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說第三十七:意難斷
雲雀屈起盈白的修長手指, 當地一聲彈在金屬上。九錢偃師綿長的氣勁貫穿了整條機械骨,陡然震出一聲“嗡”, 關節轉軸的孔穴裏噴吐出一霧蒙蒙的雪青灰, 精密的齒輪與軸承開始窸窣運轉,外界的靈子被特殊的設計泵進了設計精巧的“經脈溝渠”裏。
雲雀撐着腮幫子:“你動動試試。”
蘇錦蘿嘗試着動了動右手手指,暗銀色的機械骨發出一聲響亮的“喀”, 女孩鋼澆鐵鑄的手指猝地攥成了拳。
“唔噫,看來樞機帶出了問題, 這個反應機數有問題。”雲雀在旁側擱着的小冊上潦草地塗上幾行蠅頭小楷, 伸手按住錦蘿的肩膀與脖頸,锵然一聲就把機械骨拆了下來,随手夾在了腋下, “我再調整一下,馬上就能用了。”
蘇錦蘿壓了壓金色的眉毛, 扭過臉去:“……喂。”
雲雀莫名其妙地擡起頭來:“唔?”
“……”蘇錦蘿皺巴着一張小臉, 女孩掙紮了好一會兒,不情不願地開口道,“我……”
我……我以後的身手,還恢複得到當初麽?
但是這個問題聽起來太軟弱、太矯情、太累贅了, 蘇錦蘿“我”了半晌,字句也邁不過自尊那道坎, 猶猶豫豫地咬在了齒關裏。
她其實一直都十分惶惑:
我今後要怎麽辦?
若她不能上馬打仗, 又能幹什麽呢?
軍營裏待不下去的話, 她肯定是要回蘇家的。看在義父的面子上,蘇家人待這個白送的異族便宜女兒一直不錯, 肯定也不會為難她——
但要她守規矩、裹小腳、背女誡呢?
蘇錦蘿倒是不怕裹小腳的痛苦, 她只是害怕自己要被強行削成雲秦男人們普遍喜歡的模樣, 然後塞給一個連面也沒見過的男人,爾後一生的榮辱與盼頭,全都系在夫家的身上。
她大夏龍雀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就是為了做一個不錯的妻子,将來做一個不錯的母親,一輩子都關在四四方方的後院裏“安分守己,賢良淑德”麽?
這種少女才有的恐慌與煩惱,蘇錦蘿也不知道向誰傾訴——沁園春的女孩子肯定是聽不懂的,她們只會柔聲擺出一摞的“聖人言”來,勸慰蘇小将軍低頭忍忍:
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憑什麽你就是特殊?
眼下幾方人馬一彙合,蘇錦蘿一見着有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又起了傾訴的心思——小陸大夫雖然小小的一只,但按年紀比她大上了許多,蘇小将軍最煩被女性長輩教育“三從四德”,目标就不情不願地落在了雲雀身上。
蘇小将軍雖然行事霸道、脾氣暴躁、狗嘴裏吐不出什麽象牙,但也不是不講理的悍婦:雲雀和聞戰的破事其實很簡單明了,聞二少爺自個兒單相思,雲雀打一開頭就明确拒絕了他,後來也沒什麽和他不清不楚的糾葛,這事怎麽怨也怨不到雲雀身上才對。
而且——
雲雀雖然看上去文文靜靜,行事卻格外淩厲霸道,說三天之內撒了你的骨灰絕不會拖到第四天,——非常對蘇小将軍的胃口。
雲雀不知道蘇小将軍內心的曲折,她見蘇錦蘿半天沒放出一個屁來,歪了歪了頭:“你,好磨叽。”
蘇錦蘿勃然大怒,這女人果然懂個屁:“我是想問,你做的機械骨好不好使罷了!”
“——哦,”雲雀恍然,“見你這吞吞吐吐,我還以為你要向我遞手帕呢。”
蘇錦蘿愣住:“遞手帕?”
“中原女子表達愛慕,都會遞手帕給中意的男子。”雲雀其實也半懂不懂,但是裝就對了,“——你沒遞給聞戰麽?”
蘇錦蘿撓了撓後腦,她沒這玩意呀,她只有汗巾,聞戰要汗巾麽?
