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流刑
陳縣丞已經吓得癱軟,身體動彈不得,曲銘、曲錦雖然因呂繼簡的出現而有些慌亂,但他們活了大半輩子都不曾聽說過內東頭供奉官,因此還未能深切地體會到陳縣丞的恐懼。
曲清江那顆高高懸起的心也因為呂繼簡的到來而落下,她趕緊過去推開那正要行刑的杖直,大叫道:“你們不能屈打成招!”
這聲音的穿透能力非常強,都傳到衙門外頭去了,剛從馬車上下來的供奉官一聽,腳下生風似的快步走進了縣衙。呂繼簡落在了後頭,看着他着急的身影,無奈地搖了搖頭。
“都停一下!誰敢把人打傷了,那是跟我過不去,打死了,那可是跟官家過不去!”供奉官惡狠狠地說道。
衆人打量着這個跟趙長夏一樣長相陰柔、身材矮小、不男不女的不速之客,心想他以為自己是誰啊,哪兒來的這麽大口氣?
陳縣丞卻是根據他這個外貌特征,以及他身上的衣服,認出他大概就是內侍省的內東頭供奉官。
想到這兒,陳縣丞又滿是屈辱和不甘:連一個身體殘缺的宦官的官階都比他高,憑什麽?!
權勢地位給他帶來的壓力反倒使他生出一股氣力,讓他從位子上彈起來,朝供奉官迎了上去:“清江縣丞陳奇正見過供奉官!”
他看到後面進來的呂繼簡,又上前幾步,“見過呂檢法。”
供奉官看都沒看他,只問:“誰是趙長夏?”
趙長夏不緊不慢地來到他與呂繼簡跟前行禮:“小的是趙長夏,見過呂檢法、供奉官!”
供奉官打量了她一眼,神思一滞,心裏頭忍不住嘀咕了幾句“他”怎麽長得比他還陰柔。
不過他轉念一想,“他”的身體完整,反倒比身有殘缺的他更加陰柔,那他又何需因為自己不夠男人,不夠陽剛之氣而耿耿于懷、自卑?
他在趙長夏的身上找到了一絲優越感,心情頓時好轉,看向趙長夏的目光便和善了許多:“你就是種出了‘筠州特品寒瓜’的曲家贅婿趙長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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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招以退為進讓供奉官聽得怒火中燒,殺人可是大罪,真定了案,那可是要被判死刑的,若“他”真是被污蔑的,那誣告之人就該死!
別說供奉官了,呂繼簡也十分生氣,——若趙長夏沒殺人,卻被誣告殺人,誣告者的行徑實在令人氣憤;若趙長夏真殺人了,他也會對她感到失望和氣憤。
供奉官道:“我不管他這是真殺人了,還是沒有殺人,都先把案子擱一擱,等他交了寒瓜種子再說!”
陳縣丞的腦袋已經塞滿了亂七八糟的信息,他正絞盡腦汁要如何将此事圓過去,聽到供奉官的話,他心想,或許可以順着供奉官的話應下,這樣他就有時間去銷毀他僞造的證據,反正趙長夏當時還沒招認,他也沒有判罰“他”。
他正要開口,呂繼簡卻道:“供奉官,這不合規矩。既然有人告趙長夏謀殺,而趙長夏又要伸冤,那正好可以先将案子審清楚了。若趙長夏無罪,什麽時候、要多少寒瓜種子都無需着急;若他真的有罪,那就讓他先交出寒瓜種子再行處置。”
供奉官略加思索,然後微笑道:“呂檢法是明法出身,又身居江南西路提刑司檢法官之職,必然比我懂律令。那就按呂檢法說的去做吧,我一介內侍,便不插手刑訊之事了。”
呂繼簡笑吟吟地看着陳縣丞:“我身為提刑司檢法官,有巡查州縣、複核州縣案件的職責,既然來了,那便順便巡查一番清江縣衙門是如何審理案子的吧!”①
陳縣丞已經緊張害怕得生出一身冷汗,汗流浃背,将官服都浸濕了。
饒是再沒眼力見的人,這會兒都察覺出事情有反轉了,曲銘與曲錦等這才開始感到害怕。
“呂檢法會不會幫趙長夏啊?”曲錦悄聲問曲銘。後者心裏也沒底,但還是強裝鎮靜,“大庭廣衆之下,呂檢法不敢偏袒趙長夏的!”
