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花爺對著攤子上的七巧果出神,小販試探一問,花大夫,不買點兒?
花爺回神了,沒說話,搖搖頭,轉身就走。
他不過想出來買袋面粉。
今兒街上顯得特別熱鬧,熙熙攘攘,都在圍著七巧果打轉,歡聲笑語的。
花爺知道,不就是牛郎織女相會,他又不是沒聽過,可這群人高興些什麽呢?
七月七,相見無期。
花爺的腳步忽然就停了。
小販沒想花爺又倒回來了,這要在以前,花爺第一眼看不上的東西就甭指望他再看第二眼。
花大夫,想買了?
花爺瞧著攤上各形各狀的巧果,小東西做得還不錯,看著精致,就是不知味道如何。
能嘗一塊嗎?
行啊,您嘗塊吧。
花爺挑了塊桃花模樣的巧果,放嘴裏咬了一口,嚼兩下發現也沒多好吃,就比白面饅頭花樣多點,再甜點。
怎麽樣?花大夫,還行吧?
花爺想了想,不瞞誰說,他活了快三十年,也是頭一回嘗到巧果的味道,努哈兒肯定也沒吃過,就那傻小子估計七夕幹嘛的都不清楚。
來兩斤吧。
好!,您是自己挑形狀呢還是随便稱?
都揀豬吧,別的樣不要。
好!。
師父,我走了啊。
我說你怎麽連行李都不檢查,你就不怕漏帶什麽東西啊?
不是師父給我收拾的嗎,那肯定不會落東西。
懶就直說,別找借口,拿去。
咦怎麽除了紅豆糕還有其他味道。
努哈兒好奇心犯了,把那袋點心往桌上一擱就開始解繩子。
哇,這些豬是什麽呀?
是你啊。
能吃嗎?
當然能啊。
這些叫什麽啊?
努哈兒啊。
師父啊!
啊?
雇的馬車這當口來了,停在醫館門口朝裏頭吆喝。
花大夫,車什麽時候走啊?
花爺替努哈兒把袋子又紮上,車來了,走吧。
努哈兒背上包袱,又開始黏糊,師父...
幹嘛?
我還會回來的。
廢話。
我抱一下師父好不好啊?
不好。
努哈兒張著手臂就上去了。
花爺不知想起了什麽,把努哈兒拎下來,回屋找找,取了樣東西出來。
努哈兒看見那是個小藥瓶,小得就只有他的麽指那樣大。
花爺的臉色從未如此正經過,就連舉動都顯得鄭重其事。
這個拿著。
努哈兒接過去,把塞子拔了一瞧,裏邊是粒黑漆漆的藥丸,和平日花爺醫館裏藥材全然不同的味道。
師父這是什麽?
你當它是仙丹就行了。
仙丹?
花爺嗯一聲,又道,行軍打仗難免生死一線,別亂吃,留到你覺得自個兒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再拿出來。
吃了就不會死嗎?
哪那麽厲害,只能護你七日心脈,若在七日內得到醫治,再重的傷也可保你不死,若你流落戰場,尋不到隊伍,錯過這七日...花爺話到此處,輕輕拍了拍努哈兒腦袋,那便是命。
努哈兒不敢說,他竟在花爺眼裏看到了難過。
師父,如果我真的快死了,這算不算命,天什麽輪回?
當然算。
那我吃了師父給的藥,多活了七天,師父算不算給我續命啊?
......
我怕師父遭天譴。
花爺冷不丁就笑,道,怕什麽,老天有本事的現在就打道雷劈死我。
話音剛落,天上轟隆幾聲,炸了倆響雷。
兩人一愣。
車夫有些焦急,花大夫,要下雷雨了,還走不走?
