿毛骨悚然地回過頭去,被駭得寒在了原地。
一具十四條人臂、十四條人腿的怪物,頂着一張笑意盈盈的面孔,仿佛是巨型蜘蛛上縫了張人臉,無聲無息地貼在小陸大夫身後,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這就是魊的,“噬人之形”。
作者有話說:
這裏是并行了好幾條故事線,之間有時間差,是小陸大夫這邊先發生完,通知了聞戰,聞戰再滿船亂跑,阻止本尊殺死二重身。
是倒敘X希望沒有造成很大的閱讀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