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說第三十八:第一夜?請君入夢
陸梨衿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了, 但女孩子一閉上眼,就能掉進記憶那條肮髒的河裏。
她還記得自己在北冥島的時候, 怎麽從塌上滾下來、怎麽拉扯住聞征的袖子、怎麽把好話歹話都說盡:女孩子把自己的自尊掰裂了、揉碎了、嚼爛了, 一夜的狼狽還挂在她身上,陸梨衿都沒顧得上去遮掩。
她什麽都不要了,還在意臉做什麽?
然後——
然後少年聞征笑了一聲, 徐無鬼滑出鞘半寸,劍柄挑起了她的下颚:
“陸梨衿, 你下不下賤?”
——她下賤。
她下賤、幼稚、可笑, 奮不顧身地把一捧真心獻寶似的白送到聞征面前,卻沒想過對方本就是天之驕子,全天下的女孩争搶着獻出自己的一腔情意, 你陸梨衿又算個什麽東西?
她從來就不是特殊的。她只是更不要臉,更不要命, 更自作多情而已。
……但是都過去那麽多年了, 愛和恨都是一抔風流煙,再去糾結又有什麽意義?
我不在意的。
陸梨衿反複地默念,——我一點也不在意的。
“老爺說過,梨衿已是自由身。此後來去, 都随我一人的心意。”小陸大夫垂下長長的睫羽,越說越小聲, “梨衿的醫館在四季雪, ……梨衿也是要回四季雪的。”
她的頭垂得更低, 陸梨衿本就是生得小巧玲珑,如今更像是一抔細雪, 随時都能融化在日光裏。
“……”聞征啧了一聲, “也好。等我給那老東西擦幹淨屁股, 再去四季雪接你。”
陸梨衿小聲卻堅定地回絕:“不必。”
“既然梨衿能與少爺相遇,也是緣分。但是緣分既然已盡,自然沒有強求的道理。梨衿只是山野裏的小小大夫,豈敢耽擱少爺的時間。”小陸大夫終于攥緊了袖口裏發抖的手指,她已經沒有理由再害怕聞征了,說話自然也流利了起來,“——山長水遠,就此別過。少爺大才,他日定能……”
砰——!
徐無鬼猝然出勢發難,墨黑修狹的劍鋒貼着女孩的脖頸洶洶擦過,猛地貫穿了陸梨衿身後的朱色立柱,蕩卷開成環的氣旋來!
嘩——
三人合抱的立柱上猛地蔓延開無數枝網狀的裂痕,同排的立柱通通被這一劍的餘波所打通,在撲簌的紅屑裏豁開一孔蒼白的空穴來!
聞征一劍便把陸梨衿逼到了立柱與自己之間的方寸狹地,他的怒意像是萬頃雲海之上滾湧的雷霆,壓得人四肢百骸都寒在那蝕骨焚心的殺意裏:
“陸梨衿,你還要躲我幾年?”
“……”陸梨衿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靜靜地挪向了別處,“少爺,以你如今的修為,沒必要的。”
聞征沒聽懂女孩子的前言後語,沒好氣地從胸腔裏哼出一聲詢問:“嗯?”
“……我跟你的修為差了三階,再……”陸梨衿輕聲道,“放過我好麽?我也不能給你什麽進益了。”
聞征:“……”
聞征怒極反笑,真他娘的有意思,這女人果然只長皮囊不長心肝:
“你以為我要帶上你,就是要和你睡一覺?”
“——那你要做什麽?”
沒等聞征說出更刻薄的話來,小陸大夫陡地提高了聲音,狠狠地瞪向他:“聞征,那你糾纏我做什麽?”
“我什麽不都給你了?我還欠你什麽?——你到底有什麽了不起的,我為什麽要被你拿捏?”
陸梨衿奮臂把懷裏的木盆砸向他,哐哐哐地連砸三下:“你王/八、你烏龜、你就是個鼈——!!!”
