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努哈兒進進出出忙不得空,已近半無人居住的醫館遍地皆灰,努哈兒幾乎是花了一上午的時間将屋子裏每個角落都打掃了遍。
花爺坐院裏給努哈兒補衣裳,努哈兒這遭把營裏穿的都背了回來,說是讓花爺看看,有幾件針腳開了,得縫幾針,花爺信了,結果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花爺那個恨,這哪是有幾件,分明是每一件!
縫著褲衩花爺忍不住就問,我說小哈,你也老大不小了,開著檔不丢人啊?
努哈兒整理著院裏的花草,說那是他剛到營裏沒多久時穿壞的,當時還不适應,瘦了一圈,穿不住了,老往下掉,紮馬步的時候就崩裂了,不光是他,營裏好多新兵都這樣。
花爺笑了聲,手指靈活地穿著線,你老實說,涼快麽。
努哈兒想想,面色頗為認真,涼快,解手還方便。
花爺一根針險些紮肉裏,就你這點出息還老惦記當将軍,懶成蟲了簡直。
師父你可以試試的,真的涼快,而且方便。
得得得,邊上呆著去,簡直有辱師門。
努哈兒把院裏最後一塊地方整理幹淨,擦著手過來往花爺身旁一坐,随手拎起一件補好了的衣裳瞧了瞧,頓時有些意外。
哇師父你好厲害啊!我都看不出它們壞過。
花爺翻弄著手上的衣服,針線上上下下,我看該給你買些新衣了。
不用啊師父,你都已經把它們縫新了。
夏天我才懶得管你,你那些冬衣都洗薄了,穿不暖,回營的時候買兩身。
努哈兒一聽,心裏一暖,黏糊勁就上來了。
花爺腿一抖呵斥,哪涼快哪呆著去,我在這穿針你還把腦袋擱這,狗眼不要了是吧。
師父,巴陵涼快。
跟我說幹嘛。
師父你之前不是說巴陵還有個地方更漂亮,等我回來了就帶我去嗎?
省省吧,我這都半年沒開張了,哪有心情游山玩水,下次吧。
師父你缺錢花嗎?
我不缺,醫館缺,你當藥材大風刮來啊。
努哈兒一聽,不知想了些什麽,站起來蹬蹬蹬一陣跑沒了影。
花爺懶得理他,數了數還剩幾件,一看就剩兩件亵衣了,這才寬了心。
努哈兒是個人才,人都說天策武學無堅不破,無堅沒見著,衣服無一不破倒挺厲害。
沒一會努哈兒就又回來了,手裏不知攥著個什麽東西,神神秘秘往花爺手裏一塞。
花爺一瞧,一錠沈甸甸的金子。
這是什麽?
金子呀師父。
廢話我當然知道是金子。
師父你不是醫館缺錢嗎,這個給你,咱們去巴陵玩吧?
花爺一聽就頭疼,我是問你這哪來的?
皇上賞給我的。
花爺想想也是,這次努哈兒到底是立了大功,有賞銀也是理所當然,就是這一想,又不對。
小哈,皇帝就賞了你這一個?
我帶了兩個回來給師父的。
那皇帝就賞了兩個?
......
花爺就明白了,好小子,也會背著師父藏錢了,怎麽,怕我花你的不成?
努哈兒聞言,急了,不是不是,師父你不要誤會,錢我是有藏,可我不是怕你花,我是...是......
是什麽?
努哈兒突然顯得特別不好意思了起來,花爺發現他臉都開始紅了,皇上給了我十個這個,正好将軍要去白龍口接應人,我就讓他幫我捎了六個給我啊爹啊娘。
花爺一琢磨,還是不對,那還有兩個呢?
留在将軍那了。
有什麽用意嗎?
努哈兒這下是連話都結巴了,留著以、以後,娶、娶師父用。
......
花爺愣完之後終於想到要問什麽了,你這麽跟你們将軍說的?
