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花爺第二回睜眼的時候帳篷是真空了,就跟昨晚上壓根沒多一個人一樣。
一連幾天花爺都沒見著努哈兒,只聽說戰況有了進展,唐軍開始占了上風,局勢漸漸開朗了起來。
傷亡也在減少,這不得不說是個好消息,也讓所有軍醫都松了口氣,不分晝夜熬了一個半月,幾乎找著空就能睡一覺。
今天難得出了大太陽,花爺尋了處安靜的地方曬曬,準備閉目養神一陣。
勞累了這麽段日子,花爺可謂身心俱疲,坐了沒一會就入了夢,也不知眯了多久,恍惚裏有什麽東西壓上了他的後背,起初一驚,跟著又聞見了股臭汗味,花爺的身子就又軟下來了,坐著打盹。
小哈,你好臭。
師父你醒啦?
別挂我背上。
師父你坐著睡著了,我怕你倒了,看著你呢。
花爺半夢半醒,眼皮子上下打架,也不再說話,由著他伏在自個兒背上。
努哈兒趴在花爺背上,花爺身上的味道跟自己差不多,陽光照下來,兩人就像床發黴的棉被,努哈兒漸漸也有了倦意,搭著花爺的背合了眼。
這下倆人都睡癱了,花爺哪還坐得穩,尤其背上還有人,沒多大功夫就撐不住了,直直往地上一倒,腦袋狠狠磕了兩下,疼得立馬就醒了。
花爺那個火,坐起來就罵,你能不能別一回來就煩我?!
努哈兒摸了摸腦袋,有些委屈,師父我不是故意的。
你還敢有意啊?!
不是不是,師父你別生氣。
努哈兒忙不疊将花爺扶起來,讓花爺坐回去,花爺發現他的精神比起那天晚上好了許多,氣頓時就消了。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天早上,将軍讓我去彙報情況,說到剛才才出來。
肚子餓嗎?
不餓不餓,說到這努哈兒冷不丁想起了什麽,神神秘秘背過身,不知從兜裏掏出了什麽,藏在背後轉過身,師父我有好東西給你。
你還能有好東西?
努哈兒嘿嘿一笑,把東西亮出來,花爺一瞧,一塊絹布帕子,正奇怪,努哈兒把帕子揭開,露出個烤鴨腿。
花爺一愣,營裏條件艱苦,莫說鴨腿,就是豬肉都不常見。
你哪來的?
偷的。
花爺詫異,偷的?
努哈兒點點頭,說橋對面把守的敵軍裏經常有偷溜上山獵些野雞野鴨下酒的南诏士兵,回回都喝得爛醉如泥,本來想偷倆,可對方有狗,鼻子靈,怕被發現,掖了一個就趕緊跑了。
努哈兒說著把鴨腿往花爺手裏一塞,催道,師父快吃,放久了就硬了。
花爺一時間五味陳雜。
花爺沒說話,咬了口鴨腿,眉頭直皺,瞧得努哈兒實在擔憂,師父?你怎麽了?
太膩了,胃裏犯惡心。
怎麽會呢這又不是鴨屁股。
花爺搖搖頭,把鴨腿還給他,膩,不吃,你吃吧。
我不要,師父你都瘦成幹了,我不管你惡心不惡心,都得吃。
花爺心想真不愧是又一個年過去了,努哈兒這下看起來好像不太好糊弄了,索性也懶得多說,你不吃是吧?
恩,師父吃。
行,反正我不吃,我扔了啊。
努哈兒果不然急了,師父別扔!別扔,我吃,我吃就是了。
花爺忽然就笑了,直讓努哈兒晃了神。
努哈兒又看了眼手裏的鴨腿,師父,你真不吃啊?
花爺煩了,揚手要打,努哈兒忙不疊嘴一張,開始狼吞虎咽。
花爺瞅著他險些把骨頭都一塊吃了,眼神微微一化,就像春日裏的陽光。
小哈,藥還在嗎?
