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
花爺揣著袖子在校場邊上來來回回來來回回走個沒完,心裏有些著急又有些煩躁。
他原在谷中打算休養生息一段時間,小半月裏将谷中的師弟師妹們都捉弄了個遍,沒想還是待不住,三天兩頭夢一回,夢裏沒別的,全是努哈兒叫的師父。
師父,吃飯了。
師父,洗澡了。
師父,睡覺了。
沒完沒了,花爺煩不勝煩,睡夢裏皺著眉頭一聲大喝,你給我閉嘴!
跟著就醒了,給他端早飯進來的小師弟愣愣地站在床前看著他。
這是花爺頭一回因思成夢。
卻夢得比什麽都真實。
努哈兒大老遠看見花爺的身影,樂壞了,大喊著師父就開始跑。
花爺一回身險些讓他撞飛了。
師父你來看我啦!
花爺将他從身上拎下來,左右一瞧,馬上就不高興了,你怎麽瘦成這樣啊。
努哈兒一聽,摸摸自個兒的臉,好像是有點。
也沒有長高,花爺臉色萎了萎,你搶不到肉吃嗎?
才不是呢,我能搶到,只是...
只是什麽?
努哈兒撓撓頭,看到沒搶到的人可憐,就分給他們了,我就不夠吃啦。
那你沒餓肚子吧?
沒有沒有,我在這裏一切都好師父。
給你爹娘捎過信沒。
捎過了,前天捎的。
晚上睡得著嗎。
能呀,這裏可安靜了。
夢見師父沒。
沒。
花爺大怒,居然沒夢見師父,簡直目無尊長!
努哈兒傻愣愣一笑,他可好久沒見到發脾氣的花爺了。
師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睡覺從不做夢。
花爺哼一聲,從兜裏掏出袋熱乎乎的東西,給,在這吃了。
努哈兒打開一看,整一兜的包子,個兒還特別大。
努哈兒高興壞了,師父我聞到肉味了。
廢話,就是肉包子。
努哈兒抓了一個往嘴裏塞,把袋子系上。
你幹嘛?
帶回去分給他們吃。
誰準你分了啊?我做的包子為什麽得分給他們啊?
哇師父你從長安帶包子來居然沒壞掉。
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腦子長腰上,天下只有長安才能做包子嗎。
可是師父,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想分給他們吃,而且他們沒吃過師父做的包子,人生有什麽意義。
花爺一聽,有理,看不出來,有段時間不見,努哈兒更懂他了。
那你多吃幾個再拿回去分。
好。
花爺盯著努哈兒狼吞虎咽的猛樣,有些惆悵,就一肉包,居然饞成這樣。
小哈,怎麽沒聽你說好吃。
師父,我顧不上。
你沒肉吃能跟得上訓練嗎?
什長說我精力體力是他帶的人裏最好的,所以沒問題。
什長兇嗎?會打人嗎。
兇,會罵人,打人不會,說到這努哈兒就笑,不過沒師父兇,所以沒關系。
小子找揍?
努哈兒不慌不忙換了話頭,師父你怎麽想到來看我。
花爺找了塊幹淨的地方坐下,說,路過這裏,順便來看看。
努哈兒就知道他得這麽說心裏才舒服,挨他邊上坐下,開始啃第二個包子。
師父你不知道,我是這次入伍的第一個有家人來看的小兵。
啊?
真的,他們到現在都沒有人來看過呢,大寶說他可羨慕我了。
大寶?
我新認識的朋友。
噢。
師父我跟你說,大寶可厲害了,他力氣大得像牛一樣,我們什長都推不過他。
恩。
還有小南,跑得好快,我都不知道原來中原人可以跑這麽快。
你怎麽這麽吵?
師父?
花爺有些沒好氣,吃完了再說,不會變啞巴的。
哦......
努哈兒不明白花爺為什麽突然又不高興了,聲音都小了許多,師父我是不是說錯什麽了?
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高興?
你廢話怎麽這麽多?
努哈兒頓時有些委屈,師父,我們好久沒見面了,我天天都惦記你,你都不惦記我。
诶我為什麽要惦記你啊?我一幹大夫的,不惦記我病患惦記你。
師父你別騙我了,你肯定跑回萬花谷了。
有證據嗎?
