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說第三十一:為君死(上)
滋喇喇——
漫山遍野的洛陽錦牡丹化作了一朵朵高擎的炬火, 轉瞬間洸洋成一片滔天的焰海;焚天毀地的火勢中傳來千聲萬句的呼告,仿佛是地府中的三千怨魂一同恸哭。女子頂着臉上血流不止的三個窟窿, 向聞戰步步逼來, 開口時仿佛有千百張人口齊聲逼問:
“阿戰,你為什麽不救娘親?”
對……對不起——
十七歲的聞戰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奇特的枝蔓纏繞住了少年的腳踝, 旋轉着攀附而上,在聞戰眼前怦然綻放出雍容而豔麗的牡丹花來——盈盈的花朵裏盛着一張流血的人臉, 開合着一張汩汩流血的猩紅大口:
“你……怎麽逃走了?”
——十年前, 聞家上百條人命被困于火海,主母烏雅蘇在正門庭以一敵百,與賊人浴血死戰。後因靈息逆脈而行, 走火入魔,傷及神志, 乃至癡傻, 心智如三歲幼兒。
當時你怎麽逃走了?
你怎麽就,逃走了呢?
“客官,往東再行幾裏路,便是紫篁城了。”
店老板一瞅來人耳下墜着的葉子牌, 上邊“青龍卧墨池”牡丹在燈盞下眩出華貴的顏彩,店老板的笑容更加情真意切了幾分:“客官要吃些什麽?小店有大涼州最好的……”
咻!
來者指間飚出幾道飛旋的殘影, 擦着老板的耳廓一路飛掠, 越過廚房與大堂相通的門簾縫隙, 當地一聲撞在廚子手上拿着的剔骨鋼刀上:
——是三枚銅錢。
哐啷一聲,廚子再也拿不住手上染血的剔骨刀, 哆哆嗦嗦地跌坐在了地上。
外面的店老板也是起了一聲的白毛汗, 戰戰兢兢地想:
他……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來者稍稍頂起了壓得極低的鬥笠, 赫然是一雙深碧色的眼睛。男子的面廓生得比中原人更加深邃而鋒利,嗓音也自帶着游牧民族天生的浪漫與多情:
“多謝,我吃素。”
做人/肉生意的黑坊老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誠惶誠恐地弓着腰背,恭送着高人出門。來人冷淡地一撩眼皮,倒是沒再過多理會,他縱身疾掠出去,獵獵飛揚的衣袂拉伸出一道橫掠天際的驚電——
虎類沉雄的怒吼撼動了山川林海,來人在淩空借虛風之力,暴爍的煉炁勾勒成一幅明燦的猛虎圖騰。
“這是北辰峰的‘龍骧虎步’……”
黑坊老板心有餘悸地摸着胸口,結果冷不丁地起了一背的雞皮疙瘩——有條胳膊親/熱地攬過他的肩膀,是比剛才那位高人先一步進店的客人,笑眯眯地虛着淺金色的眼睛。
“那是‘小寒山’聞征,”薄燐勾着黑坊老板哆嗦的肩膀,心情不錯地介紹,“他現在急着找人,火氣比較大,別見怪。”
黑坊老板:“!!!”
“我們幾個的茶水賬,”薄燐一指身後的桌椅,鶴阿爹正嘎巴嘎巴地磕瓜子,陸梨衿謹慎地從桌子下爬了出來(……),“——記聞大少爺賬上,我們感情可好了。”
“不是,”鶴阿爹元氣大傷,正萎靡不振地磕瓜子,“聞征那小兒名聲确實不怎麽樣,但總比燐哥兒這個淫/賊要好吧,你這麽害怕是做什麽?”
“啧,謠言。”薄燐的膝蓋無辜地中了一箭,“——哥冰清玉潔得很。”
“知道。”鶴阿爹冷笑着一甩長長的眼簇羽,“回了辰海明月,我就讓海大月給你砌一個貞節牌坊,上書‘雲秦第一寡夫’。”
薄燐:“……”
當日鶴阿爹現出人身,一拂塵把晨鐘暮鼓掃出千裏萬裏後,薄燐和鶴阿爹又在四季雪待了好幾天:但他們既沒等來白潇辭,也沒等來聞戰,前者不知道是不是把雲雀那個傻貨論斤賣了報複他師哥,反正後者肯定沒事兒——悍将身死魂消的消息傳遍了半個大涼州,煙羅鎮的百姓正籌劃着給恩公聞戰搭個土廟,大有把“千秋風雨”當辟邪吉祥物的意思。
正逢小陸大夫要去紫篁城采買,薄燐和鶴阿爹尋思自己還要在四季雪厚臉皮磨蹭上一段時間,也跟過去幫忙了。沒成想剛在路邊歇了個腳,小陸大夫便麻利地鑽進了桌子底下——小店門簾被系着紅穗的劍柄撩開,聞征裹着一身逼人的寒意闖了進來。
薄燐一挑眉毛,他其實已經猜出了五六成,但畢竟是人家私事,姑娘不願意說他也就不問。但鶴阿爹坐不住了,鶴道長顯然熱衷于各種意義上的八卦,一雙小豆眼能照亮十裏地,一開口就是老八婆了:
“小陸大夫,你躲聞征是做什麽?”
說來聽聽說來聽聽說來聽聽?
陸梨衿:“……”
女孩的表情非常複雜,仿佛三秋桂子混着十裏荷花:“他……我跟他關系不好。”
鶴阿爹熱情洋溢地伸着個鳥脖子:“何出此言?”