沒有沒有,我就說我留著娶媳婦,将軍還笑我留太多了呢。
花爺低頭又看了眼手裏頭那金燦燦的東西,掂得出來,有十兩,身側還堆著剛給努哈兒補好的衣裳,一扭頭就能看見。
這呆子。
巴陵縣,桃花丘,碧水接天,桃花百裏。
香婆婆拎出一籃剛摘下的鮮桃,招呼前來做客的花爺與努哈兒。
努哈兒挑了個大的,花爺正想呵斥,卻見他伸手一遞,沖香婆婆一笑,婆婆你也吃吧。
香婆婆一怔,随即眼睛一彎,也笑了,努哈兒看見她一口牙已經掉了一半。
香婆婆接過他手中的桃子,吟吟笑道,婆婆年紀大了,咬不動了,你吃吧。
沒事婆婆,我找的那個是軟的,你肯定吃得動。
說著努哈兒又挑了個小點的,拿給花爺。
花爺斜眼看他,你是幹嘛?
努哈兒見給看穿了,撓了撓頭,伸手一指下方,花爺一瞧,是小吊橋對邊的桃花林。
師父,我想去玩。
出息,不玩能死?
可是師父,那裏有好多猴子,我想去跟它們玩。
跟猴子玩?花爺又瞟了眼那林子,離香婆婆的居所并不遠,只有一座小吊橋的距離,隐約能見林間有東西蹦來跳去,從樹底下到樹梢,猴子不玩你都好了,去去去,要走就走,別在這瞎吵吵。
努哈兒樂壞了,揣了倆桃子就蹬蹬蹬踩著吊橋過去了。
香婆婆提著茶壺給花爺沏茶,咯咯直笑,你這徒弟跟你小時候可真像。
什麽話我小時候比這聰明多了。
你啊,小時候可比他還不安分。
花爺端起茶飲了口,芳香四溢,沁人心脾,我小時候可不就是成天忙著上山采藥,當然不安分。
你得了啊,不成天作弄你那師姐師妹都好了。
同門之間理當互助互愛,我也沒錯呀。
香婆婆搖搖頭,實在沒轍,你也有這些年紀了,怎麽還跟毛孩一樣。
花爺嗅著杯中的餘香,一聽就笑,我還年輕呢。
話完把茶杯一放,抓了個鮮桃就哢哢啃了一口。
香婆婆噗嗤一聲就樂了,看著花爺吃桃的模樣一聲輕嘆,忍不住感慨,想當年我見你時你也不過八歲,現如今也是而立之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怎麽說得好像幾十年不見,我不是停幾年就來走一趟。
你這潑皮猴,沒一天不鬧騰,哪懂老人家孤單。
得,住這孤單,讓你去長安城跟我當鄰居你又不樂意,
香婆婆給自個兒切了塊桃子,滿面風霜的臉上笑起來仍然有小兒的稚氣,年紀愈大愈明顯,花爺知道,那叫返老還童。
我這把老骨頭,哪禁得起颠簸。
多少年前你沒老的時候你也不樂意啊。
香婆婆不知是讓桃子甜的還是為何,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不了,長安城多麻煩,還是這裏好,我都住了這麽久了,習慣了。
這話香婆婆已經說過許多遍,花爺都已不記得自己向香婆婆提過多少次搬到長安城住,只是心裏也清楚,香婆婆在這住了一輩子,哪舍得走呢。
花爺一時有些惆悵,咬著桃子出了茅亭,放眼往下一望。
桃花丘一直是巴陵一處奇景,四季如春,桃花長開不謝,視線所及之處無不是滿目桃紅,一路鋪向聞香嶺,年少之時到此時常都會泛葉扁舟,游過潇湘島,從映秀湖悠悠而來,停在桃丘的小碼頭,再踏著那從八歲時就在的小吊橋去香婆婆的小竹屋中坐坐。
時間一晃二十餘年,昔日少年郎也已人近中年,卻唯有此處依然水天同一色,百裏桃花香。
若他當初不是被扔在萬花谷,而是香婆婆門前,他定也是舍不得走的。
小花呀...
還是叫我從過吧。
小花,你也三十了,怎麽婆婆到現在都還沒見過你的夫人呢?
