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花爺聽見後背有抽氣聲,有些不對,一睜眼就驚得坐了起來。
我說你這是幹什麽,我睡一覺又不是死了,奔喪也太早了點吧。
努哈兒往臉上抹著陸陸續續掉下來的眼淚,一粒一粒趕得上豆子大。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它自己就流出來了。
那把眼睛堵上。
嗚嗚嗚...師父,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是不太喜歡。
努哈兒嚎啕大哭,為什麽啊,我都那麽聽話。
行了行了,丢不丢人,沒不喜歡你,行了嗎。
那你突然要送我走,嗚嗚。
诶這不是你娘的心願嗎,不也是你的心願嗎,讓你早點達成心願你還不高興?
可是我覺得這裏面有問題。
......
花爺從兜裏找了塊帕子,扔給努哈兒擤鼻涕。
小子,聽著,我是覺得,你早點當兵,就早點當大将軍,早點當了大将軍,早點帶我雲游四海。
啊?
啊什麽啊?不記得自個兒說的話了啊。
努哈兒擤著鼻涕,有些出乎意料,可是,可是師父你不是說要我跟你呆兩年,滿二十再去當兵。
我改主意了行不行。
你明明就舍不得我去當兵的......
嘿你還敢自擡身價,信不信我送你去當和尚?
努哈兒還想說什麽,花爺一口斬斷他的思路,聽著,不要胡攪蠻纏,為師不喜歡黏糊的毛孩子,好男兒行事當幹淨利落,勇敢果決,當然,你要想當女兒家也行,為師給你切切。
努哈兒嗚咽一聲,真就不再說話。
花爺還惦記著睡覺,剛躺下努哈兒又來了,師父,你真的不讨厭我吧。
不讨厭。
那......努哈兒吸了吸鼻子。
師父你喜歡我嗎?
有一點吧。
多大點?
差不多像紅豆那麽大點吧。
努哈兒嘀咕,難怪突然舍得送我走。
你說什麽?
沒有沒有。
臭小子。
花爺伸手指了指窗外,這兒好看麽。
努哈兒點點頭。
還想來嗎。
想。
那就記得活著回來。
努哈兒怔了怔,忽然之間,又想哭了。
關於從軍,花爺從未如此正兒八經觸及過。
他從不知道原來花爺也懼怕生死。
師父其實并非無所不能。
師父放心,我會回來的,師父老得快,我還回來伺候師父的。
花爺聞言,沒生氣也沒說話,只是扭頭看著窗外那對半空裏打架的鳥兒。
努哈兒知道。
花爺在笑。
花爺說到做到,剛入秋就帶著努哈兒奔了洛陽天策府。
一路舟車勞頓折騰得努哈兒面如土色,他暈船,狼族人從來不打水仗。
招募官盯著努哈兒跟腌菜似的的臉色欲言又止。
這位小兄弟是不是身體不太好?
沒,他好著呢。
可是我看他這氣色......
我是大夫,我說他沒事就沒事。
......
在招募處做了登記,招募官給指了個方向,要努哈兒去那頭的校場考核,合格了就能入伍了。
努哈兒頓時有些擔憂,都會考些什麽呀?
招募官笑了笑,別緊張小夥子,就考考你的馬術,箭術,會什麽兵器。
努哈兒立馬就放心了,只要不考我背書,我什麽都不怕。
真丢臉,快走。
師父你等等我。
行了約莫百步,校場就到了,密密麻麻圍了許多參考的年輕人,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花爺看了眼人群,又看了眼努哈兒,這下換他擔憂了,啧啧,你看看這些個人,人高馬大的,你個頭很吃虧啊。
又不是個大就厲害。
怕的就是你不厲害。
努哈兒哪能服氣,師父你等下就瞧好吧,我在族裏禦馬的本事可是數一數二的,箭術我也很了不起的!
行行,這倆你都了不起,那武藝呢?你會什麽?
努哈兒果不然犯了難,突然有點後悔。
後悔什麽?
我啊娘要教我槍法的時候我應該學一點的。
花爺就奇了怪了,你不跟人打架的嗎?
打呀。
用什麽打?
拳頭。
......
花爺想想,實在沒別的轍了,将努哈兒拉到旁處,找了塊沒人的地方。
師父你要幹什麽?