薄燐輕輕地笑了一聲,不動聲色地化解了姑娘的局促,把話題帶了過去:“聞征的腳程不是一般地快,老爹您再拖下去,我們就找不着二少了。”
“诶诶诶——?!!”陸梨衿大驚失色,小陸大夫一着急嘴巴就瓢嘴,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唔叭噫所以你們要去追聞征?!”
“全世界值得他這麽火急火燎的,也只有他的寶貝弟弟了。雖然這兩兄弟經常拔劍對砍,但聞征也就在他弟弟面前有個人模,——其他時候都是狗樣。”薄燐叼着根草,懶洋洋地出聲,“跟着他就能找到二少,——說不定大鳥也去找他了。”
只不過這動靜……啧,二少怕是有大麻煩了。
小陸大夫眨了眨雪白色的睫毛,女孩子下意識地張了張口,末了什麽也沒說:
他怎麽……還沒補全葉子牌呢?
飚濺的血液把蘇錦蘿的葉子牌打得狠狠地晃震,其上的雪蓮花飽浸了人血,在月色裏綻放出嗜血的妖冶來。
金鈎人駭得連連退後,他是千蠱百毒裏泡出來的怪物,蝕骨焚心的痛苦早就洗練去了他多餘的感情——他臉上罕見地浮現出了“驚懼”的神情,乍一眼看上去,他倒是真像一個在恐懼中驚慌不已的孩童。
——只差一點點,蘇錦蘿就能單手扼斷他的頸骨!
只差一點嗎……
蘇錦蘿艱難地撩起眼皮來,女孩子的眼神居然還是清明的,死死地在金鈎人的臉上燙出一道大洞來。她的雙腳懸停在半空,瀝着滴滴答答的紅——
——千鈞一發之際,活蠱罐猝然出手,蒲扇一般大的手掌直接捏住了女孩的顱骨,把人拽離了地面!
活蠱罐看着金鈎人,呆癡的面孔上浮着一層稀薄的悲傷:“別玩了。”
金鈎人像是被大人教訓的孩提,蔫蔫地垂下稚嫩清秀的眉眼,男孩擡腳踢了一顆石子,既而負氣似的撇開臉。
蘇錦蘿在半空狠狠踢蹬了幾下,她咬着牙拽着自己的神志,她現在還不能去死,想想辦法,她還有翻盤的機會——
“你,”活蠱罐被女孩狠狠地踹了幾腳,倒是沒有生氣的意思,“……要乖一點。”
蘇錦蘿瞳孔一縮,渾身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女孩能感覺到活蠱罐的掌心生出幾道柔軟的肉芽,狠狠地鑽進了她的皮膚裏!
金鈎人臉色一變,倒是比女孩本人還要驚慌:“你在做什麽!”
“他們,”活蠱罐喉嚨裏滾過混沌的音節,“值得尊敬。”
金鈎人氣得蹦了起來,拍打活蠱罐鼓脹的肚子:“我不許!我不許!”
蘇錦蘿心裏也是一陣翻江倒海:
他……在做什麽?
活蠱罐的靈息通過肉芽直接傳遞進了蘇錦蘿的經脈內,硬生生地遏制住了“為君赴死”秘術對她生命的榨取——在女孩身上狂蔓的“蒼老”被猛地叫停,居然如歸潮般開始褪卻!
蘇錦蘿咬着一绺金發,心裏倒是想明白了:之前聞戰一劍重傷了金鈎人,但經過活蠱罐的“擁抱”之後,居然能生龍活虎地施展“碧血丹蝶”——這個怪物的能力,跟“恢複”離不開關系。
“只是消耗幾年壽元而已。”活蠱罐長相奇異駭人,生性倒是異常溫和,居然在認認真真地跟金鈎人解釋,“這樣,我也能學會‘為君赴死’,将來,有用。”
金鈎人繼續拍打着活蠱罐的肚子:“不聽!不聽!”
活蠱罐安靜地任他鬧騰,罕見地沒順遂他的心意。金鈎人生氣了,跺着腳道:“讨厭大蠱罐!”
飒!
皎皎的明月光被一劍悍然斬作兩段,漫天都是飛濺的、璨璨的、豔麗的碎血!
活蠱罐拎着女孩的臂膀被一劍斬斷!
活蠱罐的眼睛微微地縮成一點——
來人左手撈住了下墜的蘇錦蘿,右臂振腕、平甩、劍尖斜點,纖細的劍身上橫陳着一行冷淡的紅色。
聞征從鬥笠下擡起寒氣凜冽的眼睛來,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說不出的放肆和邪氣:
“啧,你還沒死?”
金鈎人眼睛裏脹滿了血絲,猙獰的青筋攀附上男孩慘白的皮膚,像是狂舞的群蛇:“剁,剁,剁碎你——剁碎你!!!……”
男孩的話音被陡然掐斷。
他太激動、太憤怒、太驚訝了,金鈎人的注意力全在斬斷活蠱罐手臂的來人上,以至于忽略了一個致命的異變——
……聞征不是在對他和活蠱罐說話。
列禦寇從他口中探出凜凜的劍尖來。
聞戰披散着一頭淩亂的黑發,少年剛從心魔裏掙脫出來,神情是說不出的憔悴、疲憊、和陰冷:
“……關你屁事。”
*注1:陸梨衿所想“他怎麽還沒補全葉子牌”,【寸金篇】時提到過聞征的葉子牌只剩下一個,另一個“被他扔了”。
*注2:我們是在上帝視角,才知道活蠱罐是在救錦蘿。但是在聞征和聞戰的視角看來,只是一個怪物捏住了女孩的頭顱,懸在半空不放手而已。這裏沒有絕對的善人和絕對的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