過了會兒,他又補充,“就算查清楚是我們污蔑他的,大不了也只是将我們逐出族譜。”
曲錦聽了他這話,稍感安心。
他們以為這事還是跟之前田氏用自己的兒子假冒曲鋒遺腹子的事情被揭露了,官府會輕拿輕放一樣。卻是不清楚誣告乃大罪,哪怕他們是曲清江的族親,也依舊要受到懲罰。
而深知要害的陳縣丞仿佛被架在火爐上面烤,身心皆受到煎熬。
縣衙離州府衙門近,知州聽到了呂繼簡跟供奉官過來的消息,便也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呂繼簡樂了,對供奉官道:“知州也來了,這案子便無需經過長時間的預審、正審與複檢了,直接當堂就能審訊下來,供奉官很快便能向官家交差了。”
“最好是這樣,你們快些開始審吧!”供奉官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在場之人裏,知州的官職最高,陳縣丞自然該給他讓位。他端坐在堂上後,因不清楚這案子的前因後果,便重頭再審,讓衆人重新陳詞。
知州問:“誰是主告?”
曲銘與曲錦對視了一眼,曲錦卻慫了,低聲道:“大哥,要不還是你來吧!反正……”
曲銘道:“我被除族了,也就是說,堂叔這重身份已經保護不了我了。你不一樣,你還是他們的三伯,官府不會拿你怎麽樣的!”
兄弟倆争了會兒,在知州不耐煩的敦促下,曲錦才站了出來:“小的是主告,控告小的三弟被他的妾、女兒、女婿所害,請各位官人替三弟主持公道!”
曲錦陳述了曲鋒是如何被害,而他又是如何在三年後才發現此事的。知州不會偏聽偏信,自然也要聽曲清江、趙長夏和李氏的辯解。
待雙方都陳述完了,再召此案的關鍵證人,李郎中上堂。
李郎中看着這滿堂的官員,吓得瑟瑟發抖,他心中僥幸,還好他被趙長夏找到了,又答應跟趙長夏演一場戲,否則真的參與污蔑趙長夏,還不知道他會怎麽死呢!
如今有趙太醫允諾保護他不被陳縣丞秋後算賬,而且此事了了,陳縣丞還有沒有能耐找他算賬還兩說呢!
他醞釀了情緒,然後匍匐在地嚎啕大哭,說曲錦所言都是假的,是曲錦逼迫他,讓他撒謊污蔑曲清江等人的。
趙太醫也站出來證明曲鋒确實是病死的,他們之所以改變了藥方,那完全是曲鋒的病情惡化,所以要将一些藥性溫和的藥材改為猛藥。
他還找了幾個郎中印證自己所言,畢竟懂點醫術的都知道應對不同病症,哪怕是用同一種藥,劑量也會不一樣。這一切都能跟李氏手裏的記錄對上,所以曲鋒并非是被害死的。
陳縣丞聽到李郎中推翻自己之前的供詞,又看到趙太醫出來幫趙長夏後,氣血上湧,險些沒有暈倒過去。
這回才是真完蛋了!
曲氏族人也被李郎中的“反口”打了個措手不及,紛紛愣在了原地,不知道他怎麽突然就倒戈了!
呂繼簡挑眉,心裏的巨石總算是落下,——他就說自己沒看錯人嘛,還好趙長夏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供奉官對此結果也十分滿意:他沒殺人就好,官家交代的任務總算是能完成了。
唯有知州十分生氣:“你們将公堂當成了什麽?你們可知誣告是大罪?!”
曲氏族人哪裏能料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一聽說誣告是大罪,腿立馬就軟了,然後急中生智,覺得可以利用趙長夏的身世做文章……
于是他繼續狡辯:“小的沒有誣告,我三弟所招的上門女婿,來路不明……經查實,他是盜賊!他入曲家、殺我三弟,就是為了曲家的家産!”
知州繼續提審那幾名盜賊,他們的供詞跟陳縣丞審訊時一模一樣,呂繼簡看着兩場不同時間的審訊供詞,也發現了一絲端倪:“你們這口供,怎的像背過一樣?兩份供詞,一字不差。若不是背過,真有人能精準地複述自己之前說過的話?”
幾名盜賊慌了,辯解:“因為我們很熟悉他,對他的事情了如指掌,他的生平都能倒背如流——”
他們說到這兒,呂繼簡忽然打算了他們的話,“既然了如指掌,那麽分開審訊,你們的供詞應該也會一模一樣吧?”