花爺便不再多說,要努哈兒把藥收好,快下雨了,趕緊走吧。
努哈兒小心翼翼把藥瓶藏在懷裏暗兜,背著包袱出了廳門。
師父,我走了,你多保重。
努哈兒回洛陽沒多久花爺便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說師父好神乎啊當年送他的腰帶居然變成了發帶,花爺看著信上那一塊塊豆腐一樣的字跡就跟看見努哈兒咋咋呼呼的嘴臉。
這是自努哈兒走後花爺收到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後一封。
戰亂是在努哈兒歸營兩個月後爆發的,蟄伏已久的南诏軍突然開始大肆進犯,短短半月就占據了融天嶺各大要地,唐軍嚴防死守,問題卻接踵而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進犯的敵兵裏除了南诏大軍,冒出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異族,比起南诏軍更為兇殘的燒殺掠奪,就像滾滾而來的巨浪,打得唐軍幾近崩潰。
朝廷火急調派忠武将軍冷天峰帶領大批精兵趕赴融天嶺鎮守,兩下僵持,将營地紮在了望鄉坪附近,與敵軍相距最近的前線。
數月激戰生靈塗炭,苦不堪言,宣威将軍曹雪陽得軍令率兵而至,與冷天峰會合之後前後夾擊,於十萬敵軍中殺開一條血路,順利在伏牛山紮下了天策第二個大營。
融天嶺的苦戰傳遍了大江南北,諸多江湖義士紛紛趕往融天,助唐軍一臂之力。
戰況毫無進展,傷亡卻在不斷擴大,軍醫晝夜不休,依然有源源不斷送進來的傷員。
将被護送至成都避難的百姓裏開始有了聲音,從醫的願意留下來幫忙救治傷員,冷天峰卻搖了搖頭、
這裏太危險,怎能讓無辜的人在此久留,多呆一刻都不行。
大夫裏有個年輕的小夥子站了出來,将軍,你讓那些上了年紀的走吧,我不怕,我要留在這裏救治咱們的軍隊,不到戰争停止,我絕不離開這裏!
我也要留下來!
還有我!
冷天峰正躊躇,忽然有人來報。
将軍,有個叫花叢過的人想見您。
花叢過?冷天峰略一思索,随即眼睛一亮,可是自稱大夫?
将軍怎麽知道?
他現在人在何處?
屬下怕他非我族類,将他帶到埋伏營了,若他有變,就地擒拿。
你且将他帶來,我見過便知。
是!
而當花爺站在冷天峰面前,冷天峰卻有些遲疑了,時隔十幾年,盡管花爺的面貌依稀還有當年的影子,可眼下兵荒馬亂,危機四伏,不得不多些防範。
你便是花叢過?
正是。
有何憑證?
花爺輕聲一笑,我不過是長得更俊朗了些,冷大将軍就認不出來了,不知冷将軍還記不記得當年治好你腿傷的那帖藥方啊。
可敢念來?
有何不敢?花爺嘴一張一合,八句話,報了帖方子。
冷天峰一聽,這才放下心來,有了喜色。
花大夫,好久不見。
原來十幾年前冷天峰曾在黑龍沼一戰負過腿傷,雖治好皮肉,可每到夜半傷處便疼痛難忍,不聽使喚,如此半年著實不堪折磨,求醫萬花,不巧藥王閉關編寫醫書,大弟子裴元又號稱活人不醫,幾番輾轉未果,冷天峰失望至極,正欲離谷,不想卻讓一少年攔住了去路。
那少年想來年紀不足二十,眉清目秀,冷天峰不知他是何人,也不明他此舉何意,正想開口一問對方卻先出了聲。
你就是這幾天來我們谷裏求醫問藥的人?
冷天峰一怔,心想這小少年說起話來那态度還真不客氣,正是。
傷還是病?
冷天峰細細打量他一番,見他一身裝束顯然是谷中弟子,一時又有些好奇,舊傷,有什麽問題嗎?
沒想少年一聽,竟不以為意笑笑,我道是什麽疑難雜症,原來不過區區外傷。
冷天峰聽得他口氣狂妄,也笑了,反問,這麽說來,你能治?
