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說第三十二:為君死(下)
聞戰站在鋪天蓋地的烈紅色裏, 猶如身處搖搖欲墜的火宅。赫赫炎炎的火焰裏凹凸出無數張人臉,一開一合的窟窿像是無數張黑洞洞的口舌, 從四面八方朝聞戰一擁而上:
“你當時為什麽逃走了?”
“你不是聞家千百年來難得的天才嗎?!!——”
“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最喜歡娘親, 卻把她一個人扔在了門庭……”
“救命、救命、救命啊!!!”
“……少爺,你不救我們嗎?”
聞戰的胸膛緩緩地起伏了一輪,少年把混着硝煙、人脂、血液的空氣強行壓進了肺腑, 呼呵出一團渺渺的白霧——
“都給小爺閉嘴!!!”
天地陡地一靜。
“他之媽屬,”聞戰罵了句太原話, 少年暴躁地撓了撓後腦勺, 一手刀就把面前的人臉牡丹當頭劈落,“都是心魔,怎麽本少的這麽吵?你, 還有你,離小爺遠點兒, 懂不懂文明禮貌?你嘴裏是嚼了芹菜還是大蒜?”
火焰們:“……”
雖然聞二少爺平時讀書不怎麽認真, 但基本道理還是掌握了個七七八八的。心魔是方師在修行時特有的劫難,常為方師的意難平幻化而成,是一股存在于方師炁府的特殊靈息:它的作用就是嫌正主活得太長,時不時跑出來作作怪。
聞戰差不多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那個死/逼/崽子對聞戰下了蠱, 把他的神志困在了心魔裏。破軍劍不像是薄燐的風卷塵息刀,在神識修行方面有極高的門檻, 事實上聞戰在這方面從來不行, 稍不留神就容易着了別人的道。
眼下就是一樁。
聞戰不耐煩地啧了一聲, 他倒是特別想得開,聞二少爺就沒擔心過自己此時中了心魔, 現在的肉/身會被金鈎人砍成幾段——擔心了也沒用, 眼下最重要的是對付心魔, 如果神識死在心魔這一關,那麽自己的肉/身也就只有躺平任操的份兒。
“……”聞戰摸了摸鼻子,“我知道,我愧對于你們。”
“但是冤有頭債有主,放火的不是我,殺人的不是我,害死你們的不是我——大家都有手有腳,都把責任歸到我身上,不太合适吧?”
幕天席地的烈火猛地晃震了一下,既而發出了千百聲凄厲的哭號:
“你是娘親的驕傲……”
“少爺……少爺……大家都指望着你呀……”
“大家都盼着你成為人中龍鳳,平時什麽不是都由着你?結果聞家大難臨頭,你跑得倒比誰都快!!!”
聞戰沉默地聽着,火焰似的仇怨魂靈又哄然席卷上來。無數的面孔争先恐後地擁擠至他跟前,燙灼的熱浪舔上了少年的眼睫、衣袂、指尖:
“聞昀山,你為什麽逃了?”
聞戰恍惚地想起,自己第一次摸到劍的時候,稚短的小肉手連推帶扯地把冷鐵抽出劍鞘,泠泠的劍鋒在天光下晃出锃亮的一道白。
聞老爺子問他:你第一眼,看見了什麽?
聞戰答,劍刃。
當時聞老爺子伸出枯癟的手指,一點聞戰的眉心:
“錯。你第一眼看見的,是你自己。”
是倒映在劍身上的、無處可藏的、赤/身/裸/體的你自己。
你的肮髒、你的醜陋、你的短缺,都騙不過你的劍。
——以劍證心,以心證道,乃破軍之劍。
聞戰出手快如疾電,少年把手生生地探進了高溫的烈焰裏,将一張人臉揪到跟前——
“——我怕啊!!!”
少年咆哮出聲,嗓聲幾近嘶啞:
“你們怕,我就不怕?”
“你們打不過的賊人,我就打得過了?”
“——我他娘的承認,當時我就是在害怕。我娘讓老奴帶我離開,我連掙紮都沒掙紮一下,心裏反而有幾分得救了的僥幸……”
“你們的二少爺,不是聖賢,不是神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個什麽東西——自私、虛榮、卑鄙,他通通都沾了個邊。”
“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很愧疚,我一直都在找補,我千方百計地想治好我娘的瘋病……娘的,誰不良心難安呢?”
“……很狼狽、很難看、很可笑對不對?”
滔天的火焰無聲無息地萎縮下去,漫目都是四分五裂的焦土。天上挂着一輪血淋淋的太陽,醇釀的天光瓢潑而下,“喀——”地一聲碎成了千萬個翻轉不休的鏡面破片,每一個碎片裏都映着一個不同年歲的聞戰:
“這才是我。這才是聞戰。什麽天才不天才的……我他娘的就是個纨绔子弟,哪裏有混得跟我一樣窩囊的天才?”
聞戰從心魔裏掙脫出來的時候,腦海裏首先冒出的想法是:
——幹,這樣也可以?
他的炁府升了整整一階!
少年原本僵硬在了原地,此時終于動了一下——他的身法快了以往整整一番,聞戰的身形在夜色裏拉伸出一道淩厲銳進的鋒寒!
嘩!
列禦寇原本被碧血丹蝶腐蝕得只剩下劍柄,此時陡然生發出一道如有實質的煉炁,寸寸具象化為燦金色的劍身;重生的列禦寇掠起一道惶急的驚電,陡然刺入了金鈎人的後腦,從男孩大張的口中探出寒意爍爍的劍尖來!
