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說第二十三:第四日?通天箓
駭然的血絲攀上了聞戰奮力瞋大的眼眶, 少年的瞳仁震悚地收縮成惶惶的一點——疾風裹挾着粗砺的塵沙倒掠進他的眼睛,蘇錦蘿的臉上是和他一樣錯愕的煞白, 女孩似乎是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悍将順着長/槍直接奪走了她體內的靈息, 強取豪奪的結果就是直接炸開了她的經脈,接連着右手的骨血一齊化作了漫天飚濺的猩紅怒雨。
砰!
蘇錦蘿仿佛斷線的紙鳶一樣倒摔了出去,女孩結結實實地砸在了青石板鋪就的長街上, 銀白色铠甲一路刮蹭出銳豔的花火,女孩翻滾着、抽搐着、咳嗽着, 猩紅色的人血在她身下坍弛開觸目驚心的一灘。蘇錦蘿的臉頰浸在生腥的殷紅裏, 仿佛精致又易碎的瓷器;女孩藍色的眸光像是飄搖的火燭,熄滅在了寒飒的秋風裏。
“……錦蘿?”聞戰在豔陽天下無端地打了個寒噤,“蘇錦蘿——!!!”
“沒救了。”
聞戰的表情陡地一凝。
悍将的聲音仿佛一道吹徹寒秋的涼風, 既而被靈子相撞出的鋒利弦音撕扯得七零八碎。悍将全身都燃起了熾烈的詭藍色,亂雲飛瀑一樣煉炁咆哮出一道蒼渾的龍吟, 氣勢雄渾地朝着穹隆沖天而起!悍将巍然站在風暴正中央, 發須、衣擺、塵沙向上掠去,間或有明烈的電流自行勾勒成運筆兇險的符箓,仿佛閻王親筆書寫的請帖,眨眼間已有數百條懸浮在半空!
這一瞬間他的殺氣漫過古鎮、山川、林海, 明燦的天光都為之折服、暗淡、熄滅,全世界只剩下了他身上洶湧不息的華彩——
通天箓!
“通天箓?”
薄燐眉峰驟地聚起, 暗金色的眸光沉沉地一寒:“你是說, 這群人是因為通天箓找上的你, 你拿不出來,就順手把你給砍了?”
但凡是偃方之人, 基本聽過江湖上有一本叫《通天箓》的玩意:據說它有號奪造化、擰轉乾坤、生死肉骨之大神通, 共分為十二殘卷, 散落在天下各處,每一卷出世時都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浩劫。
比如雪老城,明明是江湖頂峰上最不可攀越的那一層瘦雪薄霜,最後落得師徒相殘、手足反目、宗祠焚毀的狼狽相——
白潇辭冷冷地糾正:“不是順手。”
薄燐眯着眼睛換了個措辭:“……很用心地把你給砍了?”
白潇辭:“……”
他就不應該跟這個二百五說話。
白潇辭袒露着精壯的上身,端正地盤坐在梨樹下。一道觸目驚心的刀上從男人侵削的右肩膀一路斜挂至左腹,仿佛一道妖異的彎月血淋淋地擱在冰雪裏。
——據說大夫陸梨衿趕來救治時,看了第一眼就喜笑顏開,仿佛正月初一過大年:“勁喔!”
白潇辭:“……”
這哪來的陰間大夫?
陰間大夫陸梨衿興高采烈地拍了拍手,俪白色的梨花林裏乍然飛來一泓緋紅色的綢緞,乍一看原來是千萬只翩然飛舞的蝴蝶:蝴蝶仿佛一瀑亂紅倏然散開,每只蝴蝶都懷抱着一只熒熒熾熾的白色光球,光線從各個方位疊綴而來,立刻蒸去了所有礙事的陰影。
雲秦偃師的智慧,通用三十六州的岐黃機關器,“無影蝶”。
陸梨衿十指綻放如蘭,女孩的煉炁倒不是尋常所見的詭藍色,而是跟本人全身色調一致的乳白。陸梨衿半跪在無影蝶熾熾的白光裏,仿佛随時要銷化而去的冰雪,乳白色的煉炁從女孩蔥根一樣的指間凝結成三寸有餘的牛毛小針,自行鑽進了白潇辭綻裂的傷口裏,牽扯飛梭出明月光似的細線。
“噫?”陸梨衿感覺到了傷口裏殘餘的他人煉炁,“這個位階……你被很不得了的人傷了哦?”