你個蠢蛋,什麽都不會考不過怎麽辦,我臨時教你套拳法,你等會随便蒙混一下得了。
可是我怕我記不住......
簡單得很,跟著我學兩遍你就記住了。
好。
努哈兒倒也不是太笨,學個八九遍就熟了,可把花爺累的,氣兒都粗了。
師父師父,你這拳法果然看著厲害學著簡單,這叫什麽呀這個。
百花拂穴手。
哇名字就很厲害。
你真學會了啊?
會了會了。
那行吧去考吧。
師父我去了啊。
努哈兒!誰是努哈兒?
我,在這在這。
到你了。
來了來了。
花爺站校場邊上往場裏看,聽著周圍人生鼎沸,交頭接耳的紛紛議論。
今年這兵征得有意思啊,走了個胖子,來了個矮子。
還行吧,個頭是小了點,沒準人很厲害呢。
我看他不行,小不點一樣的東西,馬都騎不上去吧,長得也有點奇怪啊,像那些野蠻人。
也別這麽說,人不可貌相不是。
诶你看你看,他連上馬都比別人費勁太逗了跟猴子似的哈哈哈。
花爺翻了翻自個兒的藥囊,找出幾粒不同的藥丸,騰了個小瓶出來,将藥丸搓碎了倒進去,兌點水搖勻了,自個兒悄悄一聞。
花爺差點吐了。
花爺找了個時機,将那點藥水一股腦往那舌頭長還招人嫌的人後背撒幹淨了,空氣裏開始有了股不太和諧的味道。
花爺捏著鼻子指著他突然大聲道,大庭廣衆居然放這麽臭的屁!
你胡說什麽呢?!
哇好臭,真的好臭。
天哪臭死了,你快去別的地方站,別在這了。
憑什麽說我放屁了啊?!說不定是你們當中的一個!
還好意思說,味道就是從你身上出來的。
就是就是,我的天真沒聞過這麽臭的屁,真惡心。
花爺暗地裏一笑,功成身退,換了個新地方站著。
場上已經開始考箭術了,花爺一愣,忙不疊逮著身邊的人問戰況。
剛騎馬考得怎麽樣了?
啊?
就那最矮的,跑第幾啊?
哦第二,不過還挺厲害,擺的六個鼓都擊到了。
花爺這才放下心,把視線挪回校場。
頭一輪的靶心五人中三,努哈兒正開弓拉第二輪的弦。
花爺忍不住有些感慨,努哈兒拉弓的模樣跟平日所見可真不一樣,神采奕奕自信滿滿,仿佛面前不是塊靶,而是他想捕獲的獵物。
小眼神還挺精悍。
三輪下來努哈兒的箭都直中靶心,無一有偏,花爺覺著努哈兒這要當不上将軍,當個出色的射手也妥當,他的視線銳利且準确,手勁也十分均勻,是個難得的苗子。
想想今日一別,醫館可得空上許多年,花爺忽的就有些惆悵。
努哈兒,拳法不錯啊,叫什麽名字?
百花拂穴手!
嘿,這不是萬花的功夫嗎,看不出你還有個萬花谷師父。
我師父可厲害了。
那你師父沒跟你一塊來啊?
有啊,就在那呢!
花爺立馬就不惆悵了,他倍兒自豪。
做完新兵報道倆人站天策府門口大眼瞪小眼。
夕陽西下,像塊蛋黃。
花爺蹬了蹬腳底下,問,知道這路叫什麽路嗎。
努哈兒一瞧,這條大道通向夕陽的方向,看不到盡頭。
這叫英雄路。
努哈兒一震。
花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小哈,好好當兵,早點變成大哈。
師父你說啥?
不是嗎,等你當大将軍了,也長大了,就是大哈了嘛。
那我要是老了不就變老哈了啊。
說得對啊。
又作弄我!
花爺拍拍他腦袋,從藥囊裏取出一袋東西,交努哈兒手上。
努哈兒打開一看,一瓶一瓶全是藥。
師父怎麽這麽多藥。
軍醫哪有為師厲害,瓶上有字,治什麽的照著字吃。
努哈兒一看,拉肚子,胃疼,腸子疼,頭疼,等等等等應有盡有。
努哈心裏那個高興,都快甜出汁兒了。
可有句話說得好,人心不足。
師父,除了藥,你不給我留點東西嗎?