......
婆婆年紀都這麽大了,沒什麽別的心願,就這一個,什麽時候讓婆婆見見?
花爺沈思片刻,正想回答,視線冷不丁瞄見底下桃花樹頂的努哈兒,當即吐了嘴裏桃核,一揮手打了出去。
師父!你為什麽打我?!
憑什麽說我打的?誰看見了?
這麽幹淨的核誰吃的出來?!
花爺理直氣壯教訓道,打的就是你,誰讓你上樹的?!
努哈兒捂著腦門起初有些委屈,一聽這話就高興了,師父你不要擔心,我不會摔下去的。
誰管你摔不摔,你現踩的那是老桃樹!踩壞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
香婆婆給逗樂了,笑個沒完,直搖頭,你這師父當的,怎麽老作弄你那乖徒弟。
嗨他哪能乖,成天讓人操心,沒完沒了。
有個徒弟,日子好過很多吧?我看你比起以前高興多了。
這話聽著熟悉,花爺想起似乎幾年前裴元師兄也曾說過他變了許多,只是原因太模糊,他至今也沒想明白。
他也懶得想。
你也甭擔心我了,我日子過得好著呢。
婆婆老喽,以後想替你操心也沒多長時間了,你這徒弟可老實,你要好好帶他,別總欺負他。
這我可管不住我的手,你還是得長命百歲,才能護他,要不我可保不準怎麽虐待他。
香婆婆頓時給哄的眉開眼笑,好好,你說得對,你這猴子下手沒輕沒重,沒人看著婆婆也不放心呢。
人耍猴猴子命短,猴子耍人能長壽呢。
你這娃娃,歪理一套一套的,人生短短幾十年,莫要老傷人心,回頭沒人管你。
花爺就笑,不管我?那得看他敢不敢。
香婆婆驀地就明白為什麽花爺到現在都沒夫人了。
努哈兒這會提著串張牙舞爪的大螃蟹回來了,花爺一見著他光著的腳,卷起的褲管,就問,鞋呢?
哎呀忘拿了!
說著螃蟹一扔,又跑了。
花爺吊著螃蟹火烤,努哈兒順便想把腳上的湖水烘幹,腳剛伸過去就讓花爺拍回來了。
花爺斥道,沒規矩!
我又沒碰著螃蟹......
頂嘴是吧?
努哈兒下意識搖搖頭,找了樣東西擦腳,開始套鞋襪。
花爺瞥見他挽著袖子的手臂,上頭幾道長長的血痕,手背還有塊牙印。
這怎麽弄的?
狐貍撓的,還咬了我一口。
哈?花爺才想起桃花林的狐貍确實多得出名,你幹缺德事兒了吧,狐貍都撓你。
我才沒有呢,我想給它吃桃,結果它就撓我了,我想跟它玩,它就咬了我。
傻了不是,哪個狐貍吃桃啊。
那它為什麽老盯著我的桃啊?
你拿桃逗猴了吧。
師父你怎麽知道?
那得了,估計把你當猴子了,要不能盯著你看。
師父你別糊弄我,哪有這麽大的猴子,它又不是傻子。
可不就是看你大嗎。
......
努哈兒看著花爺剝螃蟹,認真又仔細,忍不住問,師父,給我吃的嗎?
花爺笑了,想得倒挺美,自個兒剝去。
說著起身端著剝好的螃蟹進了屋,留努哈兒對著盤裏一只只紅通通的螃蟹幹瞪眼。
哎呀我都說了不用這麽麻煩給我弄。
這有什麽,弄個螃蟹還能花什麽力氣不成。
你那小徒弟呢?
在外頭吃呢,別管他,趁熱吃,吃完了再睡。
努哈兒往窗裏望了眼,念頭一動,也想給花爺剝個螃蟹,花爺一定也很高興。
花爺一從屋裏出來就發現盤裏多了份拆好的螃蟹,白花花的蟹肉露得他胃口一動。
師父,趁熱吃。
你剝的?