嘶,不對——
雲雀指尖電射而出翡翠色的疾光,梳骨寒纏住了門庭外的石獸,把雲雀身形飛速拉扯開去;蘇小将軍的天/行槍洶洶而至,惱羞成怒地擦着雲雀釘在地面上,嘩啦啦地綻開了一張猙獰的蛛網裂痕:
“誰要送給他!!!”
雲雀言簡意赅地回複道:“嘻嘻嘻。”
我懂。
蘇錦蘿氣得鼓起了腮幫子:“……”
你好煩!!!
眼下幾路牛鬼蛇神都聚在了一起,雖然随時随地都有打起來或者打出人命的勢頭,但居然神乎其技地沒有立刻分散:
因為各路的牛鬼蛇神,居然都是去塞北的——
薄燐叼着從狐麗那裏搶來的煙杆:“委托。”
聞征也叼着從狐麗那裏買來的煙杆:“找人。”
白潇辭面無表情地和前面兩個老煙槍劃清界限:“送信。”
聞戰撓了撓頭:“……我把蘇蘿蔔送回靖安府去。”
“哦,”薄燐幫他簡略地概括,以便聞戰跟上隊形,“——成親。”
聞戰:“……”
聞戰拔劍砍他:“成你妹啊!!!”
“成為我妹?”薄燐游刃有餘地後仰,“人不能,至少不應該。”
聞征拍了拍聞戰的肩膀:“人不能,至少不應該。”
白潇辭茫然地看了一圈,也遲疑地拍了拍聞戰肩膀:她是妖女,你不應該。
聞戰:“……”
聞二少爺言語激烈地退出群聊。
“薄燐,”鶴阿爹本來躺在涼席上摳毛,此時終于出聲,“你昨天把小雲雀叫出去做什麽?”
薄燐:“……”
——別問了,哥現在還頭痛着呢。
當時薄燐提拽着雲雀的衣襟,眸光暗沉得像倒懸于天的海:
你在發什麽瘋?
雲雀踮着腳尖稍稍站穩了一些,仰起頭撩起眼皮,眸光冷寂又清冽。
她理直氣壯道:“親你。”
——嗯,對,我就是在占你便宜,怎樣?
“……”薄燐臉上冒着青筋,幽幽地出聲,“……雲雀,你真以為我治不了你?”
雲雀無動于衷地眨了眨大眼睛,這蔫壞玩意一點怕的意思都沒有:“哦,我等着。”
“這個交易不算虧吧?”雲雀掰着手指算給他聽,“你把我捎上,不就是我好用麽?我也覺得你好用,你只需要喜歡我就行了。”
薄燐眯縫着眼睛:“你為什麽——”
“因為我喜歡你。”
冷銀譜成的月色下,雲雀的眼神卻比冷月還要寒涼:“女孩子的感情被回應,總是會覺得高興的。”
“我活着,”雲雀歪着頭思考了一下,“不求別的,就是為了開心。”
薄燐的眼睛危險地虛成了淡金色的線。
——雲雀承認,她當時确實是有負氣的成分在裏面的,才故意把話說得那麽任性。
薄燐不像是聞戰,少年的人生閱歷就算再精彩紛呈,終究也就那麽薄薄的幾張紙。聞戰的嬉笑怒罵全都直指內心,他活得幹脆又爽快,他之前喜歡雲雀,那便坦坦蕩蕩去追;現在喜歡錦蘿,那就和之前的感情揮手斷別。聞戰也不怕再面對之前喜歡過的雲雀,——不就是沒在一起嘛,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江湖兒女,做不成戀人還可以做朋友。
聞戰就是道筆直明亮的劍鋒,一劍就能斬斷蕭瑟的秋風;他不會在暗暗無邊的長夜裏,被午夜夢回的往事苦苦折磨。
而薄燐不一樣,他淋過腥風血雨、滾過刀劍叢林、嘗過人間百味,有人對他至死不渝過、有人陪他快意江湖過、有人同他赴湯蹈火過。那些少年人糾結不已的愛恨嗔癡,那些少年人動搖困惑的功名利祿,在薄燐這不過是抔塵煙,随手撒了就算了。
薄燐的過去是本苦難深重的書卷,足以壓得他午夜驚夢,足以壓得他冷心冷血,足以壓得他再也不向任何人敞開內心——
他的心早就刀槍不入、油鹽不進、水火不侵,憑什麽要為了你而動情呢?
