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說第二十五:第四日?天道令(下)
……她不記得了。
白潇辭随即反應過來這是為什麽:當時雲雀在千鈞一發之際, 利用了晨鐘暮鼓老人的煉炁為引,催動了一個臨時畫就的靈津——那麽晨鐘暮鼓的煉炁定要在她炁府裏走上一遭:
先不說女孩如何不讓那股極烈、極狂、極躁的靈子瞬間撕裂自己的身體, 這一舉動等于是把晨鐘暮鼓老人的攻擊轉移到自己體內, 讓脆弱的經脈和炁府承受這等狂轟濫炸。
——這是何等的膽色和氣魄?
倘若是他白潇辭知悉這等偃師技藝,他會在轉瞬之間就敢下此決斷麽?
晨鐘暮鼓老人的煉炁肯定在雲雀體內造成了開山分海的傷害,現在看來是沒能撕裂女孩的經脈, 卻極大地撼動了她的神識——而且先前在傾國舟上的第一眼,雲雀也是亦步亦趨地跟在薄燐身後, 女孩子望向世界的眼神空茫又懵懂, 像是一方尚未沾染紅塵的翡翠,叫人想緊攥在掌心碾得粉碎。
雲雀其人,就像是個颠倒又尖銳的矛盾。她乍一看上去跟雲秦尋常女孩并無不同, 就是攀附在男人身上的菟絲花,連雙足都被強行削減成了男人喜歡的模樣;而在這溫馴又純良的表皮下, 這個女孩卻是一身四棱八叉的反骨, 個性、手段、神思,處處都在與這個世道叫嚣着對抗。
她像是混進白羊裏的黑羊。
白潇辭不合時宜地想起來,當時在傾國舟時漫不經心的一眼,雲雀在月色下對上了他的眼神, 寒氣凜冽的眼睛裏是一輪朗朗的月亮。
——不一樣。
這個尋常的女孩,很不尋常。
“淩霄閣, ”他鄭重地抱拳一禮, 向女孩報上來路, “白潇辭。”
唔?
雲雀腦海裏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女孩咬着手指點了點頭, 假裝自己聽懂了, 又學着白潇辭的動作包住自己的拳頭:
“那我們以前認識嗎?”
白潇辭沉默片刻, 面色冷淡地指出:“反了。”
雲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白潇辭用刀柄輕輕點了點她的手:
“男人是右手成拳,左手抱拳;女人則是相反——而且行禮之時并不抱拳,壓手即可。”
雲雀恍然大悟:“好厲害!”
白潇辭頓了頓:“……這是常識。”
“啊?”雲雀眨了眨眼睛,“……哦哦哦。”
白潇辭:“……”
——不可否認,蠢是真的,可愛也是真的。
雲雀歪下頭去,從下往上端詳他的表情:“你還沒回答我,我們以前認識嗎?”
白潇辭淡聲道:“很重要?”
“不重要。”雲雀搖搖頭,整齊的鬓角随之搖曳,“但是……”
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我是有恩于他人的俠客,還是愧怍于天地的惡人?
我的親朋好友會想我嗎?
他們會不會也在找我?
……這些多重要啊。
白潇辭闊步走向山洞之外,刀柄撩起洞前垂懸的翠綠藤蔓,凄神寒骨的夜風撲面而來。漫山遍野的草木相拂偃仰,熒熒熾熾的飛蟲起伏在奇花異草裏,漆黑的夜幕上繡着璨璨的星河:
“不算太熟。”
這是何處?
白潇辭倒提着寒江沉雪,剛想縱身掠起,在附近飛上一圈,好判斷當時雲雀的一道臨時靈津,究竟把他們傳送去了哪裏:
臨時靈津與定向靈津不是一種玩意。前者是偃師随手化就的符箓,需要龐大的煉炁才能夠催動,而且傳送地點極為不穩定;
後者是要耗費萬人心血才能打造出的巨大機關器,而且技術一直被官家所壟斷——當然,據說江湖上最財大氣粗的“辰海明月”,也坐擁數個定向靈津:不過海月先生本就與周氏皇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基本是江湖上不自言明的常識了。
白潇辭微微一頓,低頭問道:“怎麽?”
他向來不喜與人身體接觸,成年之後潔癖更是愈加嚴重——除了薄燐那個不要臉的玩意,還沒人碰過他的衣裳。
眼下雲雀拉扯着他的袖子,低下頭去摳白潇辭袖袂上的流雲暗紋。
白潇辭:“……”
這又是何意?
他不是薄燐那種人精,一眼就知道女孩的心思,只能艱難地揣度幾分:
……她喜歡我的衣服?
如何是好?白潇辭糾結到,送給她也不是不可,但是他就這一件衣裳,脫下來就得光着膀子到處亂晃,未免太不體面。
好在雲雀終于開口,把白無常野馬脫缰的思路拉回正軌:“你會回來嗎?”
——不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裏嗎?