在。
那就好。
努哈兒三兩下把鴨腿解決了,腮幫子塞得老大,師父,我可不可以睡覺?
什麽話,自個兒找個地方睡。
努哈兒往花爺肩上一靠,師父......
你換個地兒,頭發紮著我了。
努哈兒往下挪了挪,枕在花爺胸膛上,這回花爺沒再說什麽,低頭看了他一眼,伸手環過他的肩,靠在草垛上也想再眯一會。
師父,你的骨頭咯得我好疼。
那你別靠著我。
師父,你怎麽會在這裏。
為師高興在哪裏就在哪裏。
努哈兒傻愣愣一笑,師父,我好想吃紅豆糕啊。
花爺聞言,剛合上的眼又睜開了。
太陽很大,仿佛春天已走,夏天來了。
小哈。
什麽?
打仗這麽久,有想師父嗎。
有啊,天天想,師父有沒有想我?
花爺摸著努哈的腦袋,沒吱聲,盯著他發亮的眼睛看了許久。
花爺低下頭,往他額頭輕輕一點。
不想。
努哈兒愣了。
嘿你哭什麽?
師...師父親我......嗚。
親你怎麽了?我說你小子五行缺打不是,打你不哭親你還哭了。
嗚嗚...在我們狼族,只有母親才親這裏......
.........
花爺伸手往他腦門狠狠搓了幾下,行了,擦掉了,沒親你行吧?
努哈兒摸了摸給花爺搓得發熱的地方,還是不樂意,不行,師父要重新補給我。
補你個頭,起開,自個兒睡去。
我不管,師父你得補,師父啊!
倆人正鬧,冷不丁發現前不遠站著個人,努哈兒一怔,還未開口花爺就出了聲,你是誰?
那人原還在膛目結舌,讓花爺這麽一看頓時像做賊給發現了似的,聲音都虛了,我、王大寶。
師父他是大寶,我朋友。
花爺沒理會,視線一出,比刀還利,你看見什麽了?
我看見...不我沒看見。
那你有事嗎?
我當然...不我沒事。
那小哈他想睡一會。
恩!你們好好休息!
我們?
王大寶轉身就跑。
他可算明白當初為什麽努哈兒能受得了什長了,努哈兒沒有騙他,他師父真的比什長還可怕!
而且他們真是師徒情深!
小日子太平了兩天,努哈兒又開始見不著首尾了。
花爺尋思這仗估摸是要打到立夏了。
還沒等花爺尋思完,軍醫營送進來個傷員,瞟一眼花爺眼睛就大了。
郝率?!
郝率捂著血流不止的手臂也愣了,花叢?!
花爺一打量,郝率還是那個郝率,道袍還在,風範沒了,一身狼狽。
郝率細一瞧,花爺還是那個花爺,英俊還在,潇灑沒了,一身藥臭。
花爺琢磨郝率這是怎麽弄的,郝率忍不住了,你倒是先給我治傷啊!
急什麽又死不了。
花兒回身拉過藥箱,開始給郝率清洗傷口,上藥包紮。
從頭到尾郝率的叫聲就沒停過,你能不能輕點?!我是傷員!
你這嗓門可比傷員大多了。
那得是我才這麽叫喚兩聲,這要是他們早疼死了!
得得得,別瞎嚷嚷,激動容易血崩別怨我沒跟你說。
郝率看起來正氣頭上,氣的什麽花爺也看不出來。
花爺把紗帶纏結實了,蓋上藥箱就往邊上一坐,找了點水給郝率。
郝率顯然也渴,一仰頭兩三下喝完了。
你什麽時候來這當的軍醫啊?
軍個頭,來看我徒弟,說到這花爺有些好奇,你怎麽會在這?
郝率頓時沒好氣道,來看我弟。
哈?花爺不明白,看你弟就看你弟,你這什麽臉色?
郝率舉起自個兒纏著紗帶的手,憤憤不平,見過豬一樣的戰友嗎?這就是!
好好的幹嘛突然說自己是豬啊?