是啊是啊。
花爺拿起蟹鉗一看,殼已經四分五裂,就是不太像手弄出來的,怎麽剝這麽難看?
唔那個圓圓的,不會弄,我就啃了兩下。
.........
小哈,這好玩麽。
好玩!
還有別的地方想去嗎。
努哈兒想想,師父,我想走遍中原。
花爺當頭就潑了盆冷水,你有時間嗎?
......努哈兒不服氣,又道,師父,我還年輕,一年去一個地方,哪怕幾年去一個地方,我這輩子總能走遍中原的。
等你走遍中原,你估計也快咽氣了。
努哈兒就像想到了什麽,忽然正色起來,那師父,你可得跟我走遍中原了再死。
花爺扭過頭來,看著努哈兒,生死有命,該死的時候還是得死,了不起你弄輛馬車把我屍體放進去跟你一塊走天下嘛。
師父你說得我毛都豎起來了。
嘿好小子,當初還說運我屍體回白龍,我就知道你吹牛不打草稿。
師父,你以後死了,真的要葬在萬花谷嗎?
恩。
那我好可憐啊師父,到時候我也是老頭了,還要把師父運到萬花,然後一個人回白龍。
花爺挑開蟹鉗上已經給咬碎的殼,吸了口裏邊的汁,不以為意,你可以把我埋了之後在萬花谷等死啊。
那不行,我啊娘說,要落葉歸根。
那你還問我這問題幹嘛,你的根是根我的根不是根啊。
可師父不是被丢在萬花谷的嗎,那師父的根也不算在那裏。
花爺臉色一變,十分難看,你說什麽?
努哈兒一驚,花爺的眼神直讓他額頭青筋突突直跳,沒、沒什麽師父。
花爺起身要走,努哈兒吓壞了,伸手就抓他的袖子,師父,師父你別生氣。
讓開。
師父我錯了,我不會再亂說話了,你別生氣。
想我不生氣是吧。
努哈兒點頭如搗蒜。
行,花爺把裝螃蟹的盤端起來,給他,把這些都剝幹淨了我就不生氣,乖。
.........
立夏之夜,月色如水。
花爺躺在茅屋頂上出神,努哈兒坐在屋門旁的小石桌前點了根蠟燭捏蠟人,燭淚燙的他今兒剝螃蟹時劃出來的口子一陣陣疼,燙一次努哈兒就往手指頭吹幾口氣,一來二去,花爺煩了。
你怎麽老在底下出聲音。
疼呀師父。
疼就別玩。
不是,我是手疼。
手怎麽了。
螃蟹咬我。
花爺沒忍住,別過頭就笑了,雖然輕可努哈兒卻聽得清楚。
他就喜歡聽花爺笑,花爺比起以前愛笑多了。
上來我看看。
努哈兒別提多高興了,跟猴子上樹似的蹿上了屋頂。
坐遠點,你壓著我頭發了。
師父我還沒坐呢,是木頭夾的你,你躺我腿上吧師父。
花爺枕著努哈兒大腿,面朝青天,有風襲來,就像以往在醫館裏努哈兒扇著扇子伺候他午睡。
師父你不是要看我的手嗎?
看什麽看,那點傷口又死不了人。
可是很疼,上次師父咬我,舔舔就不疼了,要不師父你...
花爺一巴掌扇他腦袋上就把話打斷了,你剛在下面幹嘛。
努哈兒摸摸花爺剛剛觸碰到他的地方,心裏總是有些歡喜,捏蠟人。
蠟人呢?
努哈兒在懷裏掏掏,掏出個東西給花爺。
花爺一瞧,一朵花,這是什麽?
師父呀。
不是,捏個花你怎麽好意思管它叫蠟人?
師父長得太複雜了,不會捏,反正師父姓花。
姓花...花爺盯著那東西笑了笑,小哈,說起來我都不知道你名字什麽意思。
嘿,努哈兒沒想花爺突然提起這個,有些害羞道,說了師父你不能笑我。
你說,不笑。
我啊娘生我的時候,我啊爹很高興,哈哈哈,哈哈哈地笑,所以叫哈兒。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