當然能,萬花谷雖不是神醫遍地,可也不至只有藥王和大師兄。
冷天峰聽他小小年紀便自稱神醫,好笑之餘搖了搖頭,道,年輕人有志氣是好事,切莫自負。
少年一聽,嗤笑道,原來所謂忠武将軍,不過也是以貌取人的俗人,我倒還不想治了。
話完轉身便要走,冷天峰聞言卻來了勁,你站住。
怎麽?
若你治不好,你當如何?
先說若我将你治好,你當如何?
你想要什麽報酬?
少年想想,五十兩銀。
冷天峰有些不信,只要五十兩銀?
不錯。
那好,若你治不好呢?
好說,我親自卸了自個兒兩條腿孝敬你。
此話當真?
君子一言。
還未請教小兄弟怎麽稱呼。
花叢過。
於是兩個月,六根針,十帖藥,标本盡除。
兩人算是有了淵源,冷天峰視他如恩人,之後一別十幾年,花爺一直沒機會告訴他,不用太過感謝,當初他想在長安開醫館,還差五十銀,所以才會在他離谷時攔他。
怎麽說也是個将軍,五十兩銀肯定付得起。
當然現在花爺也不準備說了,因為剛打聽努哈兒在哪個營的時候他才知道天下就有這麽巧的事,努哈兒就在冷天峰麾下。
花大夫,你怎麽會到這來?
花爺不答,瞧了眼那群百姓裏激昂的大夫,問,這怎麽回事?
冷天峰把情況一說,花爺想想,道,他們要想留下就留吧,順民意,激士氣,何樂而不為。
冷天峰還是直皺眉,可是這地方實在......
我知道,危險,可他們未必不知道此地危險,他們不也是剛死裏逃生出來嗎。
冷天峰聞言,沈吟片刻,最終把頭一點,留下幾名大夫,其餘的百姓一路好生護送。
花爺又道,我也是聽說前方戰事緊急,軍醫人手不夠,所以來瞧瞧。
花大夫能留下幫忙那是最好不過,現在傷員與日俱增,營中軍醫已經好幾夜沒休息了。
幫忙事小,我特意帶了兩箱藥來,在我的馬上,只是你們的人把我的馬扣了,可否先把藥箱還我?
冷天峰聞言大喜,忙道,快去将花大夫的馬牽來!
是!
烽火之地無情而艱辛,融天嶺就像一個熔爐,數以萬計的将士倒在了這塊地方,屍身流出來的血幾乎彙成了條河,染紅了整片天。
花爺以前也常問努哈兒,只身一人從白龍跑到中原,再從他的醫館奔向洛陽,接著開始去往各種各樣的戰場,苦不苦。
有一回努哈兒說了實話,他說常年跋山涉水,真的很苦,但是他喜歡中原,他願意跟軍隊裏的人一起保護這個地方,就像保護他的家鄉一樣。
花爺噢一聲,他就不樂意,問師父你都不問我喜歡中原什麽地方嗎?
那你喜歡中原什麽地方?
中原的師父!
花爺忍不住就笑,這傻小子。
花大夫,想起什麽高興的事了嗎?
花爺回過神,搖了搖頭,沒什麽。
受傷的小兵咧開嘴一笑,竟和努哈兒有些相像,花大夫,你醫術真好,每次讓你換藥都不疼。
花爺往他手臂上纏紗布,瞥見他的手心,冷不丁就問,你是輕騎弓兵吧。
诶?你怎麽知道?
看到你的手了。
小兵不可思議地看了眼自己的掌心,我手上沒寫字啊。
花爺笑了笑,繭子,你手上的繭子和我徒弟的一模一樣。
咦輕騎兵裏還有花大夫的徒弟啊?叫什麽?說不定我還認識呢。
努哈兒。
努哈兒?
怎麽?認識?
不認識。
......
但是耳熟。
耳熟?
