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兩人在谷中小住了幾日便驅車回了長安醫館,有段時日沒開張,桌椅櫃臺都蒙了層灰。
努哈兒顯得特別興奮,他已經整整四年沒回醫館了,醫館裏的花花草草他都還記得有幾盆,包袱一放就忙活開了,将屋子裏裏外外仔仔細細打掃了一遍。
別問花爺幹嘛,有努哈兒在的地方花爺從不幹嘛。
師父咱們大堂的匾換了啊?
什麽?
以前不是懸壺濟世嗎?現在怎麽是醫中聖手。
哦以前的挂膩了,換一塊挂挂。
師父我好餓,有沒有飯吃。
別吵,剛出鍋急什麽,燙不死你。
花爺捏了面疙瘩,熬的是排骨,襯的是白菜蝦米,熱滾滾的湯直把人熏出身大汗。
努哈兒把碗筷擺上,正想進去看看能不能幫忙,花爺端著家裏最大的盆就出來了。
努哈兒頓時眼睛都綠了,師父我好久沒吃過這個了!
花爺嫌燙手,盆一放轉身就走,打了盆涼水泡泡。
努哈兒給花爺盛了碗,撲鼻而來的香氣饞得他口水在嘴裏直打轉。
師父吃飯了。
說過多少次不要用手!
哎呀師父別打,好疼。
燙都不怕還怕疼?!
......
師父咱們不先把門開了嗎?
急什麽你不餓我餓。
師父你怎麽不吃排骨。
不都在你碗裏嗎裝模作樣問什麽呢?
師父你要常吃面粉,胖的快。
胖了幹嘛,衣服撐壞了你給做啊?
師父你...
你小子吃飯安靜點!
哦......
花爺著實憂愁,努哈兒已經二十有二,還跟以前一樣煩人。
過一會。
你怎麽不說話?
...師父你不是嫌我吵嗎。
叫你安靜又沒叫你不說話。
.........
努哈兒覺著啊,他的修養其實也是頂好的。
花爺經常都讓他有個想法,那就是花爺雖然是個大夫,可看起來更像病人。
只是他修養好,他從不說。
花爺的醫館在長安一向頗有人緣,午飯一過門一開,沒多大會功夫就有人上門。
醫館一帶的父老鄉親差不多都習慣了,自打當年那個新藥童沒再見著之後,每個月總有那麽些天花爺是不開張的,去哪兒了誰也不知道,日子久了才知道花爺跑的是洛陽。
有的人也會問問,問花爺老這麽跑洛陽都幹嘛去了,花爺總在回答的時候顯得心情特別好,盡管他從不表達自己的喜悅,花爺平日性子跟鬼都不一樣,卻在那種時候看起來像個極好親近的常人。
他總說去看我們家藥童了,小崽子當兵了,黏人,不去看就吵吵,煩。
人就樂了,花爺要真煩,不去就是了。
一去三四年,這可真說不過去。
花大夫,你可算回來了。
恩?王大頭?找我有事?
也不是,只是我娘病了,正準備找大夫呢,結果打你這經過一看,開門了,這可真巧。
那行了也別讓老人家站著了,坐吧。
花爺伸手一把脈,提筆就寫方子。
花大夫,我娘她怎麽樣啊?
風寒,小病,吃兩貼藥就沒事了。
王大頭這才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趁著努哈兒抓藥的空當,花爺又道,我此次從萬花谷回來,帶了些新藥材,我看你娘底子有些虛,你拿點回去頓碗豬心湯給你娘補補吧。
王大頭一聽,連連道謝。
花爺一轉身離了櫃臺,那你随我進來。
花爺從屋裏那些藥甕當中挑了一罐出來,給王大頭包藥,神情自若。
大頭,我記得你是經商的吧。
對呀,說來咱們也認識快十年了,自打你在長安紮根我這一家老小有什麽毛病都是在你這瞧的。
平日裏忙嗎。
哎哪個生意人不忙,有時候累得我都想轉行了。
話完王大頭有些奇怪,你怎麽突然問起這個?
花爺将藥交給他,道,這半年就少跑點生意吧,沒事多陪陪你娘。
王大頭一聽,哪能聽不懂這弦外之音,卻難以置信,你...你不是說我娘只是風寒,吃兩貼藥就好了嗎?
沒說風寒治不好。
那到底是......
我适才替她診脈,風寒事小,幾日就可痊愈,只是她這身子骨,花爺拍了拍王大頭的肩,說了四個字。
燈油将盡。
師父你心情不好嗎?
沒有。
可是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
沒有。
剛才的婆婆病很重嗎?
沒有。
那為什麽她的兒子看起來也不開心?
那當然,他娘都活不過今年了,能開心嗎。
還坐地上搗藥的努哈兒頓時就停下了,擡頭看了花爺一眼。
花爺正翻著上個月的賬冊,面色瞧起來并沒有什麽不一樣。
那個婆婆的病連師父都治不好嗎?
人為什麽非得病死啊,就不能老死啊?
努哈兒噢了一聲,埋頭接著搗藥,師父你這麽厲害,不能讓她多活幾年嗎?