你身上都沒醫館裏的藥味,衣服味道也不一樣了,不是咱們醫館的皂角。
花爺聽他說完,片刻無聲。
他其實不過是有些恥辱,早前以為努哈兒離了他就不行,沒想在軍營裏呆得好好的,能吃能睡還很開心,自個兒卻耐不住寂寞大老遠從萬花谷跑來了。
想他這些年作弄過那麽多人,現在好了,報應來了。
冤孽。
花爺拍拍衣服,起身要走。
努哈兒一驚,抓著他衣擺就問,師父你這就走了啊?
難不成我還呆這跟你一塊當兵。
那師父你什麽時候還來看我?
你以為我想來就來,一個月就一次,再說了,萬花谷到這不累啊?我醫館還開不開了。
努哈兒一臉失落,卻沒松手,那師父你這次在洛陽多呆幾天吧。
呆幾天幹嘛?
現在月底了,再過幾天,就是月初了,你就又可以來一次啦!
......
把下個月的份一起看了你再走好不好啊?
花爺拍著他的臉,有些得意,我說你都十八了,怎麽還跟沒斷奶似的?
斷了啊,我現在又不吃奶。
花爺樂了,臭狼崽子,一身臭汗味,再不松手別想我再來看你。
努哈兒忙不疊手一放,不敢造次。
花爺走前又想起了什麽,回頭一問,藥還夠嗎?
努哈兒想想,一本正經答道,藥夠的,吃的不夠。
花爺罵道,長點出息!
師父我想吃紅豆糕。
吃個頭,我上哪給你弄?
師父你有辦法做包子你肯定有辦法做紅豆糕,我想吃啊師父。
吃吃吃,怎麽不吃死你?
師父你答應啦?
走了。
努哈兒高興得找不著北了。
停幾天,花爺真拎了一兜的紅豆糕給努哈兒送了進去,沒成想一送,就沒完沒了了。
努哈兒那纏人的功夫,比糖還黏糊,左一句右一句師父好不好啊好不好啊煩得花爺腦袋都快飛了,莫名其妙就應下了。
這下好,每個月一過二五花爺就得收拾收拾趕赴洛陽,趕在月底見一面,在洛陽城呆兩天,沖著月初再見一回,完了再回長安城當大夫,自認踏遍天下能在馬車上過一個月的花爺如今也沒落了,聽見車夫抽鞭子駕馬車而來的聲音就開始想吐。
一送就是三四年,花爺覺著這些年他做的紅豆糕都能把天策府填平了。
師父,你就不能多給我做點啊?
看看,臭崽子還不滿足。
你想吃多還不簡單,我半年來一次,省下的車錢我能拉一車來給你。
師父我俸祿呢?
存著呢。
為什麽不用啊,就是想讓你用才給你的。
回頭捎回去給你爹娘,我又不缺錢花。
我們狼族用不上中原的錢啊師父,捎回去我啊娘還是再捎出來的。
花爺就奇了,我說,就算你們狼族用不上,你也得攢些錢以後娶媳婦用啊,你不會指著為師給你娶媳婦吧。
娶媳婦?努哈兒塞著一嘴紅豆糕,扭頭看花爺。
難不成你想在軍營裏呆一輩子。
不是啊師父,為什麽我要娶媳婦?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你爹為什麽娶你娘?
努哈兒一臉難以置信,我當然知道這個,可是,可是我不是已經娶了師父嗎?
花爺呆了。
師父,你怎麽不說話?
花爺一拳頭砸努哈兒臉上毫不猶豫。
努哈兒捂著鼻子從地上爬起來,殷紅的鼻血從指縫裏開始往外流,師父你怎麽突然就打我。
花爺更驚恐了,努哈兒會疼,那這就不是夢啊......
小哈,你最近吃什麽了嗎?
什麽?
你這腦子都壞了啊。
努哈兒手忙腳亂掏帕子止血,我腦子沒壞,昨天将軍還誇我說比以前聰明了呢。
不是我說,這話誰教你的?你怎麽不好好當兵盡學些有的沒的?
我啊娘。
你說什麽?
努哈兒仰著臉拍額頭,劈裏啪啦響,我啊娘說,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就是住在一塊,給他洗衣服做飯,做所有自己會做的事情,想照顧他,這樣就是夫妻之道。
花爺噴了。
小哈,我這麽說吧,你誤會你娘的意思了。
啊?
你娘說的那個,确實屬於夫妻之道的一種,但那不能一概而論,咱們這是師徒,明白嗎,徒弟給師父洗衣服做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啊,你得這麽想。
可是...
沒有可是,咱們這叫師徒之情,師徒之情懂不?和男女之情是有差別的。
努哈兒有些生氣了,本來就不是男女之情,師父你又不是女人!
......