她問得單純而認真,眼神還有些希冀,白潇辭還沒被大姑娘這麽對付過,一時間居然不知道用哪個鼻孔呼吸。
人能亂,排面不能丢。
白潇辭只能高深莫測地冷着一張臉:“……”
要命。
當日雲雀在傾國舟上展現出了超凡的實力,白潇辭也動用了各路人脈調查她,只知道她和薄燐是在大黔州的一處小鎮相識——女孩與薄燐并無什麽淵源,她的來歷是引人深思的空白。
那為什麽雲雀會死心塌地地跟着薄燐?
白潇辭知道薄燐和海月先生的一樁生意,他此去塞北定然兇險萬分,雲雀雖然呆呆愣愣,人卻不是真傻。她記得住上萬種偃師技藝,自然分辨得出其中關竅:
……她難道看不出,薄燐是在利用她?
“自然。”白潇辭的語氣不由自主地低了三分,“等我回來。”
他一出口就覺得不妥,自己與她素昧平生,這個口氣過分親昵了。但是雲雀的眼睛一點點地亮了起來,女孩往原地乖巧地一坐,把木雕的小鴨子頂在了頭上:
“這樣你遠遠就能看見我!”
還真是等他回來、生怕他找不到路的意思。
白潇辭心裏突然一動,似乎有什麽被悄然消解了。
他兒時與父親住在雪老城的時候,漫目都只有蒼山與白雪,整個天地都是荒蕪的寂寞。每次父親下山采買,他都會坐在門口苦等,生怕父親把他丢棄在偌大的空城裏。
當時他的風卷塵息刀已經初有小成,就算父親一去不回,他白潇辭照樣能繼承師門衣缽,活得頂天立地。
但是道理……不是這麽說。
——誰還不是個小兔崽子,害怕被人丢棄的孤獨?
自從他下山以來,不善與人相處,總是孑然一身、行走江湖。有時候極目遠眺,天高地闊、南北無邊,天下如此之大,他居然不知道歸向何處。
他家是雪老城。
但是眼下的雪老城,只是座空墳罷了。
……他是茕然一身的浪子,怎麽配做風雪夜歸的旅人?
自從薄燐那瘋子一把火燒了雪老城,白潇辭被迫出師下山,奔走于雲秦各處,加入了江湖第一大驿“淩霄閣”。
淩霄閣統領天下三千刺客,卻不接殺人越貨的勾當,只接“送信”這一門差事:
只要你把信交給淩霄閣,無論是北辰峰、沁園春、傾國舟,還是太原聞、天溪白、赫骨完顏,保證及時送到本人手中。就算你想一封書信直接送到龍臺鳳閣的太後案頭,只要報酬開得足夠優渥,自然給你辦到。
淩霄閣站在黑白兩道的中間,應付着各路的牛鬼蛇神。比起江湖武藝,淩霄閣更谙人心,每天都有血跡未幹的恩怨順着淩霄閣橫跨南北,或是火急火燎的公文直達廟堂案頭。
白潇辭與老閣主簽下契約,他坐上了淩霄閣第一把交椅,掌握着全天下的人脈,只為了窺知——
——那一道注視着雪老城分崩離析的眼睛、那一只推動着雪老城師徒反目的幕後推手、那一道站在雪老城消亡背後的巨大陰影,父親死前口中的“不得了之人”:
天。
天是什麽?
沒有人知道“天”到底是什麽。甚至連“天”這個名字,都是起自薄燐口中。
薄燐韬光養晦、唾面自幹,追查“天”已有七年的光陰。“天”如其名,仿佛像穹隆一樣籠罩着整個雲秦大地,幾乎每個攪動江湖、震動雲秦的事件背後,都有他們沉默聳立的巍然身影。
白潇辭此次前來大涼州,正是聽聞通天箓的又一殘卷重現人世,這勢必會招來“天”的幹涉:
但是沒等他捕捉到“天”的蛛絲馬跡,就險些被它派來的高手一刀給斬了。
而江湖上王屋太行般的人物,晨鐘暮鼓老人的接踵而至,正是“天”疊沓而來的殺招。
白潇辭倏然一挑眉刀,清冷的眉眼攢出一線細雪般的譏诮來:
它急了。
這說明薄燐和白潇辭距離它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要近。
這個巍然聳立在雲秦上空的組織第一次氣急敗壞,急于派出爪牙來殺人滅口。
白潇辭人已經掠至了整個洞府上空,凜白色的衣袂振甩在浩浩的夜風裏。
放眼是巍峨的山川與蒼莽的林海,這塊洞天福地正處于被兩座高山所包夾的罅隙中央,四方的靈子像是置于平地的瀉水,從東西南北向這塊低窪之處倒溢而來,飽脹的空氣裏析出無數道明明爍爍的小溪。
嗯?
白潇辭眼神一凝,這個地方莫名地有些眼熟——
——這裏正是江湖上最強的民窯偃師,“弑命盜”紅雲仙人的地盤!
作者有話說:
愧疚于太過都短小,把本章重新修葺,希望觀衆老爺看得滿意。
◆白爺對男女的觀念一直受世俗主流偏見的束縛,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直男癌啦……
◆這裏雲雀的性格略顯活潑,而之前雲雀的性格略顯陰沉,後續會有合理解釋,不是精分!不是精分!
◆蘇妹沒有死!只是斷臂重傷了而已,會交代聞戰那一邊的後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