花爺開始劈裏啪啦打算盤,一聽就笑,雖然你這話我愛聽,但我還真沒那本事愛讓人活幾年活幾年,我幹的是大夫,又不是閻王,再說了,天道輪回,擅自給人續命那是要遭天譴的。
努哈兒聽了,有些道理,想想,又說,那師父,以後如果我快死了,你可別告訴我,我要随遇而死。
你幾歲我幾歲啊,你都快死了我哪還在,早都化白骨了。
好像也是,那師父你死了我怎麽辦?
我死都死了還管你怎麽辦?自己想辦法。
那我就把師父運回我們家鄉,埋起來。
花爺打算盤的手一停,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你知道從中原去你們那得多久嗎,一個月都未必能到,你還運回去,屍體早臭了。
努哈兒解釋得振振有詞,放在棺材裏誰知道臭呀,再說了我都不嫌臭師父你都死了還嫌。
話也忍不住就笑,說不清,道不明,好小子,你倒不問我樂不樂意,我憑什麽要讓你運回你們家鄉,我想埋在萬花谷,你有意見?
可是中原不是有句話叫嫁...哦嫁雞随雞嫁狗随哎呀師父不要打不要打!
長安城的盛夏年年熱鬧異常,與萬花谷大不相同,掩著門依然可聞街頭孩童嬉鬧,行人三五成群聚在一塊乘涼,暢談扯淡。
努哈兒坐院裏沖井水,舒服得直想一頭栽井裏。
花爺的搖椅已經有些年頭,時不時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努哈兒聽得久了,扭過頭就問,師父你怎麽不換把椅子。
花爺惬意地翻了個身,睡出感情了啊。
努哈兒甩了甩頭發上的水,找了塊地方坐著擦頭。
師父還是咱們的水好,喝著甜洗著舒服。
月色很亮,照在那口井上,和屋裏投出來的燈光混在一塊,有些朦胧。
花爺發現努哈兒的身骨已然壯實了不少,一身肌理線條瞧起來十分漂亮,我說你都這麽大了怎麽洗完澡還不穿衣服?
水沒幹呀。
擦擦能死?
有什麽關系天熱呀,我在家鄉還喜歡洗完澡曬太陽,可是師父白天醫館要開門。
傷風敗俗。
師父你又不是第一次見!
花爺眼睛一眯,壞心眼就上來了,嘴角一吊就笑得貌如淫賊,小哈,你那東西長大了沒?
什麽東西?
你身上的小哈。
努哈兒一聽,跟著花爺的視線往自個兒身下一瞟,努哈兒就明白了。
師父,我身上的現在是大哈了。
乳臭未幹的臭孩子別那麽浮誇,毛長齊了再說。
齊了的師父。
哎是嗎來我瞧瞧。
師父你自己又不是沒有!
瞧瞧怎麽了又不會短一截。
那不行,那樣我吃虧,師父的也得讓我看。
花爺一聽,還當是什麽大要求,就是這努哈兒真幼稚,當他是傻子。
不看就不看吧,師父又不是沒見過,不差你這一個。
沒想努哈兒倒不樂意了,師父你這話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
你看過別人的嗎?
看別人的怎麽了?
這下可把努哈兒的火氣點著了,騰一下就站起來,大為不悅,師父你怎麽能這麽不知廉恥!
花爺一愣,難得沒惱,反而一笑,你小子吃壞腦袋了?
師父腦袋才壞了!
嘿你找死不是?
我說的有什麽錯?!師父本來就只能看我的,怎麽能到處亂看?!
............
花爺無言之際沒忘往努哈兒身下瞄兩眼,恩......比起幾年前是長大了許多,個頭飽滿,看著還挺有活力。
花爺忍不住伸手一彈,那截東西啪一下打在努哈兒大腿上。
努哈兒還旺盛的氣焰馬上就熄了,嗷嗷直叫,師父你把它打壞了!
哪那麽容易壞啊,又不是紙糊的。
師父你不疼你才這麽說......
哦那你這東西還真是中看不中用。
哪裏有這樣用的?!
花爺不答反問,要多讨嫌多讨嫌,那不然你都怎麽用?
努哈兒一愣,花爺這回馬槍殺得他臉都紅了,半天說不出句話,索性背過身開始往身上套衣裳。
花爺可得意了,乘勝追擊,變本加厲。
小哈,你怎麽不說話。
......
可俗話說得好,樂極生悲。
努哈兒 匆匆忙忙套完衣服,聽著花爺追問,紅著臉突然蹦了句。
想、想師父的時候用。
然後他就跑了。
花爺半天回不過神,反應過來之後把這話又想了一遍,勃然大怒。
你小子回來!給我回來!臭崽子還敢跑!反了你我今兒一定要弄死你!
诶花大夫家怎麽這麽吵。
哦說是他家藥童當兵回來了。
難怪他這麽高興。
努哈兒從鏡子裏發現了個東西,大為驚訝,師父我有白頭發了!