白潇辭緊抿着失去血色的唇線,無影蝶都照不亮男人陰沉的表情。
“……好家夥,”薄燐倒是看明白了師弟的沉默,“你連傷你的人武功出自哪一路都不知道?”
白潇辭的聲線仿佛細雪:“我看不清。”
看不清?
薄燐雖然還是一臉敷衍了事的嬉皮笑臉,眼睛卻是寒涼而清明的——這一點也不好笑,他師弟的能耐他最清楚:白潇辭在“風卷塵息刀”上的造詣其實遠勝于他,如果連白潇辭都反應不過來,那他薄燐也讨不了幾分便宜。
薄燐沉吟了片刻,臉色倏然一變:
縱觀天下各大勢力,剔去上京天都的大內高手,唯有一個機構有這等武力……
“我說,”陸梨衿突然撩起了眼皮,有細小的閃電從她眼尾一掠而逝,“……你是不是還沒有甩幹淨尾巴?”
砰!
如雷如電如龍的刀意從天暴降,無匹的刃風陡然輪轉成三道淩厲的長弧,空氣裏燎燎燃起無數紛揚的星屑,碎石、塵沙、人血倏然爆濺開去,長街上倏然出現了三道觸目驚心的深深溝壑!
聞戰的身形仿佛橫切過天風海雨的飛燕,少年縱躍、急俯、低掠過烏黑的瓦、雪白的牆、深青的街,悍将明明人還站在原地,揮動的一刀卻仿佛判官下筆,追魂奪命的刀鋒踩着聞戰的影子洶洶斬下!
嘩!
聞戰被兇狠的氣浪掀得倒摔出去,跟随着殺勢磅礴的一刀的還有無數爆散的刀風,它們化成了明明燦燦的星屑,仿佛火炮裏的鋼珠一樣彈射出去——悍将這一刀斬得衆生平等,混戰中的匪人和民兵有些閃避不及,身上霎時間多出了無數血肉模糊的孔洞來!
少年高高豎起的長發在偃仰騰挪中掙斷了發帶,漆黑的長發仿佛潑出去的松煙墨,四散飛旋在狂躁不安的氣流正中。聞戰咬着一绺齊楚的鬓角,他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通天箓的力量——
無論是方師還是偃師,都逃不開一個最基本的法則:他們的煉炁都出自自己體內炁府的靈息,通過命械向外界釋放,從而産生詭藍色的煉炁。而炁府裏靈息的多少,直接決定了方師能操控的煉炁有多少,從而決定了該方師的實力多少。
——但是通天箓打碎了這個法則:悍将能通過奪取外界的靈子,不通過炁府直接化成煉炁,供自己的命械催使!
這等于直接抹去了悍将修為的峰頂,他的力量還在急劇向上攀升,他身周的煉炁如驚濤似駭浪,在他身後凝結成了如流雲一般巨大的陰影!
……這怎麽打?
聞戰頭皮發麻,惶惶地想:這怎麽打得過?
“昀山哥哥!”
聞戰在疾風裏回過頭去,伶滿騎在山鬼身上朝他狂奔而來:“主事爺爺他——”
幹!
悍将似乎是看見了伶滿,古怪地笑了一下;鬼頭刀在淩空劃出一道圓融的弧,燦亮的風暴生發于明锃的冷鐵之上,旋舞成摧枯拉朽的刀意,呼嘯過狼藉的長街,途徑房屋都像是被惡意揉碎的紙張,□□、扭曲、粉碎,鋪天蓋地的殺勢向男孩兜頭罩來!
伶滿駭然睜大了眼睛,男孩的袍袖裏飛出了如雨如瀑的紙張,從封印裏解脫而出的山鬼咆哮着向刀風撲去,在一瞬間就被粲然的刀光卷絞為生腥的齑粉!拼死護主的山鬼給聞戰搶到了救命的片刻,少年終于接近了伶滿,聞戰翻身、半跪、豎劍插地:
破軍劍第五定山河!