聞戰:“……”
聞二少爺目瞪口呆地看了自家大哥半晌,跟鶴阿爹咬耳朵道:“聞征居然還有今天?”
聞戰心說聞征是何許人也?他大哥雖然不是什麽好東西,但在打架方面還真沒吃過什麽血虧,更遑論——
——怎麽會有人把他打破相了:“……”
沁園春偏門橫陳着幾匹車馬,聞征正頂着額角上明晃晃的烏青,面色不善地和薄燐核對着手裏的單子。此去漕道路還算遠,衆人得在水上漂一段時日,行裝自然是要的打點齊全。
鶴阿爹作為雲秦最八婆的鳥,不遺餘力地傳達小道消息:“小陸大夫打的。”
聞戰一臉震驚:?!
那個性格跟包子一樣好拿捏的陸小姨娘?
聞戰回過頭去,陸梨衿正窩在大大的藥箱旁邊,縮成小小的一團,正紅着眼睛翻看手裏的話本。聞戰看了一眼女孩子明顯長了好幾截的袖子,真心實意地感慨:
高人竟在我身邊。
鶴阿爹用翅拐戳了戳聞戰:“不過小陸大夫不是不願意去塞北麽?”
——怎麽還是跟着去了?
“哦,”聞戰撓了撓頭,這個他是倒知道,“我覺得路上得有個醫術好的大夫跟着,花了三百兩黃金雇的。”
——陸梨衿本來打死都不願意和聞征一路,但是何奈聞戰給的實在太多了,她一輩子都不知道賺不賺得到這麽多錢:“……”
鶴阿爹:“……”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辎重運河的渡頭在大涼州最西的地界,衆人從紫篁城一路快馬加鞭地趕路,到渡頭時也是三日之後了。
原本這條運河就是由清嘉帝舉百萬人之力開鑿,目的就是為了打通南北的糧草補給線。軍事漕道的渡頭一定極為嚴格,衆人本以為要受到重重盤問——沒想到聞征一亮文書,車馬就順利地過去了。
“官家也是要吃飯的,只要不亮烽火,運河大多都是被商家所包攬,聞家作為太原頭一號的富商巨賈,早就是渡頭的老熟客了。”鶴阿爹四棱八叉地往轎廂裏一躺,跟幾個沒見識的小年輕解釋,“只是……”
蘇錦蘿很不喜歡鶴阿爹這種磨磨唧唧的強調,着急地追問:“只是什麽?”
在馬車外騎行的薄燐悠悠地搭腔:“——但漕道也分軍民兩用,聞大少爺選的是民用的小漕。”
小丫鬟本來在玩蘇錦蘿的頭發,此時清清脆脆地出聲:“那是什麽呀?”
“就是條河,也能行船,不過官家管得不嚴,麻煩确實有點多。”薄燐笑着解釋,小丫鬟半懂不懂地眨眼睛,被薄燐從窗外塞了顆糖堵住了嘴巴。
蘇錦蘿一皺金色的柳葉眉:“不要整天給她吃這種娘們兮兮的玩意!”
小丫鬟一見蘇錦蘿生氣了,頓時不敢要了。一旁的雲雀從善如流地拿過來,這個蔫壞玩意毫不介意跟小孩子搶糖吃,在小丫鬟泫然欲泣的注視下開始嚼糖。
小丫鬟:“……嗚。”
好、好壞……
雲雀面無表情地露出一口白牙,得意地炫耀道:“啊,甜。”
小丫鬟被這幼稚鬼氣哭了,嗚嗚噫噫地鑽進鶴阿爹慈愛泛濫的懷裏。
這個小丫鬟便是之前蘇錦蘿從沁園春救下來的那個幼女——介于整個沁園春也沒人說得上來她是誰,小丫鬟本人也說不出家住何方,蘇小将軍最看不得這個,她見小丫鬟在沁園春待了一段時日也沒家長來尋,就幹脆拍板把她收養了:
“走,跟我回塞北,教你騎馬打仗。”
小丫鬟雖然不知道騎馬打仗是什麽玩意,但是蘇小将軍又帥又潇灑,小女孩子便眼神亮晶晶地跟着蘇錦蘿跑了。
——對此薄燐還賤了吧唧地采訪聞戰:“聞二小朋友,喜當爹的感覺如何?”