我說我弟!
啊?花爺不解,你這傷難不成你弟弄的?
可不就是!提及郝俊,郝率氣打不一出來,花爺見他腦袋快冒煙了都,幾番詢問,才知道原來郝率也是聽聞融天嶺戰了大半年不得安寧,擔心小弟,便千裏迢迢從純陽宮趕了來,沒想人剛到恰巧就逢上兩兵交戰,郝率愛看熱鬧,駐足觀望,一望就了不得了,唐兵裏帶頭的赫然就是他的小弟郝俊,一時手癢,便想暗中相助,沒成想他為免暴露匿於叢林沒有現身,郝俊卻錯将他當成南诏軍的探子,一路窮追猛打,礙於敵兵在前他不敢鬧出太大動靜,只好躲躲閃閃壓低聲音道了句我是你哥哥!好家夥堵了句我還是你親爹!一支穿楊箭就跟著過去了。
花爺笑了,你傻了不是,你什麽身手我不知道?你弟箭法能神到哪兒去啊還能傷著你。
郝率嘆了口氣,然後他說,你知道個屁!
郝率說當時情況危急,前有敵兵後有郝俊,他要再往前一步那可就得被發現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於是只能硬著頭皮接他一箭,得虧射的人不是努哈兒,要不非得射穿他手臂不可。
郝率又說了,當時他确實想撒手不管了,結果倒好,郝俊被人挑下了馬,這輕騎沒了馬可怎行,這不人剛落地幾根大斧便齊齊劈來,郝率忙不疊甩手一記氣鎮山河,以真氣保他周全之後才走的人。
花爺就明白郝率其實并非生氣,而是悲哀。
可花爺又覺著不對,诶那你當時怎麽不給自個兒鎮個山河啊?
郝率憤然,我這不是沒想到他會射中嗎!
花爺立馬就樂了。
郝率對花爺幸災樂禍的德行翻了個白眼,道,你別高興,我看見哈兒了。
啊?小哈跟你弟一塊?
恩,看樣子是奉命引開南诏軍,聲東擊西調虎離山。
花爺果不然就不笑了,有了些正色,你怎麽知道?
嗨我又不是沒腦子,他們帶的兵有一千就頂了天了,交戰不到幾回合沒傷沒亡的就開始落跑,不是引南诏軍追是幹嘛?
花爺沒了話,不知琢磨了些什麽,問,那他們去的哪個方向?
郝率想想,這個不清楚,我又沒多呆,當時他們在那周旋呢,不過我估計去祝融嶺沒跑了。
去祝融嶺?怎麽這麽肯定?
你傻啊,虧你跑這來,不知道曹雪陽在伏牛山?
廢話我當然知道。
那我問你,去伏牛山祝融嶺難道不是必經之路?
可也不對啊,應該去赤龍坡啊。
去赤龍坡這也太明顯了吧,傻子都看出來要把他們帶伏牛山啊,從祝融嶺直接繞過赤龍坡,往斷腸丘走,沒準曹雪陽就在那等著呢。
花爺一聽,還是搖了搖頭,這不對,你自己也說小哈帶的兵有一千就頂了天了,就這麽點人,人能傻乎乎看不出有詐?
郝率就奇了怪了,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我這外人都聽說了,哈兒剛到這立的第一件功就是射殺了個南诏大獎,叫什麽金克拉,說是一箭射中了腦袋,釘箭塔上摳都摳不下來,肯定招南诏軍恨啊,這回不就是他帶頭麽,肯定想把他嗑死給自己人報仇不是。
話完郝率終於明白自個兒奇怪啥了,我說花叢,有段時間不見,你怎麽變這麽笨啊?
花爺原還想贊同句有理,這一聽就不樂意,要讓你這連軸轉個十天半月,你腦筋也不見得多能轉彎。
累的?哦那就好,我還以為讓哈兒傳的,那就完了。
小哈是不太聰明,也就比你弟好點。
咱能不提我弟嗎?