花爺覺著腦筋開始疼了,一抽一抽的,郝率那臭道士算的還真準,努哈兒一看就是沒情窦初開過,這誤會很深啊。
小哈,你聽我說啊,首先你以前一直在草原,比較傻我知道,所以到了中原一時間不懂這些...
努哈兒憤憤然打斷,師父你不要說得好像在草原長大就是沒見過女孩子!
花爺啞然,他話裏還真有這意思,狼族他是聽過,可沒見過,但肯定跟它的鄰居,哈蠻族差不了多少,那兒的人個個五大三粗,努哈兒沒見過他這麽風華絕代的男子實屬正常,加上現在成天呆在軍營裏,無非就是活了二十二年沒碰過女色,難免有些鬼迷心竅。
當然,這話花爺現在必然是不敢說的,因為努哈兒看起來是真生氣了,這還是他們師徒這幾年來努哈兒頭一回生氣,再乖的徒弟總歸是異族人,骨子裏的野性是不會因為在中原呆過幾年就消失的。
好好,你見過女孩子,其實你喜歡男孩子還是女孩子這都是你的事,為師也管不了,為師想說的只是你別一時沖動蒙蔽了眼睛,別的沒什麽。
師父我沒有一時沖動,在我們狼族就是這樣的啊,喜歡就一起住,打到的獵物讓伴先吃,給伴洗衣服,弄東西吃,賺了寶貝的石頭給伴花。
別張口閉口的狼族狼族,這是中原!
中原難道就不一樣嗎?!為什麽?
............
花爺有點兒天旋地轉,蹲地上給自個兒心窩來了兩下。
努哈兒吓壞了,蹲他身旁給他順氣,師父你怎麽了?
花爺毛了,呆邊上去!
師父我是不是又哪裏說錯了,你先別生氣,跟我說明白點我就懂了。
你真的能聽懂?
能的。
花爺松了口氣,抓著努哈兒的手認真道,聽我說,喜歡不是你這樣的,是去找個你中意的姑娘,然後兩情相悅,然後成親,大哈生小哈,現在懂了嗎?
努哈兒卻樂了,師父你不會生又沒關系,有大哈就行了,不要小哈也可以的。
花爺大怒,你到底哪裏聽懂了?!
除了不能大哈生小哈,師父跟我不就像師父現在說的這樣嗎?
花爺火頭上,半晌才反應過來,你說誰跟你兩情相悅?!
努哈兒委屈道,師父不是也喜歡我嗎?
什麽時候?
師父帶我去巴陵縣的時候啊。
花爺五雷轟頂。
我怎麽知道你當時是問的這個意思?!
啊?我以為師父那麽聰明,肯定知道......
花爺一個頭兩個大,只想流淚。
努哈兒瞅著花爺的反應,心頭打結,一臉難過,那...怎麽辦啊師父?
別煩我,邊上呆著。
師父,師父你別煩,我想了下,事情其實很簡單,你也喜歡我,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
花爺頭一回覺著努哈兒反應真快。
呆小子,為師是不讨厭你,但也沒那麽喜歡你,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
那要怎麽樣師父才會喜歡我啊?
等你當了将軍再說。
那師父可能要等好多年。
什麽?
将軍說我雖然騎術好箭術好,可是腦筋不太好,用不好兵法,只能當輕騎隊長。
花爺笑了,你們将軍很實在啊,有機會拜訪一下,認識認識。
努哈兒一聽,臉色黯了黯,師父...
又怎麽了?
是不是我沒當上将軍,讓師父很失望。
說什麽傻話,将軍又不是當給我看的,能上陣殺敵就行了操心那麽多幹嘛。
努哈兒這才高興了,師父我也是這麽想的,将軍也誇我是營裏數一數二的輕騎兵,只要再多些實戰,會更出色。
花爺盯著他一會哀愁一會歡喜的臉,直搖頭。
真讓人難以置信,四年過去了,努哈兒就像從十一長到了十二。
師父,将軍說下個月我就有假了。
花爺正想問句懂自個兒回醫館嗎,努哈兒下一句就來了,師父你來接我好不好?
你這麽大個人為什麽還得我接啊?
師父啊。
行了行了,煩死我了,來接來接,高興沒?
努哈兒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當然高興啊。
花爺拿眼角瞄他,瞄見他這副撿了便宜似的模樣一時又不太舍得罵了。
小哈。
啊?
你真喜歡為師嗎?
我們狼族人不騙人的。
哦那你就喜歡吧。
真的啊?
是啊,沒礙著我就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