聞二少爺反手就是一劍破軍:“給爺死!!!”
一旁的白潇辭默默鼓掌以示支持。
雲雀本來靠在小陸大夫的肩膀上嚼糖——小陸大夫是名門出身,跟雲雀這種泥腿子的坐姿一點也不一樣:女孩端正地坐在轎廂裏,仿佛随時準備上朝,膝上平攤着一卷書,雲雀湊過去一看,發現十個字裏有八個字自己不認識後就放棄了,開始翻出自己的梳骨寒來編花繩玩。
陸梨衿:“……”她也抵擋不了花繩的誘惑,眼神不由自主地飄過去了。
“雲姑娘是哪裏人?”小陸大夫掩了書卷發問,她之前都在糾結和聞征的破事,一直沒有時間跟這個與衆不同的女孩子聊一聊。
“唔,”雲雀歪着頭想了一想時家的位置,“上京天都。”
原來是上京人:“雲姑娘喜歡讀什麽書?”
雲雀老實巴交地回答:“我不喜歡讀書,我好喜歡玩。”
陸梨衿:“……”
只要是高階的偃師,大多都是一肚子的文墨的老頭,揮筆就能寫下相當漂亮的奏表來;但是雲雀顯然劍走偏鋒,——經史子集又熔煉、鑄造、作工沒什麽關系,比起背那些之乎者也,雲雀更願意抱着個算盤打上一天:
畫機械圖紙又不需要懂“茴香豆”的“茴”有幾種寫法。
小陸大夫剛想再扯點什麽繼續尬聊下去,結果轎廂狠狠地一晃震,所有人俱是一驚——
蘇錦蘿剛想掀開車簾查看,布料便被外邊的人抓下一扯;是聞戰按住了車簾,沒讓女眷露臉的意思。
聞二少爺反手按在了列禦寇的劍柄上,揚聲冷冷一笑:
“長眼睛了沒有?——太原正聞的車馬你也敢攔,不要命了麽?”
攔在路上的是一衆滑不溜秋的玩意,乍一眼看過去像是泥鳅成了精:這些人被大涼州毒辣的日頭曬得又亮又黑,臉上各自留着長長的胡須,面門上還生着類似于水族魚鱗的玩意,一笑滿臉都是鱗光閃閃的褶子,醜得人絕不想再看上第二眼。
“小的是漕道上的‘魚’,靠着漕道養着一家老小,還請各位老爺行個方便。”為首的“泥鳅精”一聽太原正聞的名頭,倒也沒膽怯的意思,油油滑滑的聲腔巧妙地拐了個彎,“行行好,賞點銀錢,保證老爺一路順風順水,財源自是滾滾入戶……”
聞戰:“……”
他明白了,這玩意是來收保護費的,不給就捅穿你船底的那種缺德玩意!
“哦?”聞征在馬背上眯起了碧沉沉的眼睛,倒是沒被這群地頭蛇激怒的意思,“硯以,給他們。”
聞戰:“……”
不是,還真給?
沉默地騎行在車馬隊後的侍衛首領聽命上前,這女孩從袖裏掏出一袋銀子,遙遙地扔給那個泥鳅精。
泥鳅精笑容滿面地拱着手,沒有接的意思。
——不夠?
硯以姑娘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聞征低垂着頭,似乎是在阖眸假寐。硯以姑娘以為這是催促自己盡快的意思,遲疑着再取了一袋銀錢,向泥鳅精扔過去——
泥鳅精突然笑了,笑得人心底發寒:“嘻嘻,都睡過去了麽?”
什麽?
她突然感覺到一陣沉沉的困意,一頭向馬下栽去——
不好!
……整個車隊的人,都睡過去了!
作者有話說:
塞北篇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