......
郝率猜的沒錯,望鄉坪一帶聚敵過多,可謂前有豺狼後有虎豹,不光是南诏軍,那些兇猛的異族力大無窮,比起南诏軍更叫人疲於應對,與此同時,幸曹雪陽那傳來捷報,已将出雲嶺和斷腸丘的敵軍斬淨,唐軍營地不斷擴大,明威将軍皇甫少華率後援也已到達,冷天峰一番冥想,決定讓努哈兒帶領一千精兵引開在橋頭駐紮的那群南诏軍和怪力異族,替大軍開道,他則率領大軍攻下黃袍崗,再直奔羊角山,拿下第三個大營,與曹雪陽會合。
而努哈兒只要率領衆兵繞過祝融嶺,将敵軍帶入斷腸丘,曹雪陽早已布下火牛陣等候多時,屆時必能一舉殲滅。
最後一役如箭在弦,一觸即發,努哈兒依計而去,不出一個時辰,大軍順利打進黃袍崗,與援軍接頭之後一路直逼羊角山,勢如破竹。
而當冷天峰把帥旗插在羊角山,大聲宣告此役勝負已分之時,卻接到留守望鄉的皇甫惟明來信,信中稱努哈兒帶兵進入祝融嶺之後遇伏,從補天石一帶流竄而來蟄伏於赤龍坡的蠻人異士借此機會堵死了去路,炸塌了山壁,不光數千精兵無一生還,就連南诏軍都一并埋在了地下。
冷天峰愕然,難以置信,将信反複看了幾遍,一字不差,這才信了,當即怒從中來,給曹雪陽送去快報,讓她以火牛陣直搗赤龍坡,鏟除餘黨,待他将羊角山大軍安置妥當,便立即前往查看。
花爺在祝融嶺坐了一下午,筋疲力盡。
坍塌的山壁遍地狼藉,地上炸出了許多深坑,不計其數的屍體疊在裏頭,橫七豎八躺了一地,敵我同眠。
嶺中寂靜,春風吹來,竟比冬風蕭瑟。
他和郝率将在場的唐兵屍體都翻了一遍,一共數到了九百九十六,沒有努哈兒,也沒有郝俊。
郝率灰頭土臉坐在一旁,一聲長嘆,我還想此役已勝,劫難就過去了,沒想到這冥冥之中還是難逃命數。
花爺想起郝率去年那番話,忽然就想笑,那你怎麽沒給你弟占一卦?
哈,我倒是問你,倘若哈兒病重,你治是不治?
花爺啞然。
郝率笑道,我猜到你的答案了,跟你猜我為什麽不給我弟占卦是一樣的。
花爺搖了搖頭,我還以為你修道二十幾年道行多深,看來也不過如此。
你行醫十幾年,又何曾慈悲過。
花爺回頭看了眼身後的遍野橫屍,在斜陽之下猶如千座孤墳,無處話凄涼,我說,你弟都沒見著,你還坐得住啊。
郝率将袖子裏邊翻出來,擦了把臉,你不也在這坐著嗎。
我累了。
我也累了。
郝率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你歇會,我再去看看。
不出幾步,郝率發現自己踩到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腳底下三四個趴在一起的南诏軍,自個兒踩的就是其中一個南诏軍的手背,就是這腳感不太對,硬得像石頭,像是手裏邊有什麽東西。
郝率蹲下來将那南诏軍的手掌翻上來,上頭攥著一個小巧玲珑的瓶子,郝率覺著這瓶子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在哪裏見過,花叢,你過來看看,這是不是你們醫館的東西。
花爺一聽,頓時有些奇怪,跟過來一看。
郝率剛把那藥瓶摳出來遞給花爺,花爺臉色立馬就變了。
快把這些人搬開!
兩人手忙腳亂将那幾個南诏軍掀開,底下赫然壓著一個唐兵,花爺伸手一探他的脖子,還有氣,忙将他翻過來一看。
郝率一喜,花爺一愣。
郝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