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四日?天道令(上)
轟——!
驚雷在墨黑色的雲浪裏迸濺開明銳的枝杈, 滾滾的雲海卷絞成湍急的渦流,向着陸梨衿的小樓咄咄逼來。明明時值白日, 方圓百裏卻恍若子夜, 四季雪浸沒在突如其來的昏暗裏。
“老白,”薄燐擡頭望向漆黑的穹隆,聲音低沉又正肅, “你還能動嗎?”
白潇辭壓低了眉宇:“尚可。”
“待會兒你帶上雲雀,”薄燐散落的發絲飛舞在躁動不安的流風裏, 漆黑的布條從他蒼白的指間娓娓地流瀉, 随着男人手腕的振動化為一泓凜凜的刀鋒,“直接跑,別回頭。”
白潇辭不悅地蹙起眉毛來:“我為何要幫你?”
“憑你追殺了我這麽多年……”
薄燐眼風一掃白潇辭, 慵懶的嗓聲裏分明帶笑:
“——我卻一直活着。”
“客人是嫌我小樓寒碜,”陸梨衿揚聲開腔, 小院裏好似撒下了一把泠泠的寒玉, “不肯露面麽?”
薄燐吃了一驚。
他在陸梨衿身上感覺不到任何強勁的靈息波動,女孩的氣息早已和四季雪的梨樹融為了一體;加之女孩的身體又是小小的一只,雪白色的裙裳總是顯得過分寬大,而本人的性格又二百五得高潮疊起, 很難不讓人把她歸結為“弱質女流”——
但是當她提起全身的靈息時,沖天的煉炁飛掠起她的衣擺和長發, 氣流裹挾着飛零的梨雪嘩啦啦地被她吸引而去, 一處雪白色的渦眼以她為中心飛旋開來, 天地的重心輕而易舉地轉移到了陸梨衿高高的木屐下。
陸梨衿冷冷地撩起眼皮,細小的電流從她睫羽間一掠而逝:
“嗯?”
嘩!
小樓上空的墨色雲海陡然綻開一處巨大的豁口, 明燦的天光傾瀉而下, 整個小樓都浸泡在了耀眼生花的金色裏。
“草, ”陸梨衿聽見薄燐笑了一聲,——他居然還笑得出來,“《排面》。”
耀金色的天光勾勒出兩道人影: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哭一笑,一黑一白。
“……不是吧,”薄燐笑了一聲,“我師弟這是幹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兒,居然請得動‘晨鐘暮鼓’?”
矮胖的老人仿佛一尊笑面彌勒,身穿漆黑的官袍,乍一看還以為閻王爺剛下朝:老人手上提着一口平平無奇的銅鐘,是為“晨鐘老人”。
高瘦的老人則是一臉哭相,仿佛是受了八輩子的委屈,連皺紋都是苦大仇深的哭紋。老人穿着血跡斑斑的白囚服,像是被鬼差押送的可憐小鬼,顫顫巍巍地提着一面白皮鼓,是為“暮鼓老人”。
薄燐把自己的歲數翻幾個筋鬥,也追不上這二位的年紀。晨鐘暮鼓在江湖上一直是個吊詭的怪談,死在他們手下的人也不算多,但是——
他們想殺的人,好像基本都死光了。
晨鐘老人笑呵呵地開腔:“天命。”
暮鼓老人哭兮兮地接話:“難違。”
晨鐘老人嘆息:“多有。”
暮鼓老人嘆息:“得罪。”
薄燐的眼睛駭然收縮成一點,牙齒舌尖迸吐出一字:
“跑!!!”
晨鐘一響驚凡塵,暮鼓一聲送人魂——
闖進屋內的人影飙射成了一道驚惶的疾電,雲雀根本來不及出聲拒絕,白潇辭攔腰抄起女孩飛掠了出去,凜凜的殺氣追光蹑影而來!
鐘鼓聲如同黃鐘大呂,緩緩蕩開一圈燦金色的圓環;天地間陡然浸入沉沉的靜默,既而翻湧開狂嚣的氣浪——千樹萬樹的梨花在這一瞬間被摧折、夷平、銷毀,仿佛有千斤的□□齊齊爆炸,方圓百裏皆被末日般的炫光所照亮!
——咚!!!
白潇辭的踏雪尋梅已經運轉到了極致,狂嚣的風暴生發于男人的骨骼之上,周遭快速變化的景色拉伸出幾行潦草的顏彩——
太慢、太慢、太慢!
