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說第三十四:斬立決
咕叽——
奇詭的吞咽聲黏黏膩膩地滑入人耳, 在場衆人頭皮俱是突地一炸。龐然、壓抑、沉凝的殺氣兜頭迫來,激起了一連串金屬急促的珑玲聲——那是寒江沉雪等刀劍在不停地震顫, 這些兇名在外的命械擁有自我的神識, 本能地察覺到了不安,急急地催促主人拔/出禦敵。
活蠱罐魁梧的胸腹前自行裂開了一道縱直的豁口,露出了裏面寒光綿密的尖牙利齒。他以擁抱金鈎人的姿勢, 把男孩按入這道奇異的血盆大口中,“咕”地一聲便把人吞了進去!
他這是做什麽?
陸梨衿眨了眨圓圓的大眼睛, 女孩子倒是一眼認出來了這是哪門哪派的邪功:“‘心懷鬼胎’?——此人是來自千蠱靈教……嘶, 這人便是槐木堂‘癡護法’活蠱罐?”
相比于飽讀閑書的小陸大夫,雲雀顯得丢人得多,她原先在時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此時聽得雲裏霧裏,茫然地看着衆人紛紛露出恍然的表情:?
“就是把人屍養在自己肚子裏, 靠蠱毒泡成‘鬼胎’, 是一種重生之法——”薄燐看不下去了,低聲跟這頭發長見識少的玩意解釋,“別這麽看我,雲秦不存在起死回生的秘術, 人死了就是死了。‘心懷鬼胎’煉出來的活物,只是占着原來屍身的蠱毒傀儡罷了。”
“——但是‘心懷鬼胎’是養屍嬰的秘術, 我也是頭一次見把這麽大的孩子塞進肚子裏的。”小陸大夫皺着白豆似的點眉, “相傳活蠱罐是千蠱靈教人/肉毒池, 體內養了成百上千的蠱毒,泡倒是泡得成……但是鬼胎入體, 第一件事就是吸收宿主的營養, 活蠱罐就算本事通天, 一個人也是承受不住的。”
“所以,”聞征翻腕甩了個利落飒爽的劍花,啪地一聲激起了成環的氣浪:
“活蠱罐需要進食。——這方圓百步之內的活人,都是他的腹中餐。”
啪!
仿佛一顆重石擊入銀白色的靜水沉淵,漫天都是激揚而起的月光碎浪!無數道疾影疾竄而出,仿佛無數把烙紅的鋼刀齊齊出鞘,刺勢磅礴的殺意迫面而來,瘋狂飛舞的肉芽幕天席地,似是一朵瘋狂、恣情、怒放的花!
活蠱罐仰面向天看去,這個身形高大、體态臃腫的怪物的眼睛裏映着清洌洌的月亮。他張口發出了一聲凄絕又慘恻的哀鳴,急速攀升的煉炁仿佛暴風襲境時的海面,掀起了萬丈高的狂瀾和巨浪!
聞戰眼睛驟然一縮:“他在……他在嚷嚷什麽?”
“‘雲珈’,南苗語,是‘癫護法’金鈎人的本名。”陸梨衿額上見汗,“……金鈎人法身已死,活蠱罐絕不可能獨活——他這是要拼命了!”
不過——
小陸大夫是心有疑慮的:
聞征比他們先到了不止一步,他又不是不認識癫癡護法,為何見聞戰擊殺了金鈎人,不立即攻擊活蠱罐,非要等它吃掉金鈎人、實力暴漲時才動手?
——他在等什麽?
“唔,”狂風過境之下,雲雀冷灰色的長發被吹成了一卷亂雲飛瀑,女孩子手搭涼棚,恍然地點頭,“這就是‘心懷鬼胎’啊!”
太好了,我逐漸理解一切!
薄燐心裏突地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雲雀每次整活時都會露出類似的表情,比如之前一言不合就捅死了沁園春的老頭——女孩子一口牙又白又亮,笑起來總是露出虎牙凜凜的兩個尖,仿佛裹在刀鋒上的蜜糖。
雲雀并起皎白的二指,倏地往淩空甩出一道陡峭的弧線,仿佛斷水的快刀切開飒沓的流風,虛無的空中硬生生被她切開一道血紅的傷口,流溢出汩汩的鮮血來:
“出來。”
那道橫陳在半空的傷口,一前一後兩個方向,分別伸出了兩只木質的人手來,兀地炸起了一連串機括的顫音——
喀喀喀喀喀!