呂繼簡建議将他們分別關到不同的房間,然後問他們相同的問題,只需看答案是否一致就能判斷他們是不是在說真話了。
知州覺得有道理,便照辦。
而這幾名盜賊被分別關押後,熬過了幾個陳縣丞都提點過的問題之後,他們漸漸地放松了警惕。
這時,呂繼簡突然對其中一名年齡看起來比較小的盜賊道:“你的答案跟你的同夥不一樣。”
那盜賊脫口而出:“不可能,我們都背過的!”
等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之後,臉色登時煞白起來:“不、不是,我的意思是……”
“你若坦白,還能減刑,若是堅持,被查出是誣告,則罪加一等!”
這名盜賊自然是不想罪加一等,只能坦白這些事都是陳縣丞指使的,陳縣丞還說,只要事情成了,他們就能減刑!
另一邊,知州秉着審案需要仔細查證的原則,要求趙長夏自證來歷。
趙長夏将系統獎勵的戶貼拿出來,知州反複翻看了幾遍,确認無論是戶貼的用紙、還是上面蓋的袁州廬溪縣縣衙的大印都是出自官府的。而上面詳細地記載了“趙長夏”的外貌描寫、戶籍信息,甚至還有三四年前趙家的田産、納稅等記錄。
“你不是說戶貼丢了嗎?你哪兒來的戶貼?肯定是僞造的!”曲錦仍然在垂死掙紮。
趙長夏面色如常:“之前以為弄丢了,找不到,後來才找到了。只是那時我已經在清江縣立戶,這舊的戶貼便沒了用處,只能先存放起來。”
知州将戶貼交給佐官,道:“派人快馬加鞭去袁州廬溪核查。”
這邊,趙長夏能拿出證明自己曾是有田有地的良善之民的證據,呂繼簡審訊盜賊也有了結果,兩相結合,自然能得出盜賊說趙長夏是他們的同夥,純屬污蔑的結論。
既然趙長夏不是盜賊,那她就不太可能做出為家産謀害丈人的事情。況且知州聽說趙長夏可是給她丈人守了三年孝的,不管是從孝道還是道義上來說,都無可指摘。
知州又将陳縣丞之前審案所“審”出來的證據一一推翻,這樣一來,這是一場誣告的案子,無疑是可以确定的。但此案涉及陳縣丞,并且是他負責設計陷害趙長夏,意圖對其屈打成招的,這案子可就不簡單了。
首先要給趙長夏洗脫冤屈、懲罰誣告者;
其次官府肯定要弄清楚陳縣丞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跟誣告者之間又是什麽關系,跟被誣告者之間是否有過節;
最後,衙門裏出了這麽大的事,縣丞與縣尉勾結、違法亂紀,縣令身為一縣之長官,又是否之情?
趙長夏、曲清江與李氏并不管官場上的事情,她們想要讨回一個公道,希望官府能嚴懲誣告她們的曲氏族人。
r/>知州也認為這案子确實該先結了,他面無表情地盯着曲錦:“曲錦,你誣告堂侄女、堂侄女婿、堂弟妾謀殺,一旦他們的罪名成立,便是死罪。你這是想置他們于死地,用心何其歹毒!”
曲錦吓得腿都軟了,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渾身顫抖:“小的、小的知道錯了,小的只是一時糊塗,聽信了讒言……”
“讒言?”
曲清江道:“官人,誣告我們的主謀雖然是他,可也有教唆他這麽做的共犯,請官人明察!”
她指向了曲銘,及在場的曲家幾個兒子。
“你——”曲銘正要開口罵她,知州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她所言可是事實?”
“不是!”曲銘立馬将自己摘得一幹三淨,“小的也是聽說的!”
“那你何以在此?”
曲銘正要辯解,那邊的曲錦卻因為他這麽幹脆利落地将自己從這事裏面摘出去,将所有的罪責都留給他一個人承擔而感到憤怒,叫道:“大哥,你不能什麽都讓我一個人擔着!”
在涉及到自身利益的時候,什麽兄弟情誼都是假的,只有兄弟阋牆!
呂繼簡輕飄飄地說道:“按律令,誣告者反坐。”
他看了曲錦一眼,“可知反坐是何意?”
曲錦搖頭。
他一介平民老百姓,平生就沒多少機會接觸官府,哪裏會知道律令呢?別說他了,便是連他們的兒子曲湖、曲源,也不怎麽了解律令。因為他們只讀經義,認為律令是明法科才該了解的,不能将時間浪費在熟讀律令上面。
呂繼簡嘆息他的愚昧,又毫不意外他的愚昧,——要不是愚昧,會在毫無證據的前提下,就将人往死罪裏誣告嗎?
