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說第四十:第一夜?鬼話連篇(一)
薄燐微微俯下身去, 居高臨下地遮去了女孩身上稀薄的天光。他的胳膊越過雲雀的肩頭,撐住了女孩面前的艙壁, 不動聲色地把女孩困在了他與船艙之間:
“別鬧。”
雲雀背對着他, 聲音像是一捧寒冰做的珠玉:“我沒有。”
——我說到做到。
薄燐另一只手繞過了雲雀瘦削的肩頭,猝地掐住了女孩下颚兩側,迫得雲雀擡起頭來。女孩自下而上地看着薄燐微微低俯的臉龐, 眸光沉凝如靜水,沒有半點退讓的意思。
他們的動作像情人一樣親昵無間, 他們的交鋒如獨狼一般試探彼此。
薄燐的手是天生适合握刀的手, 十指生得凜冽而修長,冰涼的小指若有若無地點着雲雀的喉嚨。雲雀根本不怕這種等級的威懾,大大方方地把重心往後一傾, 左臉寫着尋釁右臉滋事:“告訴我。”
“我們是一條線上的螞蚱,還是你利用我在先。有什麽事, 你倒黴我也會跟着倒黴, 不管你願不願意。”雲雀的表情像是一簾森濛的冷雨,“你今後有什麽計算,有什麽考量,有什麽憂慮, 作為你的合作對象,我必須知道。”
“——別把我當百依百順的明百靈。”
果不其然, 薄燐的力道不可控地收攏了一瞬, 雲雀白淨膩細的下颚被按出了淺紅色的印痕。雲雀眉毛都沒動一下, 她倒不是覺得薄燐不會傷她,她只是單純地無所畏懼:
人只要死過一次, 知道死亡就是那麽一回事, 也不會再有什麽畏懼了。
薄燐的聲音從齒縫間嚼出來:“百靈沒你想的那麽——”
“她在你眼裏就是最好的, 這一點我們争辯也沒什麽意義。”雲雀眉毛抖了一下,冷冷地打斷他,“她叫百靈,你叫我雲雀,你真以為我聽不出來那層意思麽?”
“我向白潇辭打聽過了,明百靈也是灰發碧眼,只是眉眼與我不甚相似,對不對?”
薄燐沒說話。他是逆着光低下頭來,神情一半都隐沒在了陰影裏。
“就算你內心清清楚楚,”雲雀咄咄緊逼,女孩清冷的眉眼攢出一絲鋒利的譏诮,“但你不得不承認,在有一瞬間,你确實想把我當……”
薄燐沒什麽太大的表情,扼住女孩下颚的手卻滑向了雲雀的脖頸,女孩感覺喉口一窒,話被生生卡在了嗓子裏。好在薄燐知道留力,雲雀經不起這麽造,他立刻松開了手,雲雀幾乎當即咳了出來,人卻是笑着的:
“啊,我說對了。”
薄燐還是沉默。
薄燐其人,身上确實有股沉默的氣質。他倒不是像小陸那種溫潤爾雅的安靜,而是像寂滅的、荒蕪的、毫無生氣的沙漠,男人勁拔而不屈的骨骼裏始終呼嘯着蒼涼的悲風。
但他也有人氣兒,他會跟人插诨打趣,也會向漂亮女孩吹口哨,還會死皮賴臉一條龍的操作。薄燐的內在還是柔軟、溫和、正直的,不然在初遇時,他也不會對沁園春緊追不舍的弟子留手;在煙羅鎮時,飛身上去替雲雀擋下失控的魚鏡花;在四季雪時,讓自己的師弟帶着她先跑。
這個人,确乎是值得喜歡的。
——所以每次因為明百靈跟薄燐起沖突,雲雀心裏才會千刀萬剮似的難過。女孩子在心裏望着那抹渺茫又纖弱的幽魂,無能為力地狂怒:
了不起麽?
就因為你早一步認識他,所以了不起麽?
……是,真的了不起,确實了不起。
但反過來一想,雲雀反而沒有因為這個及時松手,反而自顧自地把自己作了進去。
在這個一個男人可以理直氣壯擁有許多個女人的時代,誰對這種專一、念舊、一往情深的男人不動心?
兜兜轉轉,都是緣分錯了,都是天意錯了。
薄燐試探着出聲:“雲雀?”
薄燐:“……”
不是,你上一句還鐵骨铮铮,怎麽下一句就哭了?
雲雀幹脆蹲在了甲板上,抱着膝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你欺負人!打爆你的狗頭!我唔噫叽——”
她抽着哭腔黏黏糊糊地嚼了一堆有的沒的,薄燐是一個字也沒聽清,但是“打爆你的後頭”倒是聽清楚了,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狗頭……不是,人頭。
姥姥。
薄燐嘆了口氣,也跟着蹲了下來,把手帕遞過去:“擦一擦。你不是要知道為什麽?我全講給你聽。”
雲雀嗚嗚噫噫:“喉嚨。喉嚨疼。”
薄燐老實巴交地道歉:“對不住,你掐回來?”
雲雀立刻回頭:“真的?”
薄燐:“……”
他忘記了,這姥姥就是個睚眦必報的記仇精!
薄燐不安地補充道:“你別用羅雀門……”秦廣王和楚江王也不行!
嘶!