留東西?诶你去當兵又不是我要死了,還給你留東西。
不是啊,我是說給個東西,我要是記挂師父了,可以看看。
花爺想想,臭娃兒還挺重感情,遂摸了摸下巴,道,那我給你寫一帖藥方吧。
努哈兒臉一皺,就不能給點別的嗎?
那你想要什麽,你看看我,孑然一身什麽都沒帶,吃的我也給不了啊。
努哈兒仔細瞅了瞅花爺,從頭到腳,突然靈光一閃。
師父你給我你的發帶好不好啊?
發帶?
花爺摸了摸腦袋,退了一步,這怎麽行。
為什麽不行啊?
為師披頭散發成何體統。
師父你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反正不行。
努哈兒頓時有些難過,花爺不以為然,将身上的白玉腰帶取了下來。
給你這個吧。
......
努哈兒盯著花爺手裏的腰帶久不能言。
幹什麽不接?嫌棄它是腰帶?
......不嫌棄。
那你倒是拿啊。
努哈兒伸手接了,花爺素來講究,一身衣裳都比常人細致得多,努哈兒盯著那腰帶上綴的白玉驀地有些傷感。
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花爺。
師父。
恩?
我現在就開始記挂你了,怎麽辦啊,我會不會分心啊。
花爺一愣,随即一笑,指頭往他腦門一碰,跟著狠狠一彈。
好疼啊師父!
叫你小子胡思亂想,沒出息。
努哈兒捂著給花爺彈到的地方,有些委屈,師父你會來看我嗎。
看你幹嘛?
嗚──那我能回去看師父嗎?
好小子,你當天策府你爹開的呢,想走就走。
那難道我就從此不能回家了嗎?
倒也不是,只不過肯定不能想回家就回家啊,出息,要當兵這點悟性都沒有。
努哈兒這才有點高興,能回家就好。
花爺卻是想起了什麽,問,你不給你爹娘捎封信回去?
努哈兒搖搖頭,道,先不告訴他們,等我在軍營裏習慣了,我再告訴他們,免得他們擔心,還跑一趟,我們家鄉離中原好遠啊。
花爺想想也是,白龍口離這遠得就像天邊。
那你進去吧,我就不多呆了,好好聽話,認真學,聽見沒。
師父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
張嘴。
啊?
花爺伸手從懷裏摸了樣東西,剝開了往他嘴裏一丢,甜吧。
努哈兒有些不可思議,是糖啊師父!
知道就好。花爺又剝了塊,往自己嘴裏塞。
師父你不是不愛吃這些嗎。
你管那麽多呢。
我不管師父以後就沒人管師父了。
自個兒都管不住還管我頭上,行了,我走了,快進去吧。
哦......那師父,我進去了。
去吧去吧。
師父...
走快點!
師...
花爺毛了,從地上抄起塊拳頭大的石頭就要擲。
努哈兒撒腿就跑。
車夫在醫館門口停下,回頭沖花爺喊,客官,到了。
客官?到了。
客官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花爺回神了,什麽?
到了,您的醫館門口。
花爺掀開車簾一看,沒說話,掏了車錢,正準備下車,臨到之際卻又坐了回去。
車夫沒看明白。
不在這下了,去萬花谷。
裴元坐煮著這個季節采下來的茶葉,給花爺擺了個杯子。
稀客,這才秋天,你就回谷了。
花爺躺床上直哼哼,想念谷中師兄師姐了,回來看看。
怎麽就你一個人。
臭娃兒鬧著要當兵,讓他去了。
裴元沏茶的手一停,擡眼看他,他鬧?他鬧你能這麽幹脆放他走?
師兄你這話不對啊,像我這麽善解人意的人,古今誰能出我左右?
裴元就笑,将床上的小幾往他面前推了推,嘗嘗吧,谷中的新茶。
花爺翻身坐起來,嗅了嗅,味道與往年有些不同,這是新茶樹吧?
聰明。
老茶樹都砍了?
沒,都在。
花爺端起茶杯,看了眼裏頭碧綠的茶湯,宛若一潭幽靜的水。
怎麽不喝?
花爺四下看看,我說光喝茶是不是有些無趣,有吃的嗎,餅還是糖什麽的。
心裏很苦?