小兵仔細想了想,忽然一拍腦門,想起來了!半個月前将軍派了一支輕騎弓兵支援曹将軍,隊長就叫什麽哈兒。
努哈兒。
對對,努哈兒,聽說他是冷将軍的得意悍将,箭無虛發,可厲害了。
花爺聽了,尋思難怪他在營中呆這麽些天都沒見過努哈兒,原來是當支援去了。
他的小哈真的長成大哈了。
可他怎麽就這麽惆悵呢。
立春的天氣依舊不比嚴冬好上多少,花爺縮在帳篷裏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深夜的露水從帳篷底滲上來,被褥總是潮濕的,蓋在身上依舊直打哆嗦。
花爺索性點了燈,豆大的燭火在燈臺裏折射出來,小帳篷裏頓時就給照亮了。
花爺靠著燈,似乎有點暖和。
軍醫軍醫!有人生病了!快幫他看看!
冷不丁有人把簾子掀了起來,險些把燈給滅了,一連串的急語嚷得花爺腦袋嗡一下就大了。
自打他到這以來,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
花爺爬起來,正準備出去,不經意擡頭一看,不由一愣。
努哈兒也愣了。
師父?!
意外和震驚很快便被戰友難受的呻吟打破了,努哈兒忙不疊找了塊地方讓戰友坐下來,師父你快幫他看看,小南突然就肚子疼,臉都沒顏色了!
花爺一聽,抓起小南的手號了脈,跟著按了按他的肚皮,哪個地方疼?
小南有氣無力伸手一指,花爺确認了下位置,扭頭朝努哈兒道,去弄碗熱粥,給他吃了之後喝碗藥就沒事了。
哦好我馬上去。
花爺掀開藥爐,開始往裏邊倒藥材,日複一日圍著這爐子打轉,花爺是覺得爐底都快燒穿了。
一番折騰就是半夜,花爺目送努哈兒扶戰友回去的背影,驀地發現除了那句師父,倆人竟然沒再說過話。
他甚至連努哈兒的臉都沒來得及瞧仔細。
花爺盯著努哈兒走的方向看了許久,這才鑽回帳篷裏。
這天太冷了。
朦朦胧胧挨到半夜,花爺察覺帳篷裏忽然溜了陣風進來,下意識睜了眼,一看,進來的不光是風,還有努哈兒。
你怎麽到這來了?
努哈兒把簾子壓好,爬進來,叫了聲師父。
努哈兒一坐近花爺就覺著他都快不認識努哈兒了,努哈兒瘦了一大圈,兩個眼睛全是血紅的絲,嘴上全是幹硬開裂的皮,灰白灰白的。
小哈,你真變醜哈了。
努哈兒一聽,樂了,一樂就喜歡笑,眼睛都彎了。
師父,我來睡覺。
努哈兒說著就躺下來,将花爺一塊拽平了,花爺摸見他身上沒一處是熱的。
花爺給他蓋被子,努哈兒湊近了就抱,眼皮子一合上就睜不開了,師父,你好香啊。
花爺也樂了,他自個兒都不記得多少天沒洗澡了,不是不想,而是顧不上。
香什麽呢,早臭了。
藥...香......
什麽?
努哈兒沒再出聲,已經睡著了。
花爺伸手摸了摸他腦袋,他的那束大馬尾已經又粗又硬,像豬毛一樣,努哈兒是真累了,要不他不會什麽都沒問的,他什麽時候睡覺這麽好哄過。
花爺不由抱緊了點,莫名地不再冷了,這可真像夢啊。
花爺模模糊糊也開始入了眠。
師父,我走了。
哪兒去啊?
出兵啦!
诶你等會我拿點藥給你。
等不了了,将軍他們都在等我呢,我走了師父!
臭崽子給我等會,小哈!小哈?!
花爺冷不丁睜開了眼,發現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
定睛一瞧,地兒空了,花爺這就想爬起來出去找,卻發現自個兒的腳像是卡在了什麽東西上,熱乎乎的,忙不疊将被子掀起來一看。
努哈兒不知什麽時候睡到了那頭,花爺頭一回見他睡得這麽熟,這麽大動靜都沒醒。
努哈兒顯然是睡昏了,迷迷糊糊說了句,師父別亂動。
捂不熱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