雲雀還真報仇了,女孩揪住薄燐的左手,當即啊嗚一聲咬了一大口——是真的咬,就是餓狼撕咬黃羊的派頭,薄燐懷疑自己左手整張皮都要被這玩意一口撕下來:“……”
雲雀一抹嘴巴,示意他把右手遞過來。
“……那什麽,”薄燐看了眼左手的血牙印子,眼皮跳了跳,“我們能不能換一種懲罰措施?”
雲雀面無表情地喝道:“秦廣王!”
薄燐:“……”
姥姥!
等雲雀咬完,兩個人終于從“明百靈”這一送命話題上繞回了正題。
薄燐生無可戀地打量着一手的血牙印:“小阿白托人查過這小丫頭。”
雲雀奇道:“然後?”
薄燐:“什麽也沒查出來。”
雲雀歪了歪頭:那又怎樣?
薄燐一彈她的腦殼:“想,你給我想。”
雲雀鼓起腮幫子:“我不。”
薄燐:“……”
這瘋批女人時而老謀深算,時而天真任性,偏偏瘋得讓人發不出脾氣來。薄燐見過這麽多女孩子,這還是第一個把他折騰到沒脾氣的:“天下驿都查不出來的東西,你覺得一般麽?”
雲雀眨了眨眼睛:“或許是太平凡?”
“就算是不起眼,但總會有固定的活動範圍,總會有一定的人際關系。”薄燐淡淡道,“但是她沒有。”
你也沒有——薄燐把這半截話留在了嗓子裏。
雲雀點點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跟我一樣呢。”
薄燐:“……”
救命,他們總是在一些詭異的地方心有靈犀。
“天下驿的人脈,除去特殊情況,只有幾個地方伸不進去。”薄燐道,“一個是霸下府,一個是千機城,還有一個——”
雲雀睜大了眼睛:“是皇宮。”
雲雀跟着薄燐去找聞戰他們吃飯的時候,巨船已經離開渡頭将近一個時辰了。
這艘機關巨船雖然沒有傾國舟的派頭,但也是“不啻載萬”的大型船舶。船上的建築煌煌而立,其間以棧道相互勾連,甲板上還有田圃魚池,俨然是一處水上居民鄉。向船舷往外望出去,船下噴薄而出的煉炁仿佛一霧瑰麗無比的星雲,但是四下都是暗沉沉的死寂,也不知道藏匿着多少雙窺伺的眼睛。
船上也沒幾個人,空曠得像座森森的鬼城。雲雀突然覺得後脊有些冷。
“本來聞大少爺想包下整整一船,結果這個時節沒有願意單跑的船家,聞大才不情不願地和人拼單。”薄燐解了外衣罩在雲雀身上,“看到兩岸山連着山嗎?民漕雖然沒有官漕那樣三步一卡十步一哨,但是水匪極多,那群泥鳅精只是其中一撥而已。”
船家湊不夠人數,是萬萬不敢在這個時節單跑一程。
雲雀奇怪道:“為什麽不走官漕?”
薄燐笑了一聲:“遇到官匪一窩的可能性就更大,動了手可能會得罪官家的人,之後聞家在這條路上的生意還做不做了?”
“——天底下沒有什麽東西是絕對的嚣張的。”薄燐看出了雲雀的疑惑,淡聲解釋道,“聞家行事雖然嚣張霸道,但是聞家人行事有度,絕對不會邁過雷霆一線。”
雲雀想了想,的确是這樣。比如說聞大少爺,雖然人确實不是什麽好東西,但還像還真沒幹出過什麽吃飯不給錢、縱馬不避人的事情,也沒跟普通貴族惡少一樣喜歡強搶民女……小陸大夫是個例外,聞家男人總是在特定的幾個女人面前不正常。
“薄燐,”雲雀四處張望了一圈,“我不舒服。”
“我也是,”薄燐目不斜視地往前走,“——有髒東西混上船了。吃了飯再說。”
等靈子明火把飯堂映得溫暖而亮敞,鶴阿爹背着翅膀到處蹦了蹦,很滿意聞家的闊綽:
有錢,真好。
鶴阿爹一擡頭就見了雲雀邁進門檻,趕緊招呼他們吃飯:
“燐哥兒呢?你們去哪裏玩了?”
雲雀木着臉不語,沉默地往飯桌走。聞戰正抱着小丫鬟給她起名字,小女孩翻着手裏的書,咿咿呀呀地指來指去。
鶴阿爹見她臉色不對,心說又跟薄燐吵架了?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
小丫鬟軟糯甜潤的聲音戛然而止,鶴阿爹突然感覺到氣氛陡然一冷,擡起頭時聞戰已經反手按在了列禦寇劍柄上。
雲雀和薄燐出現在了門口,也是一臉的震驚。
——是的,雲雀和薄燐!
“……”鶴阿爹看了眼門口的雲雀,再看了眼已然進門的雲雀,鳥喙張了半晌也沒合攏,“你……”
……怎麽會有兩個雲雀?
作者有話說:
連上兩次毒榜啦……
本來挺受打擊的,但是想想人不能貪心,有人看我的故事我就會好好寫下去。
這大概是《參商》第一次嘗試智鬥吧,會盡力寫得精彩一些,不能給人留下一個我只會打架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