“意思是,你誣告他什麽罪名,那你身為誣告者,便是什麽罪名。”呂繼簡道,“按律令,他若真殺了其丈人,那他便是死罪。你誣告他殺人,他無罪,那你便是死罪。”
曲錦懵了,過了會兒,衆人只看見他的身下有液體溢出,卻道他這是吓尿了。
“不、不、不,我不是誣告他們的人,不是我,是我大哥!”曲錦反應過來,求生欲使他開始瘋狂地指認旁人。
曲銘聽到呂繼簡說“死罪”的時候也吓得險些暈過去,被曲錦這麽一指認,他急得什麽都顧不得,連連否認,并且表示自己對此事完全不知情。
曲錦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爬起來,沖過去對着曲銘的臉就是一拳。曲銘也不遑多讓,扯着他的頭發跟他厮打起來。
兄弟倆上演了一場狗咬狗、兄弟阋牆的大戲,知州卻沒時間在這裏跟他們耗,讓人将他們分開,問:“到底誰是主謀?”
“他!”兄弟倆互相指認對方。
知州頭疼,打算将他們統統都關起來,改日再判。
而兄弟倆看到了陳縣丞,秉着死道友不死貧道的自私自利天性,他們将陳縣丞拉下了水,想着他或許能有辦法救他們!
陳縣丞面色一沉,雖然巴不得他們立刻被處死,但為了能讓自己減輕一點罪責,他還是被迫替他們申辯:
“雖說誣告罪反坐,但誣告的若不是謀逆等死罪,其餘死罪,在判罰之前只要坦誠誣告的行為,便可減刑一等,免去死罪,只需流放三千裏。且他們是曲清江、趙長夏的族親長輩,又可減刑一等,只需流放三千五百裏。”②
比起處死,流放的刑罰讓曲錦與曲銘得以繼續茍延殘喘,他們總算沒有了拉着衆人一起死的魚死網破的念頭。
但陳縣丞忘了,這兒有比他更為熟讀律令的呂繼簡在。
呂繼簡笑道:“你這律令只怕是讀了一半,漏了一半。判罰之前若能坦白誣告行為确實能減刑一等,可他們至今都沒有承認自己的誣告行為。其次,縱使他們是族人,但若誣告年紀輩分比他們小的,小功及以下關系的晚輩,則不予減刑。”③
曲清江是曲銘、曲錦的堂侄女,本就是“小功”,——五服中,只需為對方服喪五月的親疏關系,——而且曲清江雖然招了上門女婿,卻依然屬于出嫁女的身份,所以她跟他們的關系又更疏遠了,是僅需服喪三個月的“缌麻”關系。
因為血緣關系太遠,所以在律令裏,因血緣親近而能夠減刑的情況,并不适用在他們的身上。
呂繼簡壞心眼地勾起一抹笑:“所以你們只有一次減刑機會,那就是要趁案子決斷前承認誣告的事。而且你們都別争,鑒于你們的關系都在‘大功’以上,所以共犯只比主犯減刑一兩等而已,誰都逃不掉。”
他說完,曲銘、曲錦兩家人算是徹底蒙圈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17號)要跨市跟友人聚餐的,所以晚上本來打算只碼3500字。但是又怕斷章斷得太銷魂,讓你們還沒爽到那個點就中止了,太殘忍了,所以就熬夜碼了5000+讓你們一章爽完。
——
①參考《宋代提點刑獄司制度研究》關于檢法官的職責說明。
②、③誣告罪的相關內容參考《試論宋代誣告罪的犯罪構成及量刑原則》;刑罰制度參考《中國法制通史》宋代卷。
④五服來自于度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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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1-10-1616:37:10~2021-10-1702:25: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掠星照野1個;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讀讀看看寫寫、書楓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慷慷2個;胡蘿蔔須、須臾、BLX、就是一株小小草、flssyy、禮、開開心心的過日子、木枼、廢柴子、焦糖馬頭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flssyy53瓶;你是我眼裏的小猩猩48瓶;nanoha35瓶;魚販子、洛書30瓶;最愛吃火鍋22瓶;小糖糖、大白菜20瓶;滿樹花開LS19瓶;zan12瓶;跪求不卡、學不動的YXY、飒。、MichealK10瓶;洛書7瓶;爍迦羅心不動轉、hahhshdhdj、我是書蟲5瓶;取個渣名2瓶;沒拿語文書、夢林夕、小泰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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