雄渾的劍氣這時才來得及追上少年的劍鋒,呼嘯着震開明燦的金色霧浪,這是聞戰逼近具象化的劍風——
破軍第一将星亂!
滿城的竹濤在洶湧的夜風裏披拂偃仰,聞戰冷冷地撩起染血的眼睫,少年看起來像把倨傲又華貴的劍:
“……關你屁事。”
聞征一挑冷峻的眉刀,朗聲大笑了起來:
“不錯,讨你哥哥我的喜歡。”
聞戰額角青筋暴起,一句“讨你娘呢”還沒說出口,魁梧的陰影當頭罩來,聞戰抽身連連後退,地面被砸出了一張猙獰的蛛網,漫天都是激揚而起的塵沙!
——活蠱罐!
活蠱罐全然不顧自己被聞征一劍斬斷的臂膀,悍不畏死地朝聞戰的劍尖撲來——但他沒有跟聞戰動手的意思,活蠱罐把金鈎人小小的身體死死地抱進懷中,龐大而臃腫的身體陡然穿刺開了無數舞動的肉芽,整個人像是一朵詭異而妖冶的肉質花。
聞征感興趣地哦了一聲,倒是一眼看出了活蠱罐的功法:“逆脈鸩毒經?”
這正是活蠱罐之前把瀕死的蘇錦蘿救活的能力——活蠱罐能通過特殊的功法,将自己的靈息渡入他人的經脈中,起到不可思議的恢複作用,甚至可以逆轉“為君赴死”帶來的傷害。
他是槐木堂頭號的神醫。
肉芽刺入了男孩蒼白而瘦小的身軀,又因為找不到一絲活氣而惶惶地退了出來,茫然地在空中舞動着。
活蠱罐仿佛巨獸一樣急促的喘/息,猝地被掐斷了。
……可是他……可是他救不回金鈎人。
金鈎人已經沒救了。聞戰一劍把男孩刺了個對穿,金鈎人絕無再活的可能——男孩的屍身安靜地躺在怪物的懷裏,像是具精致得過分的瓷偶,仿佛随時都要碎成光影和微塵。
他死了。
活蠱罐安靜地跪在原地,像是座沉默的小山。
聞戰恹恹地一垂眼皮,也不再管他,要打的話他奉陪便是。少年低頭撈起坐在地上的小丫鬟,搖搖晃晃地走向蘇錦蘿。蘇小将軍倒是硬氣地很,劇變之下也沒暈厥過去的意思,睜着藍色的大眼睛看着他,表情居然是怔愕而柔軟的。
聞戰面無表情地搡了聞征一把,示意他給小爺滾遠一點。少年頓住腳步,居高臨下地看向女孩:
“你做了什麽,弄成這個樣子?”
蘇錦蘿眨了眨眼睛,本能地對他的口氣感到十成十的不悅:“關你屁事?”
聞戰一壓眉頭:“你他娘的再用這個口氣跟小爺我講話……”
蘇錦蘿的怒氣更甚:“你他娘的敢拿我怎麽樣?”
聞戰的劍尖當地一身插進地面,少年拄着列禦寇半跪了下來;蘇錦蘿如臨大敵地擡起了手肘,聞戰氣勢洶洶地抓起她的衣襟——
他往她下唇狠狠地咬了一記。
蘇錦蘿:“……”
蘇錦蘿睜大了眼睛:“……”
蘇錦蘿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女孩左手狠狠地搡開了聞戰:“你——”
女孩還有些暈眩,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她本能地覺得不好意思,——突然想到不遠處還杵着個聞戰大哥,于是滿腔的不可言說化成了實打實的惱怒:“聞戰你……”
“——你不是人。”
清冷纖細的女聲猝然接住了蘇小将軍的話茬。
來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房脊上,仿佛是欲滴的夜色裏淌出來的一墜寒意森然的翡翠。
蘇錦蘿怔愕了一瞬間,迅速地猜出了這是誰——
灰霧似的長發、翡翠一樣的眼睛、天水碧的大袖羅衫、白底銀穗的燈盞,雲雀輕飄飄地踩在飛翹的朱赤屋脊上,面無表情地低頭凝視着聞戰:
“騙子,去死,噗噗噗噗噗。”
——男人,十幾天前你還跟我求過親。
聞戰:“……”
……他之媽屬,他忘記了還有這茬……
聞征快笑厥過去了:“……”
白潇辭站在雲雀身後,自己覺得自己已經懂了,寒江沉雪出鞘半寸:“我去拿他的頭。”
“喲,這不是小阿白和大鳥嗎?”
雲雀怔愕了一瞬,女孩擡起頭來,剛好遙遙對上了薄燐淺金色的瞳仁。薄燐和鶴阿爹終于追上了聞征,身後居然還綴着一個縮頭縮腦的小陸大夫。
“……”薄燐眯了眯眼,叼着草扯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笑來,“嚯,今兒個還真是奇了怪了,小阿白,大鳥是被你私吞了?”
——你居然不帶她來找我,看上她了?
白潇辭:“……”
……他忘記了還有這茬。
聞征的視線始終在活蠱罐身上,但是這不妨礙他笑得很開心——精彩,果然人活得夠久,什麽瓜都吃得到。
……等等。
聞征立刻笑不出來了。
聞大少爺面無表情地看過去,陸梨衿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他的眼神,女孩子往鶴阿爹身後一蹲,假裝他看不見自己:“……”
聞戰被蘇錦蘿一巴掌轟歪了腦袋,少年抱着頭掙紮着擡起眼睛來,驚訝地出聲:
“——陸姨娘?”
這不是我那個王/八爹的小妾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