晨鐘暮鼓老人的煉炁順着滌蕩開去的鐘鼓聲延伸,膽敢攔路的千年梨樹、須臾霧氣、實有山石、虛有天光——通通絞作齑粉、碾為微塵,蒙蒙的霧屑代表着死亡的絕對意志,削山平海地湮沒了朗朗的山色!
白潇辭身上的新舊傷口一齊被催逼,劇痛硬生生地卡住了他的運氣——雖然只是一瞬間的停頓,但足以要了他的命,晨鐘暮鼓老人的煉炁已然觸碰到了他的脊背,白潇辭的後背像是被無形的巨掌正面撼中,整個人仿佛一碗打碎了的紅湯,翻滾着摔了出去!
雲雀平靜地睜着翡翠色的眼睛,向白潇辭擡起了右手。
她要做什麽?
雲雀被白潇辭護在咆哮不息的煉炁裏,他白潇辭向來信守約定,女孩倒是沒傷着分毫——他對這個亦步亦趨地跟着薄燐的女人沒什麽好感,事實上他對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沒什麽好感:
她們嬌嫩、弱小、易碎,只能淪為男人的附庸,妝點門面的工具——他白潇辭不需要這等畫蛇添足的東西,平日裏皆是敬而遠之。他對風卷塵息刀的領悟比薄燐還要快,雪老城終年不息的暴風雪已經生在了白潇辭的骨血裏,男人的一舉一動都冒着砭骨刺髓的寒意。
雲雀的指尖點上了白潇辭染血的唇角,飛速畫成了一道殷紅色的符箓。
白潇辭瞬間明白過來她在幹什麽,愣愣地想到:
——這樣也可以?
符箓劈開一道熒熒的血光,兩人的身影仿佛脆弱的紙張,以符箓為眼,飒然卷絞了進去!
滴……答。
寒氣四溢的水滴落向白潇辭的眉心,男人冷冷地撩起眼皮,墜向他的水滴被瞬間凍結在半空,消散為一小抔熒熒的煙。
這是……哪裏?
白潇辭頭疼欲裂,倒是記得失去意識之前發生了什麽:
雲雀以他的血為媒介,以他的臉為紙張,瞬間造了一個“靈津”出來——雲雀的膽色、智慧、技藝都超出了白潇辭的預估,女孩竟然是以晨鐘暮鼓的煉炁為引,驅動了這個靈津,把他們傳送出了晨鐘暮鼓的攻擊範圍!
在陌生的環境下,白潇辭下意識地釋放出了體內的靈息護體,砭骨刺髓的煉炁瞬間充斥了整個洞穴,漫目都蒙上了一層冷藍色的冰晶。
“月兒彎彎……照九州……”
歌聲?
“幾家……歡樂……幾家愁——”
白潇辭伸手張開五指,腕骨上纏着的白色布條自行飛出,怦然爆散成一行燦爍的流螢,凝結成佩刀“寒江沉雪”的模樣。白潇辭反手握住,以刀身撐地,把自己支了起來,向洞外走去——
——迎面就撞上了雲雀。
女孩披散着濕漉漉的長發,曝露在外的小腿與腳踝纖細而伶仃,淺淡婉約的眉眼氤氲着水汽,仿佛剛剛被秋水洗濯過的新月。
白潇辭心裏冒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不錯。
雲雀顯然是沐浴歸來,頭上還頂着一個木盆,身上的衣裳單薄又潮濕,白潇辭瞬間就不知道該往哪裏放眼睛,只能咳嗽一聲側過臉去:
“這是何處?”
雲雀眨了眨翡翠色的眼睛,随即搖頭,頭發上的水珠甩了白潇辭一臉。
白潇辭:“……”
絕了。
你不知道這是何地,就放心大膽地沐浴?
雲雀突然放下了木盆,這是白潇辭才注意到木盆裏居然還有一只木頭雕刻的小鴨子。她明明已經是少女的年紀了,很多習慣卻像是幼女,妩媚和懵懂糅合出了另一種別樣的味道來,仿佛是引人堕入禁地的羊羔。
白潇辭下意識地退了一步,雲雀卻上前了一步,他本能地覺得哪裏不對,此時女孩彎着眼睛笑了起來,仿佛千朵萬朵的花怦然盛放開去:
“我很高興。”
白潇辭不解。
“我還以為這裏只剩我一個人了呢,”女孩子顯然是相當開心,“沒想到居然還有人陪我。”
嗯?
白潇辭蹙起了冷峻的眉峰,雲雀的反應過于親昵,對之前的變故只字不提,實在有違常理:
“……雲雀?”
他記得這女人是叫這個名字。
“诶?”雲雀歪了歪頭,“好好聽,是我的名字嗎?”
*注: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出自南宋時期的江蘇民歌《月兒彎彎照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