靠旗、長穗、臉譜、靠領甲衣——
傀儡十殿閻羅一殿秦廣王!
烏紗帽、黑滿長髯、大紅官袍、黑色玉帶——
傀儡十殿閻羅二殿楚江王!
活蠱罐的動作陡地一停,渾身飛舞的肉芽都驚懼地避讓了幾寸:
傀儡派的絕學,十殿閻羅?
有十幾年……還是幾十年,他沒有見過偃師三大絕技了?
這便是雲雀和白潇辭誤打誤撞,來到紅雲洞府後的最大收獲,也是為什麽兩個人耽擱了這麽久也不見音訊的原因:
雲雀把自己關進了紅雲仙人的機關作坊裏,女孩按照之前紅雲塞給她的圖紙做出了秦廣王;雲雀在此基礎之上正式入門十殿閻羅,沒日沒夜地琢磨機竅,楚江王居然真被她造了出來。
雲雀削蔥根似的十指綻放如蘭,猝地勾縱起漫天流爍的輝光——雲雀的煉炁順着絲線遙遙地渡入了秦廣王的身體,秦廣王的春秋大刀掠起一道淬烈的銀虹,仿佛天穹上的蒼雷被他的刀尖牽落了一角,猛地向活蠱罐砸來!
飒!
于此同時悍然進攻的還有兩道燦亮的長弧——聞戰的劍氣猝地收縮為一點燎燎的星子,炸開一目的金線流彩;白潇辭的寒江沉雪卷掃開連綿、從容、極寒的刀意,推開幾近禪意的一道劈斬!
“千秋風雨”和“白無常”同時出招,遮天蔽日的肉芽至少清去一半!
活蠱罐發出一聲沉雄震耳的咆哮,雙手生生地接住了秦廣王的一記劈斬,嘴裏噴吐出一瀑嗡嗡作響的黑霧——那是千萬只撲棱飛舞的毒蟲,瞬間蛀空了傀儡的身體!
他在一瞬間便解決了秦廣王——
楚江王喉嚨裏發出機括的急響,仿佛齒輪和軸承陰毒的冷笑。雲雀指尖的操縱絲線仿佛銀色游魚般地一竄,楚江王振臂一掃手中玉青色的笏板,在淩空甩下了一幕明亮而兇戾的道符詭文:
十六小獄第一黑雲沙!
雲雀綿長而渾厚的煉炁經過楚江王機竅絕妙的身體,幻化為卷湧不息的黑色沙瀑,兜頭向毒蟲們包卷而來,一時間蟲屍和泥沙如驟雨墜地,擊出了萬人擂鼓般的巨響!
蠱蟲不似一般毒物,見識到黑雲沙小地獄的厲害後自行避開了楚江王,迂回着向旁側繞去。
“千蠱靈教的毒經,”小陸大夫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一個羞怯又文靜的笑容,“在下正好有一點點研究。”
陸梨衿的手指與掌心的小玉瓶白得不分彼此,一滴凝露從瓶中落向她的指尖。女孩微微垂下雪白的長長睫毛,屈指向凝露猛地一撣,這顆藥露被激成了千顆萬顆細碎的水沫,既而和收卷而來的夜間水汽混作一處,嘩嘩然地飛濺開一幕的水霧!
暴擁疾卷而來的蜈蚣、毒蛇、蠍子、壁虎、蟾蜍這時才遇上真正的克星,如潮般退避着這些亮晶晶的水沫——被沾上的下場顯而易見,不消片刻便化作了一灘冒着白煙的血水!
在場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沒成想第一次聯手出招,擔綱主要攻勢的居然是裏面唯二的兩個女孩。
雲雀震出一聲清脆的呼喝,振擡起纖細的右臂。楚江王的笏板再次掃出蒼勁的一道弧,一幕龍蛇飛舞的道符詭咒再次變動,這次輪到了——
活蠱罐似乎是猜到了女孩即将要做什麽,高高擡起一只巨足,但又被聞戰和白潇辭左右夾擊,動作不由得慢了一拍——雲雀就是想把他控在原地,活蠱罐腳下的泥土兀地幻化成泥濘不已的爛泥,拖曳着他巨大的身軀緩緩陷落!