少年詭藍色的煉炁咆哮着翻湧開去,聞戰的長發與衣袂皆是翻飛而起!聞戰以自己的一劍對撼上了這列辟山川的一刀,剎那間天地都失去了顏彩,淪為了驚駭的飛白!
伶滿跌坐在聞戰身後,記憶仿佛是被疾風翻卷的書頁,他想起了兒時模糊不清的畫面,天地間皆是凜凜的鋒寒——
……但總是有一道身影,仿佛孤冷又筆直的刀鋒,擋在姐姐和他身前,替他們斬下所有惡意與殺意。
他恍惚地喃喃道:
“……哥哥?”
悍将如靜水沉淵一樣的表情裏,豁開了一線訝異的裂痕:“哦?”
他現在已經和通天箓融為一體,上體天心,與物兩合,天地風雷水火山澤都是他的刀,一斬足以讓天地失色、萬物失聲,連天光都在他刀尖顫栗着沉默。
——但是聞戰居然擋下了。
悍将很熟悉聞戰這種人,天賦異禀、出身富貴、命途非凡,起步便讓同齡人望塵莫及:學劍便有名師從旁指點,扔劍便可繼承百萬家産,天意都在向這等纨绔傾斜,他這一輩子都注定順風順水,踩着祖輩鋪下的基業成為人上之人。
……所以他怎麽敢?
一個生在千嬌萬寵裏的纨绔少爺,在見識到通天箓催山斷海的力量之後,還敢只身拔劍擋在一個素昧平生的孩童面前?
“我說啊……”
嗯?
霧黃色的塵沙緩緩散去,聞戰拄劍半跪于地,緩緩地咳出一口稠黑的血。鐵雲裳在迸濺的刀風裏替主人碎得稀爛,疾風一掃便卷成了千萬紛飛的枯蝶,露出了少年像竹一樣筋節而勻停的上身。
“君王逼你,官宦逼你,世道逼你……你就要燒殺搶掠,為害一方?”
聞戰擡起臉來,朝悍将一挑眉刀,笑得桀骜不馴:
“我說,你做人,活得也太便宜了吧?”
悍将眉峰倏然一抖,明媚的天光被錯雜交互的刀影陡然切碎,亂數無形的刀光向聞戰當頭劈來:“你懂什麽——?!!”
唰!
悍将眼神一震:
……避開了?
聞戰的列禦寇裹着亂雲飛渡般的煉炁,刮擦過悍将撕虎裂獅的刀風——軟劍壓出蓄力的滿弧,連人帶劍地彈開了!
意識、經驗、技藝在這一瞬間全部燃燒起來,聞戰的身影仿佛彗星破空劃過;悍将邁開步伐洶洶殺來,簌簌的落葉倒掠着向天飛去,驟起的刀光悍然撕裂了一目朗朗的秋色:
“小少爺……你這輩子受過委屈嗎?別嚼着聖人空口的大話,就來教我如何做人!”
少年的身影仿佛鷹隼拔地而起,聞戰在淩空翻轉身形,長發當風漫卷成漆黑的流雲:
“但是你橫行鄉裏,欺壓百姓,君王會替你承擔罪責嗎?”
“官宦會替你承擔罪責嗎?”
“世道會替你承當罪責嗎?”
“最後該死的,只有你自己。”
“你只不過是承受不了苦難……選擇堕落成自己最讨厭的模樣罷了。被你劫掠的旅人何其辜?被你強擄的民女何其辜?被你濫殺的百姓何其辜?”
缭亂的光影仿佛群蛇在肆意狂舞,聞戰擡劍、奮臂、出刺!詭藍色的煉炁收攏成劍尖璀璨的一點,淩厲銳進地突破了悍将身周以煉炁凝結成的護體渦流,這一剎那似是有千萬星辰齊齊爆炸,盛大瑰麗的星雲在煙羅鎮的上空粲然炸開!
“——這片土地上沒有人再欠你半分,你哪來那麽理直氣壯的口氣?!!”
破軍劍第一将星亂!!!