什麽?
不是因為心裏苦才想吃甜嗎。
花爺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師兄你還是不太會開玩笑,我只是這幾日上火,嘴裏無味。
裴元笑著搖搖頭,又道,花師弟似乎變了不少。
變了?我?
裴元卻不再說了,問,哈兒從軍的事,師父他老人家知道嗎?
花爺飲了口杯裏的茶,清香甘潤,只是有些寡淡。
沒告訴他呢,你也別告訴他。
卻是為何?
他肯定覺得我好玩,嫌帶他在身邊麻煩,所以趕著把他塞天策府了。
裴元笑笑道,難道不是?
诶怎麽師兄你也這麽想。
你啊,裴元替他将杯子滿上,在谷中這麽多年,幾時收過心性。
我是随大性的人,為何要收?
你倒是随性,說回來就回來,你醫館那些病人呢?
長安城又不是只有我一家醫館。
可你不是自稱長安城妙手回春花藥王,天下無雙。
那又怎麽了,我現在的情況不适合看病,早晚出事。
你準備在谷中呆多久。
花爺往床上一躺,惬意得找不著邊了,反正都回來了,呆一兩個月再說。
一兩個月?
裴元心中發笑,他覺著啊。
不出半月花爺就跑了。
王大寶,你在幹什麽?!
沒、沒什麽。
竟然在我訓話的時候打瞌睡,簡直不把我放在眼裏!
不是、我...
午飯別吃了,在這給我站一下午。
什長,大寶不是故意的,他昨晚上著涼了所以...
努哈兒,你也想跟他一起站是嗎?
可是什長....
行了別說了,你也別吃午飯了,跟他一塊站。
......
秋風瑟瑟,陽光微暖。
王大寶擦著止不住的鼻水,不停道歉,對不住啊,害你受連累。
努哈兒嘿嘿一笑,道,沒事,反正也沒叫咱們幹嘛,站幾個時辰而已,你站得住嗎?
放心吧,傷個風還不至於死了。
你昨天不肯聽我的,不然的話我給你吃我師父的藥,睡一覺你就好了。
嗨那是你師父給你的,我要是吃完了怎麽好意思。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麽呀,我師父的藥可靈了,吃一粒你就好了,哪會吃完。
不行不行,那是你師父的心意。
我們是不是朋友?
是啊。
那你就別再固執了,你怎麽比我師父還固執,晚上回去給你吃一粒,睡一覺,明天你就沒事了,我師父是大夫,藥就是來治病的,你再不聽我的我生氣了啊。
王大寶聽了,撓撓頭,不好意思笑笑,那,那我就聽你一回吧。
努哈兒這才高興了,早這樣不就好了,今天就不會瞌睡挨罵了。
什長眼睛太尖啦,我就眯了下。
他要管那麽多人,肯定是厲害才能管咱們。
哇他脾氣那麽壞,都罰你跟我一塊站了你還覺得他厲害,你這心是多大啊。
也不是,只是...努哈兒忍不住又開始笑,我師父的脾氣比他壞多了。
王大寶一臉不可思議,比什長脾氣還壞?我的個天哪我覺得你最厲害。
我也覺得我好厲害,把我師父照顧得這麽好。
可不都是師父照顧徒弟嗎?
是呀,晚上睡覺的時候他會給我蓋被子呢。
你們睡一塊?
以前不睡一塊,可是後來他說我給他捂腳捂得舒服,就讓我跟他一塊睡覺了。
你們真是師徒情深......
努哈兒掐指一算,今天是我當兵第二十天,再過十天就一個月了。
王大寶打了個噴嚏,你想你師父了?
是啊,我以前天天在醫館裏,天天見到他,現在都二十天沒看見了。
不過我說,你怎麽不想你爹娘?
我也想呀,可是我已經長大了,不能什麽都想著爹娘了,在我們家鄉,我這個年紀的孩子都要自己闖蕩。
那你就能什麽都想著你師父了啊。
那不一樣呀,我們村裏好多人呢,可熱鬧了,我啊娘有我啊爹照顧,我放心,我啊爹啊娘有什麽事情,我的族人都在呢,可是我師父只有一個人,我不放心。
努哈兒!有人找你。
努哈兒一愣。
哇中原的話都好靈!
啥啥啥?
說師父,師父到!