十六小獄第二糞尿泥!
活蠱罐活了漫長無比的光陰,見識過恒河沙數的風雲人物,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如此被動。圍攻他的都是年紀輕輕的後生,若沒死在他的手裏,将來必然是一方王屋太行般的巨擘:
這個江湖,是真的要換代了嗎?
活蠱罐自幼被千蠱靈教養作毒池,嘗過一千種一萬種的蠱,硬生生地被摧殘成一尊高大而臃腫的怪物。他被險惡的人心、殘酷的人性、暴虐的人行折磨得遍體鱗傷,卻在劇毒的蠱池裏脫胎換骨、臻化至境,脫變出一顆大慈大悲的心靈:
人活于世,為何要受煉獄之苦?
他是槐木堂貫穿“醫毒同身”的神醫,槐木堂長老裏心地最柔軟的人物,也是最反對屠戮沁園春的人……就算是現在,他也在惶惶地困惑:
——真的要動手殺了他們麽?
這些年輕人都是未來的泰山北鬥,自己如若大開殺戒,江湖上至少隕落了一半的風光。
但是全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自私的。
這些年輕人盈滿靈息的血肉,是飼養金鈎人屍身最好的材料。
對,他還沒有帶他的孩子走遍雲秦的千山萬水,哪有什麽好心腸分給別家的孩子呢?
活蠱罐胸膛深深起伏了一輪,猝地發出一聲恍若雷霆的呼喝!
這一聲裏含雜的是最精純的煉炁,是活蠱罐修為的直接碾壓,在場衆人裏除卻鶴阿爹與薄燐,耳朵裏當場見了紅,被無形的沖擊氣浪推得後摔出去!
你們……全都要死!
活蠱罐調運起磅礴阜盛的靈息,眉頭突然激靈靈地一跳:
他——犯了個最致命的錯誤。
他從動手起,再也沒看見過“寒山客”聞征。
唰——!
一道劍光似是洗月蒼茫,又仿佛貫日白虹,自下而上挑開了活蠱罐臃腫的大肚!
聞征的身形從活蠱罐的影子裏兀地冒出,徐無鬼旋折出一道比酒更醇的月光——
春秋意氣劍第一春風詞筆!
活蠱罐眼瞳驟然一縮:這個位置?
這個位置是——
他的大肚,不僅養着千只萬只的毒蟲,更藏匿着無數寶器;像是他給雲珈的那一對金鈎,便是活蠱罐從肚中翻找出來的,本意是給他玩,沒想到這孩子便當做了自己的命械。
而聞征刨開的這個位置,是——
“莊周夢”。
是聞老爺子,“大寒山”聞戎的佩劍,“莊周夢”。
聞戎早年與他活蠱罐交手,打不過居然扭頭就跑(……),大大方方地把這把名劍扔在了原地不要——沒想到造化如此,天意弄人,兜兜轉轉來,居然被他的孫子一劍剖了出來。
活蠱罐嘆了口氣:
又如何呢?
——你以為你,帶得走麽?
聞征旋身把莊周夢抽入袖中,身法再次溶進了陰影裏——但下一秒他便血花飛濺地倒飛了出來,陰影裏生長出無數狂舞的肉芽,連拉帶扯地勾走了聞征好幾塊血肉!
聞征吃了個血虧,人倒是沒慫的意思,莊周夢和徐無鬼一齊開鋒出勢,悍然對撼上活蠱罐!
陸梨衿急得直蹦:“你別!!!”
聞征在毒方面的半斤八兩她還是知道的——聞大少爺在毒方面是一竅不通,現在能忍受活蠱罐布下的毒霧純靠修為壓制,但如今兩人如此相近,活蠱罐完全能一口毒霧直接溶了他!
果不其然,活蠱罐喉嚨一滾——陸梨衿飛身而出,袖中的藥液灑落漫天飛旋的晶花,小陸大夫眨眼間便把自己的身家行當全部撣了出去!
聞征:“……”
他雖然命還有一半吊在閻王爺手裏,但此時分外得意:
看,她多着急我,你們有嗎?
聞戰匪夷所思:“……”
別他娘瞎得意了,誰沒老婆,你幼不幼稚。
注:十六小獄的名字皆來自傳說中二殿楚江王的十六小地獄,請不要吐槽“糞尿泥”是什麽通俗易懂有味道的地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