哐啷。
列禦寇不受控制地向地面墜去,到底是出自雲雀之手的神兵,經歷了這等山呼海嘯般的沖撞,柔韌的劍身卻依舊如閨閣裏新研的妝鏡,沒有半分罅隙與裂痕。
聞戰嗆咳出一喉嚨的血來。
……他失手了。
最後關頭悍将碰到了列禦寇,強行抽走了聞戰凝為一鋒的煉炁;但是沒等悍将故技重施、反炸開聞戰經脈,少年自行飛了出去,在魚鱗瓦上摔得灰頭土臉——少爺狼狽得像是條被抽走了脊椎的狗,眼下連劍都握不住,列禦寇向下摔去,“奪”地一聲插入了狼藉的地面。
悍将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聞戰居然傷到了他,少年的劍氣破開了通天箓的防禦,一刃劃開了他的手掌。
……但也只是微末小傷而已,悍将感到有幾分好笑:
“你拼死刺我一劍,就是為了過過嘴瘾?”
聞戰一邊嗆血一邊笑,看起來又狼狽又嚣張:“那可不,但是本少受的是傷,你丢的是命。”
悍将皺着眉頭剛想厲喝一句“猖狂太過”,本能地覺得有幾分不對,入鼻竟然聞到了一絲……
——火/藥味?
對了,他突然想起來,當時伶蕪的弟弟不要命地沖出來,不像是要撲過來找死的樣子,而是像……
……要跟聞戰說什麽?
“主事爺爺要我跟你說,他有辦法對付悍将,讓你把悍将引到爺爺的小院去!”
悍将恍然地回過頭去,他正踩在主事老頭住着的小屋屋脊上,垂下目光便能看見老态龍鐘的老人坐在庭院裏,安靜地擡來渾濁、複雜、又悲憫的目光。
“……”老人似乎是想起來了一些,“你就是當年那個孩子吧?帶着一個背着竹簍的小姑娘,跟竹竿一樣瘦,卻站得跟筆一樣直。”
“當時我想把你介紹給鎮東的王鐵匠,他算是我們鎮上最富的人家,你能找份糊口的營生。……沒想到年輕人的腿腳這麽快,等我找出去,你就已經離開煙羅了。”
悍将的神思恍惚了一瞬,随即冷笑道:“馬後炮誰不會放?”
他心裏卻響起一聲嘆息:
原來是錯過了嗎?
原來上蒼還給了張今白一個機會,讓他跟伶蕪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嗎?
……不對。
……如果他不早一點出鎮,恰好聽到旅人閑聊,他又怎麽及時得知伶蕪被賣給了山賊、及時把她救回來?
天意。
他的人生,一步一步,都是環環相扣、步步如刀的天意。
沒有什麽如果,沒有什麽幻想,沒有什麽遺憾——
他悍将的人生,就是如此凄惶的鬧劇。
“你向我說這些,”悍将垂下寒冷的眼神,“是要向我求饒?”
“不。”
老人笑了笑,笑容裏有千災萬劫的從容:
“人帶着恨意死去,是很可憐的。”
……別再恨煙羅,別再恨這個多災多難的小鎮抛棄了你啦。
悍将猝然一驚,全身汗毛陡然炸起:“老東西你——”
“我是這個小鎮的主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書生,除了平時說點漂亮話,也沒為鎮上百姓做過什麽。”
老人一看腳下,引線已經燃至盡頭,沉沉地一聲嘆息:
“……我真是個狗官啊。”
埋藏在小院裏的黑/火/藥倏然爆炸,滅世的炫光吞天沃日,暴烈的氣旋飚濺四射,蕩卷開洪鐘般的巨響!
噬人的高溫瞬間将老人燃成骷髅,但是在生死相隔的瞬間,悍将還是看見老人露出了慈祥又悲憫的笑容來。
伶蕪恍惚地想起了,她和張今白初見的那一天。
她是張家旁支的子孫,而今白是嫡系的長子,少年驕傲耀眼得像是太陽,毫不吝啬地與旁人分享他的熱情和善良。
她當時與內院的女眷們趁着春風放紙鳶,紙鳶好巧不巧地卡在了樹上。沒等丫鬟把家奴叫來撿,冒着淺綠的枝杈上探出一只手來,把紙鳶扔了下去。
當時地上的伶蕪擡頭上望,少年低頭下瞰,和煦的春風從他們之間吹拂而過。
張緒風流今白首。
少年襟度難如舊。
*注:“張緒風流今白首。少年襟度難如舊。”——出自方千裏《蝶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