看著醫書的花爺頭一愣,回過頭,我都沒長白頭發你長什麽?
是真的,師父不信你來看。
花爺把書一放,過去一瞅。
努哈兒指著自個兒腦門一處,說,你看,是不是有。
花爺仔細瞧了幾眼,輕輕将那根混在黑發裏的白毛挑了出來,二話不說就拽下來了。
師父你輕點啊,這是頭皮。
我說你在我跟前倒是挺會嚎疼啊,你不是當兵嗎?這點痛也值一提?
努哈兒看著花爺拔下來的白頭發,有些憂愁,師父我是不是要老了啊。
花爺抓著他的手號號脈,沒甚異常,老什麽老,又沒毛病,你這是軍營裏沒吃好,呆家裏多吃點好的補補就沒事了。
那我就放心了師父。
你幹嘛?
什麽?
我說你不扔了你還放盒子裏幹嘛?
收起來啊,這是我第一根白頭發,師父要是想我了還可以看看呢。
............
花爺親自抓了幾服藥,隔兩天就往家裏買東西炖,小仔雞,大鲢魚,鮮豬心,牛蹄筋,炖什麽東西襯什麽藥材,炖多久炖多少,可比努哈兒還忙。
努哈兒為此還得了個炖盅,專門炖東西給他吃的。
努哈兒做夢都快高興醒了。
師父,你怎麽不一起吃點?
你少吃一口量就不夠,還補什麽?
可是師父你以前不是老說補身體不能操之過急嗎,這段時間我吃了好多啊。
那是別人,你這肚子鏟坨牛糞進去都能吸收出東西。
.........
花爺說著,伸手摸了摸努哈兒腦袋,發現努哈兒原還有些幹枯的頭發都滑了不少,烏黑發亮的,不枉他這些日子好吃好喝供著。
努哈兒一動不敢動地坐在那,生怕一動花爺就把手挪開了,他想再看看花爺,花爺臉上的溫柔總是難得一見。
你怎麽不吃了?
燙,我等一下。
花爺今日接了不少病患,有些乏,早早就在床前的卧榻開始打盹。
努哈兒洗完炖盅回來,發現花爺連窗都沒關就在那睡上了。
這幾天下了些小雨,空氣都有了濕度,努哈兒忙不疊替花爺将窗關了,沒想人剛過去花爺竟就這麽醒了。
努哈兒有些奇怪,花爺可不是淺眠的人。
小哈你幹嘛呢。
努哈兒把窗帶緊,坐了下來,師父你窗沒關,給你關窗。
花爺坐起來,依然沒什麽精神。
師父你怎麽了?
不知道,這幾日不太容易入夢。
師父你是不是病了。
你見我病過嗎?
可師父你從不會睡不著啊。
花爺沒了話,努哈兒又說,師父,你要不要給自己診診脈?
花爺樂了,臭小子,醫者不自醫聽過沒?
什麽意思?
花爺懶得解釋,換了塊地方,在床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躺下。
努哈兒輕手輕腳跟著爬上床,也想躺下,冷不丁聽花爺出聲問了句,小哈,你的假快完了吧。
努哈兒坐穩了,一想,還真是,不知不覺都過去一個多月了。
花爺一看他那樣就知道是,又問,打算什麽時候走?
努哈兒在心裏頭算了算,答,大後天吧。
大後天?大後天初幾啊?
好像是...初七,诶對,是初七。
花爺頓時有些感慨,努哈兒這走的日子還真吉利,七月初七。
努哈兒爬到花爺身側躺下,一雙眼睛在燈光裏炯炯有神,乍一看還真像匹狼。
師父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沒有。
師父,你到時候送我去好不好啊?
不好。
師父啊。
花爺翻個身背對他,別吵我,不送就是不送,沒得商量。
可是師...
還煩是吧,自個兒找地方睡去。
努哈兒頓時不敢再說,只是心裏著實不開心,手一伸就往花爺背上抱。
花爺一驚,松手。
師父你以前都肯讓我抱!
廢話那是冬天!
可我現在又不熱!
我熱!
那師父你抱我就不熱了。
........
努哈兒心裏高興花爺肯翻回來看他了,一高興就想說話,師父,你不送我去洛陽,那你可不可以給我做很多紅豆糕?
給你做一麻袋你看怎麽樣?
好啊好啊!
好你個頭!成天淨會給我找事做,哎為師好累你要不換個師父吧。
努哈兒充耳不聞,道,師父我現在睡不著,我們來說說話吧。
你不是一直在說話嗎?
師父你說如果我死了你會把我運到哪裏?萬花谷嗎?
花爺笑了,運什麽運,直接就地埋了。
師父你好歹把我背回來呀!
我哪背的動你,回頭再把腰閃了。
努哈兒老大不樂意皺著張臉,師父,我大後天要走了,你都不哄我。
花爺煩不勝煩,你信我現在就拿針把你嘴縫上嗎?
......
隔天花爺給努哈兒收拾行裝,剛把他的包袱抖開裏邊就掉出個東西,落在地上。
花爺撿起來一看,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四年前努哈兒入營時給的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