憑你長得好看?憑你活得可愛?憑你是九錢偃師?
雲雀知道自己所愛,等同于對一把塵封在寒冰裏的古刀動了情:她不可能比得過明百靈,她不可能和一個死去多年的女孩争搶薄燐的愛情。
她輸給了遲到的緣分,輸給了殘酷的天意。
“雲雀,按照你的說法,”薄燐松開了手指,“你恢複了記憶,對麽?”
雲雀不置可否。
她恢複了尋時雨的記憶,卻不想再經歷一遍尋時雨的人生。那種苦大仇深、刀尖舔血的日子,雲雀再也不想經歷一遍。
海月先生賭對了,這一世,她有心——
是從初見之時,薄燐向她搭話的那一刻起,一點點長成的、溫熱的、會痛的心。
——明明是他把她從小鎮撿走的,為什麽現在又不要她了?
“那你依然願意跟着我去塞北,定是有你想做的事。”薄燐嘆了口氣,居然有幾分無奈的意思,“……雲雀,你還會遇見很多人。”
雲雀濃密的睫羽一顫。
“你會走過很長的路,踏過很高的山,越過很深的河。”
薄燐垂視着月色裏的女孩,眸光溫和又複雜:
“你回頭一看,薄燐不過是路過你的一個普通男人。他一身都是凡塵和俗氣,沒什麽了不起的。”
“——了不起麽?”
薄燐一愕。
雲雀擡起頭來,女孩子眼裏有泫然的水光:“你比我大了些年歲,了不起麽?”
“……憑什麽我遇見你的時候,喜歡也好、依賴也好、剖白也好……在你眼裏全是我的徒勞?”
薄燐和聞征一合計,去塞北最好的方法還是走漕道:雲秦有一條辎重運河,直通塞北邊關,越過大涼州便有運河渡頭。
聞大少爺的排面比聞戰大得多,上午剛做的決定,下午就有了回應——
這時小陸大夫正從屋裏走出來,懷裏抱着一盆聞征換下來的繃帶,一擡眼就看見滿院子裏跪着的人:“……”
——江山易改,本性可移,只不過聞征依舊是那個熟悉的事兒逼。
獨來獨往是聞戰的作風,聞二少爺從小被聞老爺子帶在身邊,人是非常的不講究,是蘇錦蘿送汗巾他就敢挂脖子上的類型——但聞征可不一樣,聞征不僅會對小陸大夫的手帕指指點點,還會要求她繡上“拿得出手”的花樣,俨然一副非常自信會送給自己的态度。
眼下院子裏的人都是聞征出門時随侍左右的護衛(主要作用不是安保,而是照顧聞征少爺高貴冷豔的生活品味),想必是剛剛追上聞征風馳電掣的腳程。
為首的人也是熟面孔。一身短打的女孩拿着渡河的通牒,半跪在抄手回廊下方,一擡頭就看見了捧着木盆的陸梨衿,臉色登即一變:
“你——”
——你不是早就死了麽?
事情已然過去多年,陸梨衿也沒多恨這個曾經處處刁難自己的女孩子。她本就不跟着衆人去塞北,而是要獨自回四季雪繼續做她的大夫的;聞征把誰帶在身邊,本就跟她沒什麽關系。
陸梨衿沖她點點頭,轉身要走,徐無鬼不動聲色地從門內橫過來,攔住了她的腳步。
“等一會兒。”聞征低聲道,“我接下來說的事,你也聽一聽。”
陸梨衿小聲應了一句沒必要,她早就不是聞家的人了,聞征要說什麽她都不關心。
聞征啧了一聲:“你又怎麽不高興了?”
“……沒有。”陸梨衿的聲音很小很細,她在聞征面前向來都是這麽講話的,“我明天再找你換藥。”
聞征皺着眉毛:“我明天就和薄燐他們啓程了。”
“……”陸梨衿眨了眨雪白色的睫毛,“那,那好,少爺路上注意傷口,讓硯姑娘及時換藥就好了。”
聞征:“……”
聞征匪夷所思道:“……你不跟我走?”
作者有話說:
本章小修,主要增加了雲雀和燐哥對線時的心理活動,處理了尋時雨和雲雀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